8. 不求依附但求真 金明撰写研究论文则是从县教研室一次举行的优秀论文评奖活动开始的。 开学的第一天,学校大会议室里坐满了教师,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主席台上,何长青校长正兴致勃勃地宣读县教育局的文件:“停止举办各种形式的兴趣小组活动,禁止学校或教师在假期举办各种类型的补习班……” 读完后,他环顾四周,扭动了下屁股,又神采飞扬:“作为一个教师,要抓好课堂教学,向四十五分钟要效益……” 金明虽然听出了何长青的弦外之音,但他心里想的还是他的兴趣小组,想的是培养学生学习数学兴趣的活动。 心里就有了一个个“?”号。 教育局难道不知道爱因斯坦说过的话,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不知道兴趣是学习的不竭动力?不知道学生一旦对学习有了兴趣,竟然会废寝忘食?竟然会充满热情,主动克服各种困难?竟然会全力以赴地实现自己的学习愿望?瞧瞧那些对学习不感兴趣的学生,他们仅仅是在老师、家长的强制下,装模作样地学学,学起来味同嚼蜡苦不堪言。举办这样的兴趣小组活动对学生的学习真格儿有那么大的好处,怎么说不办就不办了呢?虽然有人假借兴趣小组活动名义办了赢利性学习班,这可以纠正,可以处理有关人,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刀切了呢? 他没有料到这样的结局,只觉得自己的努力成了泡影,心猛地往下一沉,满心的悲哀,眼里写满失望,脸上出现了痛苦和无奈,脑子一下子变成了空白。犹如八哥掉井里头,有翅难展,一种极度不愉快开始在他心头蔓延开来,以致好半天平静不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才叹了一半,希望又有了。坐校长一旁的教导主任宣读了县教研室的文件:“在全县教师中举办优秀论文评选活动……” 金明的心情又一下子高涨起来,兴奋从心里洋溢到了脸上,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他的心几乎打起颤来,思潮如波涛般起伏,有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 这一晚,他整理了假期的学习笔记,结合上学期开展的兴趣小组活动和教学实践工作中的体会,想撰写一篇题为“在数学教学中开展研究性学习的探索”的论文。倡导学生自己探知识本原,求知识归宿。他思路敏捷,大异寻常,治学精神和思想方法具有独特的浓烈色彩。 这一夜,像学生考试一样,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100分,仿佛“100”这个数字在空中闪烁着光芒…… 金明写这篇论文太艰难了太艰难了。白天忙于工作,即使有点闲功夫,刚静下来,事又来了。 他研究和写作只能在晚上进行。 有天深夜,他完成了初稿,又进行了反复推敲。感到时间不早了,看下表,凌晨三点。他站起来踱了几步,才感到冷,便喝口白开水,搓搓手,跺跺脚,又坐下连续看几遍,才搁下笔,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揉揉发酸的眼睛,伸伸腰,又展臂舒胸。他自以为文章见解独到,谋篇布局胸有成竹,切中时弊,足以使人们膛目结舌。 金明再不敢往下想了。因为时间不早了,当务之急是要睡觉,否则就要影响明天的正常工作了。他上床拉了被子,困神旋即把他带入了梦乡…… 第二天,他满心欢喜地交给了学校教导处,盼望着喜从天降——拿到个大奖。 学校其他教师撰写的论文陆陆续续交到了教导处。教导主任待论文收齐后,来到何长青办公室,将厚厚一摞教师的论文放在了办公桌上。何长青瞧了一眼,伸了伸腰,就用手翻弄着那一摞论文,想知道是哪些教师撰写的,特别地浏览一下标题,根本不想仔细看这些文章。当看到金明的文章时,眉头一皱,怔了一下。似在意外,又在意中,一个大胆的念头萌生在他脑海里…… 教导主任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只好说:“您看吧,我过一会儿来取。” 金明更是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他的的坏心情就是从不久的一天开始的。 那天,县教育局礼堂里,主席台上边悬挂着大红横幅,南山县优秀教学论文颁奖大会。台下稀稀拉拉坐一百多教师,都昂着头等好消息。主席台正中坐着一位个头高大,穿一套松松垮垮西服的领导——教育局长,似乎不含丁点儿感情色彩地正宣读获奖名单。 金明身子直直地坐那里,胸脯挺得好高好高,眼巴巴地等待着,听着,盼着,心里像打鼓似的。 等待结果的心情是矛盾的,开始总希望快点儿知道。 一等奖念完了,他显得异常不安起来,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或者说有点儿难受。但他还是往好处想——二等奖吧。 二等奖念完了,他如坐针毡,他的心扑腾扑腾一阵乱跳,又像坠五里云雾,迷惑不解。他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污辱那样,起初的兴致和情绪都荡然无存。 开始念三等奖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盼着念到他的名字,还是害怕念到他的名字。 终于听到了,三等奖,排在了最后——参评中最不好的论文…… 金明的目光落在一处不动了。 颁奖大会没结束,他坐不住了。 这样的奇怪和不公平使他的心顿时刷地凉了下来,脑袋猛然像挨了一棍似的,嗡地一声膨胀了起来……一股恼怒的热血,刷地直冲着头顶,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无欲万事宁,人有了欲望,往往会给人带来这样或那样的烦恼,而且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啊! 教研室举办这样的优秀论文评选不是第一次,而金明是第一次参加,第一次就让他感到很头疼的。 他返回学校的那段路走得有些吃力。 晚上,备完了课,他拿起一本新来的数学杂志,翻来覆去、心不在焉地看着,可心里堵得气都上不来……脑海中产生了各种臆想——惊骇、怀疑、失望、痛楚,从他的眼中无穷无尽地涌出。 欢乐的童年千篇一律,苦难的童年却各有不同。童年的贫穷,让他备尝生活的艰辛和遭受冷落的辛酸,童年的欢乐在他面前是那么的空洞和苍白。然而,他在面对苦难时都能咬紧牙关,坚强地挺住,坦然地接受了人性的压抑,始终拥抱希望,还养成了爱好沉思和倔强不服输的性格,“公平”二字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很高的。他很早就开始直面艰辛的人生——并非一种享乐,而是一种沉重的劳作。 他眼前浮现出颁奖大会后,嘲笑满面的同事,又浮现出教师大会上何长青与他四目相瞥的尴尬。这不能不让他多打几个问号。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呢? 满腹疑团,想把事情弄出个究竟来。 吃过晚饭的金明没回学校去,他感到胸口隐隐做痛,有口闷气堵在那里吐不出来。他按捺不住自己心里的一份冲动了,就想去县委找同学余晓欣聊一聊。 天还没有黑透,他就起身。路过一个小吃摊。往常的摊位是一溜儿摆开。今天不知是没人管理,还是吃东西的人多。那些小摊贩们占道经营,竟然出现堵车,堵得水泄不通。金明只好随着人流,从熙熙攘攘的吃夜市的人群中穿过,实在不容易。 “金明。”有人拍拍金明的肩。 他扭头一看:“啊,晓欣,是你,吃夜市呢?” 余晓欣对他说:“你也吃点吧。” “我吃过饭了。”又补充一句,“你吃吧。” 余晓欣边吃边问:“哎,你去那里?” 金明犹豫了一下,说:“我去找你呀,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余晓欣没在乎金明的表情,“呼”地站起来说:“走!好久没见了,去聊一聊。” 金明和余晓欣一路相跟着来到了县委。 眼前的办公大楼有些陈旧,七十年代修建的。余晓欣的办公室在一楼。他师专毕业后直接分配到县委办公室工作,负责机关事务。因为下班后,领导常有事叫他,见天忙得疲惫不堪。后来住机关,就轻松了。 他们寒暄了一会儿。余晓欣突然起身,边泡茶边笑吟吟地说:“只顾说话,忘给你上茶了。” 金明没吱声,却低着头,沉闷地坐那里。这一切被十分机敏的余晓欣瞧在眼里,他一脸奇怪,冷不丁地问:“你怎么直发愣,你今天是怎么了?” 这一问,打断了金明思绪。他像从很远地方回过神来,用眼角斜视一下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的余晓欣,声音低沉:“没什么,没事。” 余晓欣认真起来了,心说,金明可从来没有这样啊!嘴说:“没事?你能瞒过我的眼睛,也瞒不过我的第六感觉。你的事都摆在脸上,说出来,我帮你分析一下。” 金明头一昂,气乎乎地将事情和盘托出:“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熬了几个晚上写的一篇论文,教研室才给我评个三等奖,还排在最后。要知道,我当时是冲第一名去的。” 金明一张嘴,就扔出这么硬梆梆的话,惊得余晓欣瞪圆了双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有就茬接话。很久很久,才不敢置信地问:“你,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金明回嘴。 余晓欣沉吟半晌,摆出一副历经世事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这些可高可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再说了,结果没公布之前,毕竟还有一线希望。现在你去找,黄瓜菜都凉了,没有了丁点儿希望,评奖结果已是铁打的,你就是难过,难过也没办法,也得承认这个现实啊!” 金明原来想,去说一说心里的气平和些,谴责一下那些不学无术的人,教师也不是想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却不料,余晓欣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这使他感到了问题的复杂性和严重性。 他茫然了。 是呀,晓欣说得没错。 可是,他没有被唬住,不灰心,不服气,有一股越是困难越向前的劲头,说:“不行,我非找他们说理不可,让他们以后把眼睛睁大些。” 回话说得很坚决,在余晓欣看来显然是经过深思的。他抬抬眼睛,目光怪怪地望着金明,就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他感到金明做事简单得可怕,又复杂得可怕,他闹不懂,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过不大一会儿,他又把满腔的“不理解”朝老同学发泄出来,劈面责问:“这怎么行,你去找,合不上人家的嘴怎么办?除了给你招惹些麻烦,得罪人,没有其他任何意义。难道他们以后眼睛睁大了,做事公正了?闹不好还给人家落下了笑料。你就当原本是在赌博,现在是愿赌服输呀!”他已经生气地挖苦了金明,接着又自以为处世圆滑,若有所悟,“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不能耍大呀。你以为自己有才,要遇到伯乐才行。倒不如以和为贵,大家两便。你知道吗?干成件事不仅要有才华,还要和领导、同志沟通,没障碍总比有障碍好。” 余晓欣停了停,正眼望着金明,一阵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语气温和又神情肃穆,发自肺腑之言:“就拿我来说吧,很多人会以为我呆在领导机关活得挺舒坦?没那事儿。”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他看着金明。金明正专心地等着听他的下文,他又接着讲下去,“在这里没有了自我,充其量是一种工具,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要学乖些、紧闭口、慢开言,只管埋头做事。要忍辱负重,低头弯腰,顺领导心思走,哪里会敢作敢为?更谈不上有什么创造性作为,领导叫干啥就干啥。每天一是聆听指示,二则点头称是,要违心曲意地逢迎领导。在这里事事不能大意,处处需要小心。还得学会替领导背黑锅,学会装傻充愣自己蒙自己,没这样的胸怀和城府,这机关里很难呆下去的。这里很多情况是不容置疑的,要夹着尾巴做人。事实上,领导看问题高远,我们是望尘莫及的。” 余晓欣显得很老练,全然一副什么也明白的样子。他像所有官场中的人一样,高屋建瓴,成竹在胸,一针见血地能说出问题的本质,其中也夹杂着对自己处境暗暗不满情绪。他又感触不断,见解迭出:“就你们这次论文评奖来说,考虑的因素也不单纯是论文质量吧。要考虑你的想法,还要考虑其他人的想法,要左右逢源、上下照应。这样才能面对大家呀!” 这话入情入理,也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常识。金明不这样想,他只知道一门心思地考虑工作,考虑把书教好,让学生满意,让家长放心。所以他听着很不以为然,觉着余晓欣说得太神乎其神了,感到莫名其妙,竟有点儿生气,两眼炯炯闪光,扬起微沉的脸庞,咄咄逼人:“把我评为最后一名是谁的想法,是大家的想法吗?” 金明又是硬梆梆的一句话,顶得余晓欣回不过神来。过一会儿,他把身子向前倾了下,好像要拿出耐心来说服金明。他换了一种口气,略含讥讽地对金明说:“好啦,今天我不想跟你争个高低短长。说句实在话,把你评成第一名,能怎样呢?我希望你和我一样,现实一点,何苦去争一时一事之长短?我告诉你,现在该是卸掉知识分子脊梁骨的时代,做人要懂得服软,服软也不是什么丢人事。不要一根筋认死理,锋芒太露是会吃亏的。你这么做看上去挺有骨气,有点儿惊世骇俗的味道,其实是不爱惜自己,将会失去的就太多了,以后再怎么努力也补不上的。” 金明眼里一点沙子也不容,直觉得自己脑子一阵发胀,余晓欣后面讲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好像这个世界谁也不理解他似的,而别人则认为是他不理解这个世界。 余晓欣眼睛直直地盯着金明脸色,过好一阵子,还生硬地笑道:“我还要讨你厌,招你烦,劝你一句话,千万别去找人家。你这人,脾气一上来,就口不择言了,爱和人家比高低,什么也不管不顾,哪里能合得上人家说的话,会把事情搞砸的。本来嘛,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不同的声音是该听取的,你去说说也无妨。但道理上可以做的事情,事实上能行得通吗?你以为他们就听你的?再说……”他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对了,你可想清楚了,你这无疑是逆水行舟啊!是你一个人在与组织较量,独木难支啊!你要好好掂量掂量呀!” 余晓欣说的这些,其实金明有一定预想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严重。严重是严重,但他并不准备放弃。他不服,就打算跟那些人较一回真。所以,余晓欣说得苦口婆心,金明却是无动于衷。余晓欣又列举了种种理由劝他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在这个话题上滔滔不绝地说了许许多多,不怕金明把自己的话当做废话,只想把劝话说尽,道理讲遍,来个天花乱坠。万一说动了,回心转意了,问题就解决了。可心里明白,金明从来不爱看风使舵,喜欢开诚布公,争强好胜,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尤其是爱逮理,逮着理就不饶人,根本不去考虑别人的反应。他已经多次领教金明咄咄逼人的风采。在金明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能不能做的事情,只有该不该做的事,有一股越是困难越向前的劲头。他要做的事,总是从一而终,十匹老牛也难拉回。这不服输、不向命运低头的脾气,使得他认准的路非走到黑不可,根本不管其中的险峻。也许这就是他性格最闪光的地方,所谓的规劝是尽同学责任。 他俩无法再把话说下去。 余晓欣长叹一口气站起来。 金明也站起来。 余晓欣看得出金明真的很痛苦,不忍心再刺他,便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安慰的话。些许沉默之后,他表情变了形,决定开启另一个话题,用一种比较缓和的语气:“咱们好久未见面了,今天我请客,喝酒去。” 金明平时不大爱喝酒,偶尔和人们一起,高兴的时候也才喝上几杯。眼下,他哪里有心思喝酒,却想急着抽身回去。他摆摆手,连忙说:“我明天的教案还没备,要回去了。”说完,起身要走。 余晓欣没有挽留,将金明直送到机关大门外。 要分手了,余晓欣猛然走上前来,一条胳膊搂住了金明的肩膀,用一种低沉的音调央告他,缓缓再说。然而,金明却是把余晓欣的手拂开去,旋即转身走了。走几步他又过回头,扔下僵硬硬的一句话:“我非向他们讨个说法不可!” 他们就这样告别了。 余晓欣望着金明的背影,一直望到金明在他的视野里消失。 晚上,余晓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起床拿起一本书翻开,每个字都认识,没一句没有意义。他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默默无语,陷入了苦思之中。前思后想,知道金明对他的“教悔”不能领会,心中的对抗情绪不仅没淡,而且还愈来愈浓,就像一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他猛地起床下地,想去找金明再劝说,把心里想的全说出来,做最后努力。可不知什么原因,没能让他迈出一步……他从金明话语里受到强烈的感染和震撼,一个民族要强盛,是非常需要唤醒这样的较真精神!但处境和前途上让他感到了一种悲壮。 不说余晓欣坠入沉思,却说金明躺在床上,那困劲儿却已过去,全没有了睡意,几天来的那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他的心里在煎熬着,感到非常的痛苦和忧伤……这是一个不眠的长夜,一夜长于百年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夜晚。他的血液直往上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