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杯”西部文学孝德文化征文】父亲,儿懂你啦
父亲,儿懂你啦文/彭四平
读肖乾的《八十自省》、季羡林的《八十述怀》以及黄苗子在八十一岁时写的《后遗嘱》,我对这些饱经沧桑的耄耋老人,心里充满崇敬之情,他们经历烽火岁月,又饱受“十年浩劫”的摧残;还能坦荡从容地总结自己所走过的路,那胸襟、那文采让我肃然起敬。同为男人——我父亲,在“文革”中受到非人的折磨后落下病根,年过半百就怆然躺在江汉平原的怀抱……
为此,我曾埋怨过父亲,认为他不够坚强,怎能忍心弃我们而去。年少的我,确实不了解父亲,把他当作一种可以再生的资源,不知节制地使用他,占用他的生命、耗用他的时间。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像土地,他承受风雨、种下谷物,在我柔弱的时候给我刚健,在我颤栗的时候给我温暖,父亲不只是善、美、力量、源泉,他始终给孩子们力所能及的关爱。我还来不及理解,他就抱憾而去。
父亲是家里的中心,他像一个巨大的磁场,不断地修正我们的错误。我们兄弟姊妹年龄相差较大,父亲去逝后,我们心中都有一个不同的父亲。
大姐年长我16岁,在她的印象里:父亲命苦,读了十多年的私塾,满腹经纶。时逢人民公社,倡导集体经济,父亲干体力活时,时常受到他人歧视,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劳动。如果生产队主动把父亲分配到那个组,他们故意让我父亲挑的比其他壮年劳力挑的担子都要重。原因是父亲少年家境殷实,住的是当地最好最高的木质结构房。譬如,每逢遇到挑谷、挑秧、挑肥料、挑提。这些体力活,父亲无论分到哪个组,那些同龄人总要“暗算”他。父亲无奈,只好叫我年仅15岁的大姐陪他一起挑谷、挑秧、挑肥料、挑提以挣工分。壮年的父亲满腔心酸无处话凄凉。夜深人静在荒郊野外唱:
为生存去挑堤苦不堪言,病撅撅身无力难以挣扎。
我好比花未开风吹雨打,让闺女受此罪心乱如麻……
大姐说:“我同情父亲,即使人们践踏他如泥土,他依然那样善良,不记仇。”
在我二姐心中,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二姐从小定了娃娃亲,她成年后,家贫如洗,父母想把她嫁了,减轻家庭负担。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发现给二姐定的娃娃亲,道德品质有问题,坚决取消婚约。亲友轮番上门劝说,父亲掷地有声:“再穷,不能毁了女儿的幸福。”说情者看我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知难而退。
在我大哥的心中,父亲心善良,重情义,讲义气。寒冬腊月,父亲救了一个逃难的异乡人。得知对方只穿了条外裤,当即把自己唯一的棉裤让给了对方。并私自将对方藏在我们家中,要我们把异乡人喊:“表叔!”此人后来官复原职,来报恩时,我父亲已经火化一年有余。这个外乡人面对我父亲人遗像,题赞曰:先生虽居乡邑,有大事者惟先生是咨,开陈指画无不曲当,常令当事者折服。先生与人交,直抒胸怀,遇知己,亹亹终日无倦容;与先生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先生饱学之士,才华横溢,惜没有舞台施展。
在我二哥眼中,父亲胆小怕事,对人过于谦让。在该用武力说话的地方,父亲显得唯唯诺诺。
在我心中,父亲对什么事情都拿捏有度。我深深地懂得:乡村也是江湖,汹涌澎湃,稍有不慎就会踏入万丈不覆的深渊。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子女不受伤害,在强悍的“对手”面前,处处像小草那样示弱。这让我想起李世民《赠萧瑀》: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意思是说,在强烈的大风中,才可看得出小草坚强的韧性;在动汤不安的时局,才能辨别出臣子是不是对国家忠心。我那性情勇猛的二哥又如何懂得这个道理。而有智慧的人,必定心中怀有仁爱。我父亲信念如磐石,无论人家怎么踩踏,他屹然不动。目的是让这个家庭有机会焕发生机。
父亲二代单传。到了他发蒙的时候,我那连续考了几年秀才都没有考上的祖父,请了一位认真严谨的庠生教父亲读书识字。父亲从小临池,写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古文方面也有所造诣。我大约七八岁的时候,父亲说:“现在环境不好,我把自己会的传授给你。”
在父亲严格的要求下,我从小就读《千字文》,背《千家诗》等古代蒙学书籍,大约八九岁,父亲给我讲授“古代文体常识”。讲授时,父亲反复强调,文体的分类,一般都是后人归纳总结的。避免不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解文体的知识,其目的是有助于阅读古代文学作品,重点要放在各种文体的特点方面,至于它们的源流演变,完全可以跳过去读。
父亲对我的学习抓得较紧。有一年冬天,父亲还没有起床,就要我念字给他听。那时我个子小,浑身都被厚厚的棉袄裹着,有时根本看不到手抄本上的字,于是我在踏板(床前专供放鞋子的器具)上高声念着学过的生字,念着念着,突然念错了一个字,只见父亲从床上坐起,抓住我的耳朵问:“又想到哪里去了?”我心中一慌,从踏板上重重地摔在地上。父亲看我受到惊吓,从这以后再也没有动手打过我。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很和蔼,充满爱心,也很实际——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在处理纠纷方面比较中庸。可是,每逢他讲评书时,就会与平时判若两人,对故事中的人物喜怒哀乐完全表现在脸上。记得有次说书说到“秦桧设计陷忠良”,他把“金戒木”一拍,怒喝道:“秦桧简直不是东西。”真是怒发冲冠,恨不得渴饮秦桧血。还有一次,父亲说书说到“诸葛亮吊孝”,讲着得太投入,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嚎啕大哭。父亲讲书时神态憨厚可爱。真性情,不做作。
我们家族在当地仅有十一户人家。我们家在当地绝对是“红色家庭”。我奶奶曾任某游击支队政委,在“肃反运动”中不幸被夏曦杀害。新中国成立后,我奶奶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我家门口挂的“革命烈士”的牌匾,是父亲一辈子的骄傲。“文革”前夕,村里划地主有指标,我爷爷,一个手艺精湛的木匠,用自己的劳动所得置过地,为了改善自己的住房,把茅屋改造成当地最高的实木住宅。从此,我爷爷被打入“地主”阶层。尔后,我们家的“革命烈士”牌匾也被人摘走。
大姐说,父亲是个孝子,每次爷爷批斗挨整的时候,父亲都站在旁陪斗。每次打爷爷时,父亲主动承担。爷爷看对方朝自己儿子致命的地方打,恍然大悟,叹曰:“人家利吾家财也。”父亲说:“知情致害,何不散之?”爷爷连夜将自家洋钱和金条,用升子装着送给当时几个掌权的贫农,反复要求对方放我父亲一条生路。次日,挨整时,爷爷支开他惟一的儿子,在批斗会上被人活活打死。惨死的爷爷殊不知他的儿子也被打出病根,只是我父亲强忍着没有说出来而已。
寒冬腊月,那是农民最难熬的时辰,要去周边河道出河工,以保来年水利丰盈。那时河里有冰,人跳进去,哪怕穿着齐腰的胶鞋,亦感到不寒而颤。“黑五类”的父亲,被安排在寒冷的冬季挖“龙字沟”(清理河道,便于把水抽干)。
参加过农业劳动的人们都知道,疏理“龙字沟”比开河要难的多。原因是“龙字沟”水深的地方会把人头都淹进去,这个工作,两个人为组,会降低危险指数。一个人承担,有生命危险。
有次,我父亲被安排独自一人挖“龙字沟”,深陷泥塘,越使劲陷的越深,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他命不该绝。我那15岁的大姐不放心,看到父亲出去很久还没有回来,深更半夜借助手提马灯微弱的光线,看到父亲一人在河床中间垂死挣扎。大声呼救,在乡亲们的营救下,才从死神怀抱中挣脱出来。
父亲的命虽然救了回来,在刺骨的冬季冻得太久,没钱及时治疗,慢慢拖成肺病。壮年的父亲,从此与疾病相随。
父亲小时候风光无限,有自己的小白马,私塾老师,从来不会为钱发愁。父亲生病后,才发现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无钱治病,只能服用一些土方子来减轻病情,丝毫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听说大蒜杀菌,父亲每餐生吃大蒜。在逼仄的时代里,纵有千般本领,均无用武之地。
父亲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跟我说:“你们兄弟要发愤争气,把那‘烈士牌匾’重新要回来,那是你奶奶用命换来的。”在父亲的印象中,那个“烈士牌匾”就是“免死金牌”,可以庇护他的子女们不再遭此厄运。殊不知,在历史的车轮中,个人的种种挣扎,无异于螳螂挡车。只有看清社会的潮流,才会发挥专长,立于不败之地。有多少人仁志士,在历史转型的过程中,作了无谓的牺牲。悲乎!
直到现在,我把父亲生前说的这句话都没有告诉兄弟姊妹。我固执地认为,家族再美好的光环也解决不了贫穷落后的面貌。有人总希望先人的光荣能恩泽下一代,我的父亲亦如此。是的,我们都有很荣耀的祖先,他们荣光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勤劳勇敢换来的,我们做子孙的除了尊敬他们,并没有资格去炫耀他们的荣耀。
多年后,我有能力找县委、县政府申请将这块令我父亲念念不忘的“烈士牌匾”要回,我没有这样做。因为,人要让自己的思想左右着自己的人生,绝不让父辈的观点来左右着我们的言行。我们有长大的权利,同样也有尊重自己选择的权利,我想九泉之下的父亲会理解我。
包产到户后,父亲求生的欲望非常强烈。虽然还是没有钱治病,那时,农民手里有被政府强行摊派购买的国库券,而且不能在市面上流动,银行也不兑换。父亲找亲朋好友借到国库券之后,再找人帮忙偷偷从银行兑换成现金,托人到省城购买咳嗽药。
父亲病情基本得到控制。可惜好景不长,银行开始面向社会公开兑换国库券后,亲朋好友纷纷找父亲还债。此时,家中炊已断,我那年迈七旬的姑奶奶每天清晨按时送来一天的米,姑奶奶说:“如果每天的米送多了,讨债人会把米缸里的米全部拎走,送了也等于白送。”我父亲听了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中年的父亲提笔悲愤地写道:
二十载家道落无限悲愤,
妻受苦儿遭罪与日俱深。
本指望国库券救我性命,
到如今反受害无钱还债。
儿还小我不能撒手不管,
又谁知讨债人会抹脸不宽限。
从此后陷囫囵鸡犬不宁,
朝复暮、暮复朝、朝朝暮暮,
望断了亲朋好友、四方至亲、何人救我……
我清楚地记得,有年腊月二十九,讨债人在我家里翻东找西,闹得不可开交。有人甚至在大队把我父亲告了,说我父亲倒卖国库券,属于投机倒把行为。村里民兵把父亲带走了,那一夜我们兄弟姊妹,坐在堂屋,看着漫长的黑夜呼饥喊饿,却枯坐如木偶,送走了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年。
第二天,父亲没精打采地回来了。兑换国库券仅作为个人治病开销,不构成投机倒把的罪。从此,父亲彻底沉默了,他知道没钱购买药品,意味着大期将至。
在布谷鸟鸣叫的季节里,我正在房间看书,躺在床上的父亲突然说:“四平,你过来一下。”我刚起身,就听到嘶烈的咳嗽声,走到床沿,只见父亲一口鲜血喷在我的衣服上,说:“儿啊,我不行了,你……。”话音没落,溘然而逝。享年49岁。
没有了父亲,我像是被布谷鸟不孵化的子女,放在人家鸟巢中寄养。在亲情上,我将无助地前行,那年我刚满12岁。在心理发展上存在着阻碍、困惑与跨越、成熟的激烈对抗年龄。心理学界将这个时期的孩子比喻成进入了“多事之秋”,开始了情感上的“疾风暴雨期”。而我,只好无情地接受没有父亲的日子,慢慢地适应永远不会有父亲关爱的现实。
父亲走了,我才发现父爱像松树,他用那高大粗壮的身躯在风雨飘摇中,为我遮风避雨。而失去了父亲的我们,如同一只鸟,失去了一只翅膀。
欧阳修在他父亲去逝六十年后,写了一篇千古传诵的《泷冈阡表》。欧阳修四岁父亲去世,他通过六十年的学习与努力,成为了宋代的文坛盟主。此时,他要叙述自己的父亲,紧紧围绕其父的孝行与仁心两端,为全篇的主要材料,因为孝与仁正是我国最重要的传统伦理观念。
我的父亲是个农民,没有像欧阳修的父亲那样进士及第,治理地方的功德,在仁的方面我无法描述。我只记得大学毕业后,我在省城当记者,有次到荆州去采访,有个长者,紧紧地盯着我看,我心是正在纳闷。那人主动问:“你姓彭吧?”
我如实回答:“是的。”
他当即问:“你认识彭宏才吗?”
我说:“是家父。”
此人倒头磕拜。说:“代我受恩公一拜。”
我连忙扶起老者,才得知,在极左的年代,一个男儿仅仅因家庭负担重,私自从单位仓库中取走两袋米。后来东窗事发,单位逼得太紧,他认为这是他人生的污点,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恰巧我父亲受生产队委托,用菜籽到邻县兑换粮食回来,途径三汊河救了他。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后,我父亲偷偷将兑换过来的粮食夹成米,然后送到该长者的单位,谎称是来还大米,解了长者“偷盗粮食”之围。此段义举,我父亲从没有向人提及过。小的时候只知道父亲搞兑换亏了本,把住宅地上的树卖光了才还清此债。听完老者的讲述,我了解父亲当初卖树的原因。
我父亲,在乡党的眼中一生窝囊无能,连自己的祖宅老屋都无法保护。有强悍者把我们家厢房拆掉,柱子搬到自家做梁柱。父亲静静地再旁观看,从不横加制止。有贫农撬走我们家的楼板,父亲坐在堂屋,认真抄写女儿生辰八字,好托媒人为女儿寻找婆家。人家把楼板全部搬空,他也不抬头看一眼。这些轶事,在乡里常为笑谈。我那血气方刚的二哥,则这为这是平生大辱。父亲则不以为然。
母亲临终前,颤巍巍地给我一包东西,用牛皮纸包了里三层外三层,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发现里面全是父亲的遗物。有印章、书法、诗词及道士先生作法事一些程序。其中有首《示儿》:
“男儿立天地,行侠要仗义。
名利与荣辱,不过是浮云。”
我想,这不仅是父亲的个人心声,而且也是为子孙作的家训。可惜他生不逢时,在时代的裹挟下,他的理想灰飞烟灭。他坚韧不拨的意志,舍生取义的行为值得我们发扬光大。这就是我的父亲,一身坦荡成尘土,两手空空撒人寰。
作者简介: 彭四平,湖北监利人,毕业于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现中国科学院大学)。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学术著作《激励心理学》(系国家自然基金资助项目,批准号:30576117,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寻找新闻的向度》(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站在湖北看中国》(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传记文学《永远的记忆——赵祖炳传》(崇文书局,2012);《记者穆青》(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现任湖北省广播电视台主任记者,居武汉,主要从事激励机制与心理评估方面的研究。
欣赏佳作!遥祝问好!祝创作愉快! “男儿立天地,行侠要仗义。
名利与荣辱,不过是浮云。” 男儿立天地,行侠要仗义。
名利与荣辱,不过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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