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叶刚随笔〗闲评小说中“隔物设戏”之妙法
本帖最后由 louyegang 于 2017-11-13 11:04 编辑佛家讲眼中,境由心生;儒家眼中,心由境生。“境由心生”,即景物之美丑由心情之好坏产生;“心由境生”,即心情之好坏由环境变化而产生。生活中如此,小说的虚构世界中,似乎也如此。读小说,有一种笔法似乎名家经常用,又很少有人评论这种笔法。这种笔法,就是“隔物设戏”,比如屋外人与屋内人之对手戏。屋内人与物外人,因为房屋所隔,分出内外两种人。这两种人,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产生的心理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其中,似乎有这样两种心态:“屋外之人,处于强势地位而产生粗犷、大胆之心态;屋内之人,处于弱势地位而产生谨慎、理智之心态。” 读小说,读出这种味道,也算是小说对生活的一种“解释”。 (一) 《水浒传》中,鲁智深喝醉酒,寺中僧人见他上山,纷纷堵住山门,关其于山门之外。鲁智深酒醉之余,狂性大发,砸坏山门,吓退众僧。鲁智深敢砸寺门,非全因醉酒,与人处山门之外,狂放之情较易激活也有关。山门之外,天阔地大,空旷之境,人于其中,易生粗犷雄壮之强势心态。山门之内,空间狭窄,寺中僧人又挤成一团,易生胆怯、谨慎之心,故处于劣势之中。鲁智深由外往内冲,就是这种强势心态对弱势心态的外化。
此种场景,《水浒传》有,《红楼梦》中也有。如《红楼梦》第二十回,赵姨娘见他(贾环)这般,因问:“又是哪里垫了踹窝来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的,莺儿欺侮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在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 以辈分而论,赵姨娘应比王熙凤高一辈,然而王熙凤骂赵姨娘,赵姨娘吓得在屋内不敢吭声。王熙凤处于屋外,隔窗骂人,气势十足。此中缘由,一则与空旷空间易生强大的主宰力有关,二则王熙凤辈份虽低于赵姨娘,主子身份高,是贾琏之正妻,而赵姨娘是贾政之妾,身份低正妻一大截。门外之人如王熙凤,有天然地形优势,又有身份优势,如此双重优势集于一身,自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施耐庵在《水浒传》中,以山门为隔挡物,隔出门内门外两空间,设计出“鲁智深醉闯山门”之妙戏;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以窗户为隔挡物,隔出屋内屋外两空间,设计出“屋内骂环与屋外骂赵”两场好戏。施曹两公,似乎深懂人心之术,如人心之变化会随地形之变而变之理。若鲁智深在山门之内,众僧在山门之外,夹棍带棒,围困鲁智深,则鲁智深之豪侠本色,势必会失色不少。若王熙凤在屋内,骂屋外之赵姨娘,其虽有主子身份,然其骂人之威势,难免削弱不少。此中,如攻城与守城,攻城者,如非强势一方,必不相攻。守城者,亦如此,如其无劣势,必开城门,正面对决。 故小说中之“隔物设戏”,有时就如攻守双方之对决戏。此时,大作家之大手笔常潜伏于此细微处,读者读时,细嚼慢咽一番,或许别有一番滋味。 (二) 小说之中,攻击者,处屋内,亦不乏精彩场景。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文,林冲在山神庙偷听檐下陆谦、差拔、富安三人对话。文中如此描写:“当时张见草场内火起,四下里烧着,林冲便拿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前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在庙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且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林冲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那人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此三人,火烧大军草料场,如此大事,居然如此放肆,如此肉麻地吹捧,大概与庙外之开阔空间而壮人胆气,固不可分。林冲听三人对语,“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一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人大吃一惊,吓得四逃。于是林冲连杀三人,干脆利索,丝毫没拖泥带水。庙内人,按地形,心理本处于劣势,然而林冲艺高胆大,怒从中烧,故杀之而后快。此处,施耐庵非不顾庙内人之心理,亦有多处伏笔,以转反常为正常。伏笔如林冲掇开大石“轻轻”用力即可,三人欲进庙时,林冲靠住门,三人就推不进。双方力量对比悬殊,林冲若取三人首级,如探囊取物。林冲杀三人之前,亦“大喝一声”,以助威势。此笔施耐庵似乎别有用心,在暗示读者,庙中之人林冲大喝一声,是在一泄胸中怯气,以壮其英雄豪气。屋内之人,自信力足够大,屋内之地形也不一定困得住人的豪情。 《水浒传》中施耐庵写潘金莲竹竿打西门庆这一节,似乎也有这种味道。原文如下:“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着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闪了手?’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这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个。’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施耐庵在写这个场景时,潘金莲在楼上,西门庆在楼下。户内之人,按地形本处弱势,然而户内之人在楼上,对楼下之人,又有地形优势。西门庆在楼下户外,虽有户外之地形优势,然而与楼上室内之人,形成“对等形势”。西门庆头上挨了一竹竿,本是要发作的,大怒一番的。施耐庵写得很妙,不写西门庆立时暴怒,而是“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竹竿从高处落下,有高空优势,西门庆处于劣势,故不急于发作。西门庆虽未急于发作,最终还是要发作的,然而气焰上是矮了一截的。若在平地上,有人打西门庆一竹竿,这个嚣张跋扈之人,就不会如此文雅,暴怒势必马上喷发。施耐庵似乎要这个嚣张之人之戾气,藏在胸中,不外露,弄能像个文雅人,方才有下文之精彩一笔。若西门庆暴跳如雷,一粗野之人,估计潘金莲难以与之“对眼”,估计连后世之《金瓶梅》也绝迹世间。地形是其中缘由之一,另有一因,施耐庵笔下之潘金莲,是千古“淫妇”,其心中之情欲,屋内之狭小空间是困不住的。此第二之因,施耐庵似乎藏得很深。 “鲁智深醉砸山门”“王熙凤窗外骂赵姨娘”,按地形之常理顺势而写,无须伏笔;“林冲怒杀三奸”“潘金莲竹竿砸西门庆”,反常理之形势,故须伏笔以补逆势写文之弊,最终写出人心也可不受空间所束缚之道理。故按常理和反常理“隔物设戏”,其妙味是各有各味的。 (三) 《三国演义》中曹操误杀吕伯奢家人,也是精彩一笔。罗贯中如此描绘当时场景:“(曹操和陈宫)行了三日,至成皋地方,天色向晚。操以鞭指林深处谓宫曰:‘此间有一人姓吕,名伯奢,是吾父结义弟兄;就往问家中消息,觅一宿,如何?’宫曰:‘最好。’二人至庄前下马,入见伯奢。奢曰:‘我闻朝廷遍行文书,捉汝甚急,汝父已避陈留去了。汝如何得至此?’操告以前事,曰:‘若非陈县令,已粉骨碎身矣。’伯奢拜陈宫曰:‘小侄若非使君,曹氏灭门矣。使君宽怀安坐,今晚便可下榻草舍。’说罢,即起身入内。良久乃出,谓陈宫曰:‘老夫家无好酒,容往西村沽一樽来相待。’言讫,匆匆上驴而去。操与宫坐久,忽闻庄后有磨刀之声。操曰:‘吕伯奢非吾至亲,此去可疑,当窃听之。’二人潜步入草堂后,但闻人语曰:‘缚而杀之,何如?’操曰:‘是矣!今若不先下手,必遭擒获。’遂与宫拔剑直入,不问男女,皆杀之,一连杀死八口。搜至厨下,却见缚一猪欲杀。宫曰:‘孟德心多,误杀好人矣!’”罗贯中写这一情节,曹操和陈宫在前庄户外,似乎清晰可断,唯有吕伯奢家中八口,有否在后庄户外,最难敲定。此处草堂,罗贯中设计得很是巧妙。因一草堂之故,一庄园即分割出庄前庄后。庄前之人,不见庄后之人;庄后之人,亦不见庄前之人。如无草堂相隔,断不会有此误杀场景。先看草堂之前,从“(曹操和陈宫)入见伯奢”“(吕伯奢)起身入内,良久乃出,匆匆上驴而去”等语,略略可断,曹操和陈宫两人,未入草堂。估计,草堂之前,有一空院,故“操与宫坐久”于户外。再看草堂之后,杀人之前,未见吕伯奢一家八口,只做“形击”而已。从“忽闻庄后有磨刀之声”“但闻人语曰”“二人潜步入草堂后”“遂与宫拔剑直入”“搜至厨下”等语推断,吕伯奢家中八口似乎在户内,尤其“直入”“厨下”两词,明示户内,非常清晰。然而此户内,门窗必洞开无疑,否则曹操和陈宫岂可“直入”,岂可有一场闪电战。故庄后草堂门户洞开,则户内与户外相通;户内与户外相通,则“户内”亦可为“户外”。此处指“户内”,也可谓“准户外”。 户外之人,因户外空间空旷,行事易粗犷,少谨慎。曹操和陈宫两人,只听庄后“磨刀声”和“人语声”,就按常理杀人。自然,逃难之人,有极强之警惕,固不可免。然而自卫之警惕性,与谨慎处事,亦是两码事。吕伯奢家人,无心一语“缚而杀之,何如”,如在平时,自不会生误会。当下之时,有避官家追杀之人,在其家中,亦算说话粗枝大叶。或许,吕伯奢匆匆出门,未及交代此事。或许吩咐家人,要急杀一猪,招待贵客。误杀,必有误会,此中缘由,必有多因。吕伯奢家人,商讨杀猪方式,如绑起来杀,还是按住杀,乃家常之话。家常之话,非私密之语,故门户洞开而闲谈,无防备他人偷听,亦无须防备他人偷听。然而说者无心,听者误会,故生出一场草率之大悲剧。 此中之故,因素众多,其中必有一因,户外之人与“准户外之人”, 处空旷之户外而生草率之心。这场“隔物设戏”的妙处,妙在“户外之人”与“准户外之人”之间有一场精彩之对手戏。 有“户外对户外之戏”,亦有“户内对户内之戏”,如户内之人偷听户内之人私语。然而户内偷听户内谈话,双方难免皆处于谨慎状态之中,其紧张度会远胜户外偷听户内谈话。施耐庵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节中,陆谦鬼鬼祟祟来至李小二店中,一腔东京口音,又催李小二叫来管营、差拨两人。林冲是李小二之恩人,自然怀疑陆谦有坏林冲之心。施耐庵写到此处,咱看下文甚是绝妙。原文如下:“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什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什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的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什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性命。”’正说之间,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 施耐庵写小人物,亦是大手笔,如用牛刀杀鸡。估计,李小二之妻,于“阁子背后”,偷听“一个时辰”,估计相当紧张,故“正不听得说什么”。阁子之中,“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话语轻,必是自然,然三四人互相要交谈,必非真凑到耳朵边讲话。李小二之酒阁,估计空间亦非太大。隔门板可偷听可偷看,偷听者与密谈者,相距不会太远。可能李小二之妻,因紧张而未听清楚,非纯粹因声音低而听不清。室内闭门窗而谈话,必是怕隔墙有耳,否则何必关窗闭门。户内人,处狭窄之空间,谨慎自是难免。谈者和听者,皆处于户内,双方都处于理智状态,谨慎着,也在常理之中。施耐庵此处之妙笔,亦在此处,听者听得不清不楚之大概,谈者谈个断断续续之要点,这才有悬念,下文才有出彩妙笔。“隔物设戏”,妙用出“欲尽不尽,欲断不断,余味无穷”之空白艺术,这也是大作家之大手笔。 罗贯中写曹操误杀吕伯奢一家,妙在户外人听户外人之私语,写出人之草率性情;施耐庵写陆谦密谋杀林冲一事,妙在户内人偷听户外人之密语,写出人之谨慎性情。罗施两公,若不“隔物设戏”,文中妙趣,难免会有所失色。然而大作家如此写,还到处写,大概亦是此种笔法成全其为大作家。 2017.11.12〖简介〗 楼叶刚,钱派再传弟子,“讲文堂”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会员,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中华楼氏宗亲理事会秘书长。〖补记〗 写文之时,学生何丹枫问我写作笔法,我和他闲聊此文。此文逻辑安排非常简单,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户外之人攻击户内之人;第二部分,是户内之人攻击户外之人;第三部分,是户外之人攻击户外之人,户内之人攻击户内之人。写文章,有两个过程,先是“文成法立”,后是“法立文成”。此两者,不可打乱顺序,如下围棋,首落之子一错,后盘随之皆错。此处写作笔法,略谈至此。 2017.11.13
欣赏老师佳作,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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