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叶刚文论〗自评短篇小说《圈人》
自评短篇小说《圈人》 钱钟书先生有段妙文:“考古学提倡发掘坟墓以后,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和遗物都暴露了;现代文学成为专科研究以后,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将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发掘而暴露了。被发掘的喜悦使我们这些人忽视了被暴露的危险,不想到作品的埋没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虚名。假如作者本人带头参加了发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偿失,‘自掘坟墓’会变为矛盾统一的双关语:掘开自己作品的坟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坟墓。”我很喜欢对自己的作品“自掘坟墓”,主要是暴露一下作品中“将朽或已朽的内容”。我对自己有个要求,写过的东西尽量不写,但有时很难避免,所以常常要“自掘坟墓”,掘出那些重复的内容和败笔。这次,我自评三天前写的短篇小说《圈人》,考虑到这个短篇小说是个“新墓”,没有啥古董可挖,所以评论重点放在谈谈自己的一些创作想法。对于创作而言,写者是一度创作,读者是二度创作,这是公认的创作规则。自评,一般属于二度创作。如果听过读者的评论,再自评,应该属于三度创作。我这次自评,属于二度创作,就如同金庸笔下的周伯通在桃花岛练习“左右互搏术”一样,自己和自己较劲。“新我”和“旧我”较劲后,“新我”对“旧我”所用的笔法提出三个质问:“第一个质问,是有关“小说中人物对话与生活中人物对话的关系”的问题;第二个质问,是有关“原创与他创关系的处理”问题;第三个质问,是有关“突发性事件与众场景的捆绑”问题。 先谈第一个问题,“小说中人物对话与生活中人物对话的关系”。 在《圈人》这篇小说中,我对环境描写和人物的动作、神态、心理描写,着墨不多,更多的是采用人物对话的方式,展示小说的情节内容。我一直有种偏见,“对话描写”容易中断“叙事思路”。所以写文章的时候,不太喜欢用人物对话,如此一来,就变得不善用。实际上,小说塑造人物形象,语言描写占有相当大的比重。“言为心声”,人物对话中最能传达出内心世界最隐秘的情绪。这种情绪或许染有个性色彩,或许染有共性色彩,如要传达出来,有时非用语言描写的笔法不可。语言描写用得最多的文学作品,自然是戏剧和小说。戏剧中人物的精彩对话,一则可揭示出人的内心世界,二则可推动故事情节。小说的对话描写与戏剧的对话描写,略有不同。小说大量使用环境描写、心理描写、动作描写、肖像描写等笔法,以辅助人物的对话;戏剧使用这些辅助手段,相对较少些。撇开辅助手段的问题,先谈一下小说中对话内容的精彩问题。小说中人物的对话内容,与生活中松散的对话不一样,要紧凑。生活中的对话,有时有逻辑,有时处于无序状态,有时不断重复,所以小说中人物的对话内容,要进行艺术地处理,不能照搬照常生活中的对话内容,要删除没有“可听度的语言”,留下“有可听度的语言”。在创作《圈人》这个短篇小说时,对人物的对话内容,我用“拼凑法”和“分类法”做过一定的处理。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鲁迅这话针对的是艺术形象的整体塑造,但这话对人物对话的加工也适用。艺术形象的整体塑造,离不开“精彩点的拼凑”。小说中人物对话的处理,也是如此。对话内容的分类,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频道一致”的对话,另一类是“频道不一致”的对话。 再谈第二个问题,“原创与他创关系的处理”。 创作《圈人》这篇小说时,最难受的,就是一提笔写某个事件时,许多名家写过的经典场景就会冒出来干扰我写作,试图把我拉入他们的情节轨道中。对于这个问题,美国作家海明威有过一段经典的评论。他在写《老人与海》的时候曾说过:“《老人与海》本来可以写成一部一千多页的巨著,可以将渔村的每一个人都写进去,把他们如何谋生、出生、受教育和养儿育女的过程全部都写进去。其他作家这么写了,写得很出色很好。在写作中,你受制于他人已经取得的、令人满意的成就。所以我想学着另辟途径。第一,我试图把一切不必要向读者传达的东西删去,这样他或她读了什么之后,就会成为他或她的经验的一部分,好象确实发生过似的。这一次运气好得令人难以相信,能够完全把经验传达出去,并且使它成为没有人传达过的经验。运气好就好在我有一个好老头儿和一个好孩子,近年来作家们已经忘记还有这种事情。……渔村里我所了解的一切,我都略去不写。 ”海明威不受“他创”影响,写独特的,写“陌生化的内容”,所以薄薄的《老人与海》因海明威的“原创”而不朽。 “原创”有模仿“他创”不可相比之处,就是作品容易产生“有个性色彩的生命张力”。这种个性色彩的生命张力,因与众不同而耐看。其实,名家的“他创”,对于名家而言,也是原创。名家原创出的独特情节模式,是由他独特的生活体验来做支撑的,所以他会用得非常顺手。模仿者则不然,他没有这种支撑性的人生感悟,纯套用名家的情节模式,就很难用得顺手,在情节上留下“灌注式的概念粘附”的硬伤,是常有的事。这种支撑情节的生活体验,就是作品的灵魂和生命力,也就是作品中的“原型”。 名家对于这种“原型”,最常用的两种方法大概是是“移用”和“变形”。现以“事件原型”为例,一作佐证。先谈“事件原型”移用的例子。老舍先生写《骆驼祥子》这部小说前,山东大学一朋友与老舍闲聊,说他在北平时曾用过一个车夫。那个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最终还是受穷。那朋友又说了另一个车夫的故事,那个车夫被军队抓走,又伺机逃出,还偷偷牵回了三匹骆驼。老舍朋友的两个故事,老舍在《骆驼祥子》中基本上是原封不动地“移用”。 再说“事件原型”变形的例子。施耐庵写武松打虎的景阳冈,原型是在江阴祝塘镇大宅里村后的后阳岗。那日,施耐庵在后阳岗散步,见有条黄狗睡在松树下,一名庄丁武阿二把黄狗打跑了。在《水浒传》中,黄狗变成吊睛白额大虫(老虎),武阿二成了武松。施耐庵对黄狗、庄丁武阿二进行相似性放大的变形处理,就独创出如此精彩的情节。如果别人套用这个情节,最多只是形似,不会神似的。因为施耐庵创作这个情节时,没有受到“他创”情节的干扰,所以创作处于非常自由的状态。最后谈第三个问题,“突发性事件与众场景的捆绑”。 《圈人》这个短篇小说中,有个突发性事件,即钱董的绯闻麻烦。这个“突发性事件”,带出四个生活场景:办公室、酒吧、学校、家中。其中“办公室”、“家中”以实景方式出现,“酒吧”“学校”以虚景方式出现。实景给小说中出场人物,一个对话的场所。虚景,是在人物对话中产生。虚实一相生,生活场景就能得到拓展;生活场景得到拓展,生活面就会扩大。这种扩大生活面的手法,在法国作家萨勒日的《瘸腿魔鬼》中,用得最是直观。瘸腿魔鬼在天上飞,接着掀开城中千家万户的屋顶,一一偷看偷听过去。一户有一场景,一家有一家的生活。萨勒日写瘸腿魔鬼在天上飞用“全景式笔法”,小家小户用“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笔法”,整体场景与局部场景,两者都有了。瘸腿魔鬼偷窥全城的千家万户,是这个城市的突发性事件,其余小场景都与这个事件捆绑在一起。这种捆绑,在长篇小说中,有时藏得非常深。如果读者读得不仔细,很难看出作家这种大手笔的。如《红楼梦》中的小丫鬟“茜雪”,曹雪芹似乎是写丢的。刘心武先生在《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一书,对曹雪芹的这个“败笔”有过精妙的点评。“茜雪”因“枫露茶事件”,被喝醉酒的宝玉赶出贾府。“枫露”,谐音是“逢怒”。宝玉早上泡好的一碗“枫露茶”,就匆匆出门。碰巧李奶奶进来,把茶给喝了,大概当时茜雪拦不住。后来,喝醉酒的宝玉一听此事,大大发恼,摔碎茶杯,泼茜雪一裙子的茶,还骂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宝玉恼怒李奶奶,缘由还真不是这个奶母喝了“枫露茶”。那是因为他给晴雯的“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让李奶奶拿回家给她孙子吃了。宝玉倒不是稀罕这点东西,是晴雯受到委屈了。所以宝玉迁怒茜雪,还要撵走李奶奶。最终李奶奶没撵走,茜雪倒从曹雪芹的后七十二回小说中消失干净,在高鹗的后四十回小说中更不见踪影。这种“败笔”出现在曹雪芹手中,似乎太不可思议。刘心武先生从脂砚斋批语中,推断出曹雪芹后四十回佚稿中,贾府彻底败落后,宝玉跟凤姐都锒铛入狱,茜雪将出现在狱神庙安慰宝玉。古代监狱中有个“狱神庙”,囚犯进出监狱都要拜一拜狱神。大概宝玉从锦衣玉食的公子,一下沦落为乞丐都不如的囚犯,这种落差使宝玉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这时,茜雪站出来了,来安慰宝玉。曹雪芹用“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笔法,把后四十回中茜雪在狱神庙安慰宝玉的场景,与“枫露茶”这个突发事件串联起来。这种大手笔,因原稿丢失而读者见不到。但第八回中晴雯冻伤手、李奶奶贪小便宜等事情,与“枫露茶事件”相关联,还是看得到的。写《圈人》这个小说,自评中有此三个思考,算是对以后创作小说的一种自我指导。实际上,对于这个作品的创作,缘于生活中有太多圈人的现象。人圈名、圈利、圈权、圈色,反过来,人也被名利权色所圈。最终,人都被“时间”所圈,谁也逃不出这“时间”这大圈。这种对自我人生的反思,与写完作品后,对作品笔法的反思,是同一个道理。 2017.12.24 〖简介〗楼叶刚,学界泰斗钱钟书再传弟子,“讲文堂”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会员,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中华楼氏宗亲理事会秘书长,香港文联作家协会终生会员,《语文报》杯特等奖指导师,名列“互动百科”全球华人名人百科。学习佳作,赞 很好的随笔,点赞学习! 欣赏老师精彩,点个赞,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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