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叶刚随笔】闲评明清两朝初期腰斩的大文人高启和金圣叹
本帖最后由 louyegang 于 2018-1-4 12:54 编辑闲评明清两朝初期腰斩的大文人高启和金圣叹 元末明初的大文人高启和明未清初的大文金圣叹,两人四个有惊人的相似处:一是生活的时代,都在改朝换代之际;二是两人都是苏州人,有共同的乡土文化;三是不与“后朝”很好合作的大文人;四是两人死时,都受腰斩之刑。这两个人的思想在来源上,有个最大截然不同的地方:高启受孟子思想影响较深;金圣叹受李贽“童心说”影响较深,喜欢《水浒》和《西厢》。 先说两人的相似处。 生在两朝交替的人,大致有四种情形:第一种,做遗老遗少的,死命效忠前朝;第二种,做两朝元老的,当官场的不倒翁;第三种,做山野市井隐士的,不问世事,自娱自乐;第四种,耦断丝连的,对两朝都没有彻底断绝关系的,如高启与金圣叹。高启做过朱元璋死对头张士诚的幕僚,又在朱元璋的明廷做过翰林院编修,还教授诸王,纂修《元史》。高启遭到朱元璋高度猜忌,或许就在他对两朝耦断丝连,三心二意。后来,朱元璋拟任他做户部右侍郎,他要退隐;他要退隐,朱元璋赐金准其退隐;他已退隐,又跑到苏州官府写《郡治上梁文》。隐士写文章,也无可厚非,他偏偏跑到由张士诚旧王宫改建的郡治写上梁的贺文。贺文写就写,偏偏用上“龙蹯虎踞”四字,这就诱发朱元璋的疑心病。南唐李煜在《虞美人》中有四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改颜”,这四句,宋太宗赵匡义就疑心李煜对旧国不死心,都做了俘虏,还想着旧时的宫殿和宫女。你不死心,我就用牵机药酒毒杀你,赵匡义就下了黑手。高启比李煜更惨,李煜因四句犯忌而毒死,高启因四字犯忌而腰斩。史料相载,朱元璋亲自监斩高启,高启腰斩之时,上半身未死,用手指蘸血,写下“惨,惨,惨”三字。据传朱元璋自此后,常做此恶梦,十多年后,临终前还做此恶梦。朱元璋平生杀人如麻,一颗对生命麻木的人心,会心存恐惧,若非惨状深入骨髓,非有此梦。 高启的处境如此,金圣叹的处境,也如此。看金圣叹的处境,不用看别的,只要看一看他明清两朝的姓名,就可略知一二。金圣叹在明朝时,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别号鲲鹏散士。在明朝时,他的字叫“若采”,似乎有“如果采用”之意。那时他或许还想中举做官,但他一到考场,就忍不住,非写怪诞文章不可。如他少年时参加乡试,考题是“西施来矣”。他大笔一写:“开东城也,西施不来;开南城也,西施不来;开北城也,西施不来;开西城也,西施来矣,吾乃喜见此美人矣……”金圣叹写的不是“状元文章”,写的是“才子文章”。“状元文章”,是科场选择官吏用的;“才子文章”,是流芳千古用的。金圣叹不分场合,自然落榜。考官对其批语:“美人来矣,可惜你一个秀丢矣。”或许金圣叹故意乱来,这就是乱世,上乱,下乱,乱象丛生。 金圣叹大概也清楚自己的名字,列入考场黑名单。明亡后,改名人瑞,就考取第一,但他已绝仕进。或许他这么做,要显摆一下他的“状元文章”,也是不错的;或许他改名换字,就是改头换面,要重新做人。金圣叹改名“人瑞”,这个人名似乎很有想象空间的。人瑞,可解为“人中祥瑞”“人间祥瑞”。汉朝王褒在《四子讲德论》中说:“今海内乐业,朝廷淑清,天府既章,人瑞又明。”按《四子讲德论》的说法,金圣叹改名“人瑞”,意在“又明”,大有“思念明朝”之寓意。 金圣叹改名“人瑞”,版本不多,但他改字“圣叹”,版本太多。其中缘故,大概是“圣叹”两字拆开组句,可编出不少趣事。第一个版本,说他原名张采,怀明厌清,所以“圣叹”有“金人在上,圣人焉能不叹”之意。第二个版本,说在《论语·沂水春风》中,孔子说过“吾与点也”这话,圣人也赞叹曾晳向往自由而无意仕进的行为,所以他喜欢这个典故,就改名“圣叹”。第三个版本,说金圣叹出生之后,孔庙的圣像常发出长长的叹息声,感叹有个要跟他作对或超过他的人来了,所以他要改为“圣叹”。第四个版本,他想做圣人也叹息他有才华的人,所以改名为“圣叹”。这四个版本,都可自圆其说。但这些版本,有个共同之处,这个圣人是儒家的圣人,不是别家的圣人。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又称金圣叹是“苏州三妖”中的“儒妖”。金圣叹称“妖”,大概与他反儒家礼教摧残人性有关,如他称道《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两人因追求爱情而做叛逆的事情。称他为“儒”,大概与他宣扬“忠恕”“孝悌”的儒家思想有关。两个矛盾体,一合并在他身上,他就是“儒妖”。这种称呼,与“儒商”“儒将”差不多的。金圣叹的“名”和“字”,都染着儒家的色彩;他的号,是有很浓的道家色彩。金圣叹的一个号叫“鲲鹏散士”,“鲲鹏”出自庄子的《逍遥游》。“散士”,乃“行散江湖之人士”。金圣叹取此号,大概有追求自由之意。 纵观金圣叹的“名、字、号”,似乎对满清政权应该是不满的。但实际上,又并非如此。《金圣叹文集》中《感春八首有序》如此记载:“顺治庚子八月,邵子兰雪从都门归,口述皇上见某批才子书,论词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等语,家兄长文具为某道。某感而泪下,因北向叩首敬赋。”满清政权对江南文人金圣叹的“招安”,他是感激涕零的。产生这种反常行为,大概是金圣叹在江南文人圈有大寂寞感。人在大孤独时,遇到知音,很容易感动,但这感动或许是一时感动。他的骨子里应该是反对这种招安的。这种政治态度,是明摆在他腰斩的七十回《水浒传》中。《水浒传》最后三十回,宋江受招安而去征方征。这些情节,金圣叹统统删去,换成第七十一回“梁山泊英雄惊恶梦”,写卢俊义梦见梁山好汉全死了。感性一时,理性一生,是金圣叹精神世界中的一个矛盾点。正是如此,满清的地方官府,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后来,在顺治死的那年,苏州吴县出现“抗粮哭庙案”,金圣叹牵扯其中,遭到腰斩。此案案情,今人争不清金圣叹有否参与这个事件。大凡争不清楚的事情,后人持续好几个世纪争论不休,那这段史实必然是遭到官方清洗过的。但有个史实,是争得清的,那就是金圣叹遭到腰斩,是确实的。据史书记载,金圣叹在临刑前,泰然自若地向监斩官索酒酣然畅饮,边酌边说:“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金圣叹没有“割头”,是“腰斩”。他的死法,未得其遂。“酒”,他是喝上的,“腰斩”时“酒与血”的混合物,从肠子中流出体外,是不可怀疑的。但最可怀疑的,就是顺治死年,也是他的死年。估计顺治活着时,江南官府想弄他,又不敢,毕竟他有篇序言,写到他得到顺治赞许过。他敢这么写,应该是真事,否则,捏造皇帝言论,要掉脑袋的。活着的皇帝的赞许,就是护身符。顺治一死,苏州官府说他冲了顺治灵位,马上遭到“斩立决”。金圣叹在顺治年间,活也因顺治,死也因顺治。如此巧合,真是疑点重重。 这大概就是,活在两朝交替的大文人的悲剧。想死掉的前政权,不行;想活着的后政权,不甘:这或许就是他们心中最大的痛,最大的矛盾,最大的潜在危机。 再说两人思想来源的不同。 高启在《青丘子歌》中有两句诗:“不愧被宽褐,不羡垂华缨。”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在说,不因为穿着下贱人穿的宽大衣服而羞愧,不羡慕仕宦者华美的衣冠。高启笔下“青丘子”的形象,是他心中理想偶像的大融合形象。写青丘子“不愧被宽褐”这句诗,写出一种隐士精神,本无非议。若在有恶意的文人眼中,发挥一下这句诗的出处,完全是可以做出一篇有关文字狱的大文章的。如果把这句诗的化用对象指定是《孟子》,就会有洗不清的罪行隐伏在高启身上。四书五经中,朱元璋最厌恶的是《孟子》一书,他多次想在科考中踢出《孟子》。钱唐等人冒死上书,他才罢了这个念头,但他不甘心,还是删除《孟子》一书中八十多条言论才允许传世。朱元璋删《孟子》一书,或许是高启腰斩之后的事情;他对孟子很不舒服,却是在高启腰斩之前。朱元璋讨厌孟子,是完全有官方理由的。孟子对皇权是有很强攻击性的,这一点,黄仁宇在《孔孟》一文中有过精妙评论。他说:“孟子有时候被人称为有‘革命性’,这是因为战国时代的动乱,使他知道,只是恢复故态而不改弦更张是不能济事的。齐人准备伐燕,他说燕可伐。齐宣王问他贵戚之卿应做的本分,他说:‘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也就是容许废君而另立族中贤人。梁襄王问他:‘天下恶乎定?’他答道:‘定于一。’襄王又追着问:‘孰能一之?’孟子就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他又曾和梁惠王说过‘地方百里,而可以王’。这已经不是孔子所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严格规矩了。”高启这句诗“不愧被宽褐”与《孟子·公孙丑上》中的“不受于褐宽博”,单独读一句,没啥政治问题,如拿出孟子的原文对读,是完全可以放大出政治问题的。《孟子·公孙丑上》记载:“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这文段的含义就是:“北宫黝是这样培养勇气:肌肤被刺不退缩,双目被刺不转睛;但他觉得,受了他人一点小委屈,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鞭打了一般;既不受平民百姓的羞辱,也不受大国君主的羞辱;把行刺大国君主看得跟行刺普通百姓一样;毫不畏惧诸侯,听了恶言,一定回击。”文人写文,借用圣贤之文的某一句,隐藏此句前后文内容于自己的文中,是常有之事。如金圣叹改名“人瑞”,有人就从“人瑞又明”中补出“又明”两字,从而敷衍出金圣叹“反清复明”的思想。这种排“转折亲”的方法,在揣摩文句中,是常用的方法。如果此法用在政治上,就是文字狱。或许高启就是因为这种“转折亲”,才转到“孟子”身上的;或许高启的麻烦,也是如此转来的;或许高启还没想得这么远,别人就替高启安排得这么远了。这种扯远的事情,或许可以扯到高启还未入明廷时候。 高启号称青丘子,写《青丘子歌》时,应该还未召入明廷。但高启后来与朱元璋的不合作,遭到猜忌。搞文字狱的人,对于这首有名的《青丘子歌》,是不会放过的。文字狱就是搞伪证,既然是搞伪证,搞小也是搞,搞大也是搞,往大处搞,总是最有效的。弄不好这首《青丘子歌》的写作时间,搞文字狱的人,都想做做手脚。或许这种想法,最终落空。但搞文字狱的人的嗅觉,是一流灵敏的。他们从这首诗中嗅出金圣叹身上的“孟子味”,身上有“孟子味”的文人,迟早会露出“政治小辫子”的。高启不知道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孟子那种大胆的革命思想的种子,最终在高启的诗文中生根发芽。高启也变得很大胆,这种大胆是一种本能的不经意的大胆,不是有意的自觉的大胆。实际上,这种大胆是儒家大文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的精神傲骨。但最大的问题,就在官府对待这种大胆,有双重标准。别人有可以的,高启不可以有。因为他是朱元璋的心病,是怀疑对象。这种怀疑,本质上是“疑邻偷斧”式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怀疑。权力至高者,既然有坐实这个怀疑的精神需求,那么下面自有千百双眼在盯着高启的一言一行。这群人是非常有政治头脑和商业精神的,如果把时间和精力投资在高启身上,上层回报一定是高利润的。如此一来,无数份沾满屎臭和血腥的认罪书,早就拟写好。只是空着签名栏,等待高启来签字画押而已。高启最终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成全他们的就是高启的“个性”和“才气”。大凡有个性和才气的大文人,有“个性”和“才气”两个评语,精神不出轨,得不到这两个称号的。高启如此,孟子也是如此,这两人在骨子里是相似的。朱元璋曾有过一个经典的假设,孟子如果活在明朝,他就腰斩他。明朝皇帝腰斩战国亚圣,是做不到的,腰斩《孟子》一书,那是可以的。但腰斩孟子言论,毕竟没有腰斩活人有快感,或许腰斩高启,有腰斩孟子本人的畸形快感。因为孟子的精神,有不少早已移植到高启身上。正因如此,他搬了把龙椅到血腥的屠宰场,看杀人大戏。这场腰斩高启的大戏,与“秦琼战关羽”的大戏,有异曲共工之妙。但这场大戏,也有个败笔。这就是大戏演完之时,也是败兴之始,精神虐待戏的模式,都是如此的。高启死了,朱元璋反而空虚了。 高启的人生悲剧,大概就是起源于他的孟子思想。一个人身上种下孟子思想的种子,他的灵魂终将在叛逆中煎熬。高启没有逃出这个“孟子的思想怪圈”,金圣叹也是如此,他也没有逃出“李贽的思想怪圈”。李贽在《童心说》中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之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李贽说得太有理,金圣叹对此着了魔。他也要做“真人”,要保持“真心”。李贽的“童心说”思想,用在文学创作上,完全可以扩大想象力。如果用在生活上,会得罪不少人的。金圣叹批评钱谦益,就是最好的明证。明末清初的钱谦益,是“江左三大家”之一大家,又是孔尚任《桃花扇》中有剧中人物,也是金圣叹的舅舅。钱谦益过生日那天,门庭若市。宾客们都说钱谦益的外甥金圣叹是个大才子,要暏一睹他的才气。金圣叹就写了幅贺联“一个文官小花脸,三朝元老大奸臣”,钱谦益当时非常尴尬。“艺术真”与“生活真”,有时对上号时,是要冷场的。钱谦益在大明崇祯朝和南明小王朝,是礼部尚书;在大清朝是礼部侍郎,此时,他正降清。后来,钱谦益称病辞职,从事反清活动,或许与金圣叹的大实话有关。 金圣叹对舅舅尚且如此,做到“绝假纯真”,那他铁了心要做“真人”,绝不掩饰的。所以他腰斩《水浒》,删改《西厢》,北向谢顺治,都是“真心”的。只要他不满意或满意,他就敢做;他敢做,他就不怕非议,也不怕死。或许他腰斩小说,人家就腰斩他的人;他感恩清帝,是在江南文人频遭满人杀戮之时,所以江南文人非议他,也是难免的,如江苏昆山抗清名士归庄在《诛邪鬼》中就给他“差评”。可他不在乎,连生死都不在乎,还会在乎素昧谋面的人给他的“差评”。这或许是做“真人”做到真境界,要“一真到底,至死不渝”。人的悲剧,有时就是思想的悲剧。 明初腰斩苏州人高启,清初腰斩苏州吴县人金圣叹,表面上腰斩的是“文化人”,实际上,是在腰斩“文化”。 2018.1.4〖简介〗楼叶刚,学界泰斗钱钟书再传弟子,“讲文堂”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会员,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中华楼氏宗亲理事会秘书长,香港文联作家协会终生会员,《语文报》杯特等奖指导师,名列“互动百科”全球华人名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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