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uyegang 发表于 2018-1-5 23:55:41

【楼叶刚随笔】闲评今古妙文中的十场“雪中情”

                            闲评今古妙文中的十场“雪中情”         古今风情之中,“酒中情”,有味,“雪中情”,也有味。此处不言“酒中情”,只言“雪中情”。古人之中,写“雪中情”写出大手笔的,大有人在。此种大手笔,在古诗、美文、小说中皆有不少。大概是大才子爱雪爱得真,爱得深,所以它们轻轻一写,妙趣横生。 但大才子们写雪,不是单单写雪,他们写雪就如饮酒,有美酒,有佳肴,有佳人。如果没有后面两者,白居易在浔阳江中饮酒,有大才情也很难写出千古妙文《琵琶行》。饮酒如此,写雪也是如此。如果古今写雪文章中,抽掉“寒梅”和“归人”两物,不少妙文很难成妙文。实际上,写雪文章中的“寒梅”有时有佳肴之风味,“归人”有时有佳人之风情。      先看风雪与“寒梅”。      宋朝卢梅坡有一妙诗《雪梅》:“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诗人卢梅坡对梅雪的品味,算是品出大品位,真不枉其姓名中带一“梅”字。寒梅与白雪争春,互不相让,真是难杀文人墨客,难写评判文章。梅有暗香,雪有洁白,真是各有千秋,难分上下。自古文人写梅雪,不写相争,只写相和。卢梅坡真是多情人多事,非得“挑拨”梅雪大争一番。此番大争,不伤风雅,还颇得风情。卢梅坡的诗,妙就妙在此处。千古之下,骚人百读不厌。此种写梅雪相争,卢梅坡算是千古一人。梅雪相和,百代以来,写者不绝于世。然而写得最有味道者,似乎是大才子曹雪芹。曹雪芹在《红楼梦》的第四十一回和第五十回中,前者虚写玄墓蟠香寺的梅雪,后者实写栊翠庵的梅雪和佳人,两者相形,真是写得绝妙。《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曹雪芹明着在写喝茶,品茶道之妙,尽在笔端。实则,他在暗写梅雪之妙,大有诱人欲一睹栊翠庵梅雪之嫌。试看《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踏。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妙玉的茶水,真是妙,妙得冰清玉洁的林黛玉也变成妙玉嘴中的“大俗人”。妙玉泡茶之雪水,不是“旧年雨水”,是梅花上的雪水,还是五年前的。大概清代雨水,是甘露,今人是无福消受的。林黛玉的想象力到此即止,万万没想到是“五年前的梅雪水”。她有口福享用,却有眼不识,有嘴难辨。古人把冰雪窖藏起来,酷暑之日食用,是有此等之事的。妙玉有心,实乃曹雪芹对梅雪有心,故在此伏下妙笔。至《红楼梦》五十回,曹雪芹大笔写栊翠庵梅雪。那片梅雪大风光,曹雪芹没有留给林黛玉,留给薛宝琴,大概与此品茶有关。       《红楼梦》第五十回是如此描绘薛宝琴的:“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曹雪芹在这一段中,以“白雪”“红梅”“凫靥裘”为背景写“薛宝琴”,如神来之笔。宝琴在冰天雪地中,身后丫环抱一瓶红梅,遥等在山坡上。如此画面,在贾母眼中,胜绝仇十洲的《双艳图》,因为《双艳图》的女子没穿“凫靥裘”,也没宝琴可爱。大概薛宝琴有种妙笔也难传之神韵,连贾母对她也是用另眼中的另眼相看。薛宝琴身上披的“凫靥裘”,是贾母给的。“凫靥裘”,是野鸭两颊附近的细毛制成的。如此一件华衣,用多少野鸭毛,是可想而知的。贾母对薛宝琴还出奇的好,逼王夫人认她做干女儿,不让她住大观园,带在自己身边。这一切,似乎就为这一镜头安排的。冰雪、红梅、佳人,曹雪芹若非一番“雪中情”,是不会有此想象的。      再说“风雪”与“归人”。在小说中,风雪中的“归人”,写得最妙的,似乎是施耐庵和罗贯中这对师徒笔下的人物。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写刘备二顾茅庐时,有场大风雪,此场风雪之大之冷,冻得“喝断长坂桥”的张飞,满腹牢骚。刘备求贤,此处最是动人。他风雪中三次误认“归人”,皆因三个高士出口不凡,但不凡中的不凡之人诸葛亮,偏偏未能谋面。   《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 “司马徽再荐名士 ,刘玄德三顾草庐”如此描绘三次误认。第一处,书中云:“三人回至新野。过了数日,玄德使人探听孔明。回报曰:‘卧龙先生已回矣。’玄德便教备马。张飞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使人唤来便了。’玄德叱曰: ‘汝岂不闻孟子云:“欲见贤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孔明当世大贤, 岂可召乎?’遂上马再往访孔明。关、张亦乘马相随。时值隆冬,天气严寒,彤云 密布。行无数里,忽然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银妆。张飞曰:‘天寒地冻,尚不用兵,岂宜远见无益之人乎?不如回新野以避风雪。’玄德曰:‘吾正 欲使孔明知我殷勤之意。如弟辈怕冷,可先回去。’飞曰:‘死且不怕,岂怕冷乎! 但恐哥哥空劳神思。’玄德曰:‘勿多言,只相随同去。’将近茅庐,忽闻路旁酒店 中有人作歌。玄德立马听之。二人歌罢,抚掌大笑。玄德曰:‘卧龙其在此间乎?’遂下马入店。见二人凭 桌对饮,上首者白面长须,下首者清奇古貌。玄德揖而问曰:‘二公谁是卧龙先生?’ 长须者曰:‘公何人?欲寻卧龙何干?’玄德曰:‘某乃刘备也,欲访先生,求济世 安民之术。’长须者曰:‘吾等非卧龙,皆卧龙之友也。吾乃颍川石广元,此位是汝 南孟公威。’玄德喜曰:‘备久闻二公大名,幸得邂逅。今有随行马匹在此,敢请二公同往卧龙庄上一谈。’广元曰:‘吾等皆山野慵懒之徒,不省治国安民之事,不劳下问。明公请自上马寻访卧龙。’”      石广元、孟公威两个高士,大雪天在酒店里高歌,真是风雅不绝。大雪天,有酒香,有狂歌声,有大笑声,不是高士,也是狂士。阅人无数的刘备,第一次看走眼,也在情理之中。      第二处,书中云:“玄德乃辞二人,上马投卧龙冈来。到庄前下马,扣门问童子曰:‘先生今日在庄否?’童子曰:‘现在堂上读书。’玄德大喜,遂跟童子而入。至中门,只见门上 大书一联云:‘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玄德正看间,忽闻吟咏之声,乃立于门 侧窥之,见草堂之上,一少年拥炉抱膝,歌曰:‘凤凰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 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玄德待其歌罢,上草堂施礼曰:‘备久慕先生,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至 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雪而来,得瞻道貌,实为万幸。’那少年慌忙答礼曰:‘将 军莫非刘豫州,欲见家兄否?’玄德惊讶曰:‘先生又非卧龙耶?’少年曰:‘某乃卧龙之弟诸葛均也。愚兄弟三人:长兄诸葛瑾,现在江东孙仲谋处为幕宾;孔明乃 二家兄。’玄德曰:‘卧龙今在家否?’均曰:‘昨为崔州平相约,出外闲游去矣。’玄德曰:‘何处闲游?’均曰:‘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 寻朋友于村落之间,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往来莫测,不知去所。’玄德曰:‘刘备直如此缘分浅薄,两番不遇大贤!’均曰:‘少坐献茶。’张飞曰:‘那先生既不在, 请哥哥上马。’玄德曰:‘我既到此间,如何无一语而回?’因问诸葛均曰:‘闻令 兄卧龙先生熟谙韬略,日看兵书,可得闻乎?’均曰:‘不知。’张飞曰:‘问他则甚!风雪甚紧,不如早归。’玄德叱止之。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车骑,容日却来回礼。”玄德曰:‘岂敢望先生枉驾。数日之后,备当再至。愿借纸笔作一书, 留达令兄,以表刘备殷勤之意。’均遂进文房四宝。”   诸葛均所唱之歌,大概是诸葛亮平时所吟,所以刘备不分年龄而误认。其间自有门童称“先生在家”之语,诸葛家原有三先生,此处是罗贯中巧笔。这次误认,似乎是诸葛亮布下的局,是有意考验刘备。考验人,在风雪天,是绝好的。“桃李春风”之下,风景和美是和美的,此中访友饮酒,难见人之风骨。大寒大雪之下,耐得住性子者,有王者之风。张飞两次耐不住性子,只有“大将之风”,无王者之雅量。“王”者,三横乃代表“天地人”,一竖乃代表“通道”。王者通达“天地人”三者之道,刘备则有此“达”,相形之下,其随者没有,故刘备亦懂此理,非访诸葛大贤不可。诸葛大贤大雪日,与崔州平相约,早早出门闲游,不知去向。此乃诸葛大贤有大信,似在暗示刘备等人,此等风雪,在诺言面前,只算区区。此中同是风雪日访友,刘备有“雪中情”,诸葛亮有“大雪中情”。因为他是独来独往,并非无好友,没有此排场而已,然而刘备则有左右大将相随,派头还是很足的。       第三处误认,似乎是诸葛亮的亲友团,故意在搞排练,书中云:“玄德写罢,递与诸葛均收了,拜辞出门。均送出,玄德再三殷勤致意而别。方上马欲行,忽见童子招手篱外,叫曰:‘老先生来也!’玄德视之,见小桥之西,一人暖帽遮头,狐裘蔽体,骑着一驴,随后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转过小 桥,口吟诗一首。诗曰: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玄德闻歌曰:‘此真卧龙矣!’滚鞍下马:向前施礼曰:‘先生冒寒不易,刘备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驴答礼。诸葛均在后曰:‘此非卧龙家兄,乃家兄岳父黄承彦也。’玄德曰:‘适间所吟之句,极其高妙。’承彦曰:‘老夫在小婿家观《梁父吟》,记得 这一篇。适过小桥,偶见篱落间梅花,故感而诵之。不期为尊客所闻。’玄德曰:‘曾 见令婿否?’承彦曰:‘便是老夫也来看他。’玄德闻言,辞别承彦,上马而归。正值风雪又大,回望卧龙冈,悒怏不已。”   罗贯中写风雪,此处也不忘写“寒梅”。“白雪”“寒梅”,是高士风骨的象征。诸葛亮的丈人黄承彦,一大把年纪,大雪天也不呆在家中。门童一声呼“老先生”,刘备喜得“滚下马鞍”,最后还是浪费表情,自作多情。“老先生”,“中先生”,“小先生”,一群人,似乎都在大雪天戏弄刘备。或许是巧合,大雪天,是高士活动的最佳时节,不分老的,小的。虽然这群“归人”,都不是刘备心中的“归人”。罗贯中这场“雪中情”,却是诸葛亮及其周围高士的“雪中情”。这群人形成群像,就是诸葛亮的生活背景。刘备二访诸葛亮,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算是长见识了。这场大戏,虽然看戏人诸葛亮没在现场看戏,但演戏人刘备的精彩表演,诸葛亮心知肚明。所以《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中,刘备第三次访诸葛亮,没有啥环境描写,单刀直入,两人直接在草庐中大谈“三分天下之大谋”。       罗贯中写风雪中的“归人”,未见“真归人”,而处处有“真归人”的踪影。这种写法,大有未见其人而已见影之味道。弟子有如此大手笔,写出不正常的“归人”,师父施耐庵笔下,也有不正常的“归人”,如逼上梁山的“归人”林冲,雪夜归于水泊之中。试看《水浒传》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这第十回,有四处写到大雪下得大。最传神的字,自然是“紧”字,鲁迅称此字写出“神韵”。此四处如下:    (1)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   (2)大雪下的正紧,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      (3)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 ……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4)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钱纸。”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此四处,如无大风雪,便无下文情节。文中情节,如大雪片,一片紧挨一片,相继下落。如没此大雪,天则不会大寒;天不大寒,或许不会有林冲出草厅打酒御寒之事;不出草厅,则不会遇山神庙;不遇山神庙,则草厅被雪压倒后,林冲很难在山神庙偷听放火者追杀他之密谋。这场大雪与故事情节之间,施耐庵写得丝丝相扣,滴水不漏。其细腻处,甚至林冲在压倒的草厅中,还不忘摸火盆中的火种。故下文草料场大火,非火盆之火,乃有人在风雪天放火,这点林冲是清楚的。林冲也清楚,风雪天放火,有一妙处,风大,瞬间可把大军草料场烧得一干二净。如果此计得成,林冲纵然有一身本事,也难逃火场;即使逃出火场,也难脱死罪。此计,甚妙,甚毒。       风雪助陆谦、差拔等小人,亦助林冲。林冲进山神庙,不写风雪,处处有风雪,书中云:“(林冲)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此处写风雪,不着“风雪”一字,尽得“风雪”之风流。如风雪不大,林冲不会用“大石头”靠门。此“大石头”靠门,放火者到山神庙观大火,只能在庙外檐下。此山神庙,施耐庵设计得真是巧妙。庙内有大石头,是一妙;此山神庙是草料场半里之内,唯一可避风雪之处,又是一妙。林冲偶然相遇,差拔是本地官差,自是相知。两拔人,会面于山神庙,亦在常理之中。此又是一妙。最后,林冲在大风雪,花枪杀三人,干净利落。行文至此,乃水到渠成。施耐庵写风雪,情节如环环相扣的直线;罗贯中写前文风雪,情节呈左右摇摆之曲线。两人两种写法,皆因各有独特之“雪中情”。      近人鲁迅写风雪,最好的是《祝福》中的那一日一夜风雪。祥林嫂就在这个风雪夜,悄然魂归阴间。“归人”之中,如此雪夜“归人”,与施罗两公笔下之“归人”相比,自是不同。林冲之悲,悲中有泪;祥林嫂之悲,悲中无泪,乃大悲无声,如夜间大雪,寂静而落。《祝福》之中,这场大雪,是死人的象征。贫病交加之人,最怕冬日大雪夜,如大文人曹雪芹,也死于除夕或元日那夜大风雪中。       鲁迅在《祝福》中写这场大雪,有三处,写的是屋内人观屋外大雪和夜听雪花声。此三处如下:   (1)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2)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3)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鲁迅写雪片,有如梅花之大者,此种“雪中情”与曹雪芹《红楼梦》最后一场大雪相似,一片白茫茫的死寂。鲁迅在此三处,不写屋外人,如祥林嫂对这场大雪的感受,是妙笔。屋内人尚且寒意不绝,屋外人更不堪言。大雪之中,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同是一场大雪,贫富差距,人吃人的惨状,鲁迅不明言,大雪早已开口说话。       纵观这四场大雪,栊翠庵外的大雪,品性是温柔的;南阳诸葛庐外的大雪,性格是性急的;山神庙外的大雪,脾气是愤怒的;鲁镇上下的大雪,心情是沉痛的。这四种“雪中情”,各个不同,唯有江南才子郁达夫在《江南的冬景》中有四味“雪中情”,似乎可相应和。      其文云:“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郁达夫引用的四句诗,如果“牛饮”“骡饮”之人,是品不出其中雪味的。实际上,四句诗中,雪量由小到大。“欲雪”,未下雪;“微雪”,有小雪;“风雪”,是大雪:“深雪”,是厚雪。这四句诗,还有时间上的妙排,从“日暮”“黄昏”“深夜”到“隔日清晨”。郁达夫从众古诗寻雪景,真是费尽心思。如果郁达夫没有“雪中情”,是没人信的。       今古大文人,最是奇怪,一写“雪中情”,就来精神。2018.1.5〖简介〗楼叶刚,学界泰斗钱钟书再传弟子,“讲文堂”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会员,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中华楼氏宗亲理事会秘书长,香港文联作家协会终生会员,《语文报》杯特等奖指导师,名列“互动百科”全球华人名人百科。

长风 发表于 2018-1-6 09:20:46

言之有物,分析在理,欣赏学习,赞

邓仲祥 发表于 2018-1-6 10:14:37

欣赏佳作,遥祝问好!祝创作愉快!

西部文学 发表于 2018-1-6 10:47:08

欣赏老师精彩文笔,点个赞,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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