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铃兰 于 2015-2-5 16:48 编辑
冬天来了。 冬天的田野空荡荡。大地裸露着肥沃和丰腴。梨树，桃树，苦栋树，杨树也都裸露着，春夏秋的艳丽和茂盛早已被萧瑟的寒风剥落。 冬雨从高空落下。雨点敲打着土地，叩醒了在厚厚黑土中酣睡的草子种子。在湿润的雨水中，睡眼惺忪的草子种子本想伸伸懒腰，打个呵欠，不料，一张嘴，就被丰沛的雨水呛了一口，睡意全无。草子种子在黑暗中睡的太久了，就连身子骨都麻木了，它很想翻个身，躺的舒服点，却突然发现自己已不能动弹，而且面目全非完全不认识自己了。它原本圆润饱满的身上，一觉间居然长出了无数条细细的根须，这些根须结成了一张牢不可破的网把它紧紧地勒住，死命地往土地深处拽。草子种子想，如果自己被这些根须拉到泥土的深处，就彻底完蛋了，就只能烂在泥土里永世不得翻身了，于是，它就拚命地和根须较起劲来，这完全是一场生与死的搏弈，草子种子攒足劲拚着命地往上蹿，它从雨水中汲取营养，在泥土中获取力量，几经搏击抗争，它终于艰难地完成了涅槃——以冲破黑土的一尖嫩绿，昭告着自己的新生。 广袤的田野不再寂寞，不再孤单。草子的萌绿，为萧条沉寂的大地带来了绿意，带来了勃勃的生机。 草子是冬天最美丽的冬装。 碧绿也是冬天最艳丽最青春的色彩。尽管，在冬天，草子生长缓慢，也没有绿成浩浩荡荡，但草子无疑是寒冷冬天最鲜活的生命。 父亲说，草子是庄稼人的宝。 记得晚稻收割后，父亲就会挑着草子种子，到只剩下低矮稻茬的稻田里去播撒，父亲在播撒草子种子时满脸虔诚，好像在播种美好的生活。父亲撒下草子种子后，就不会再去管它。父亲不是个懒惰的人。他待庄稼，胜过待自己的儿女。父亲之所以不去管草子，是因为父亲熟谙草子的禀性，知道它有非凡的独立自理能力，知晓草子从来不需要别人为它劳心费力，一场冬雨，就能茁壮成长。 初春的田野，是草子的天下。 惊蛰雷响后，草子一改冬日的懒洋洋，它在春雷和春雨的激发下，瞬时就把青春和激情全部迸放出来，满地的草子，争先恐后，你追我赶拔击上长。一夜之间，田野上的浅浅绿意，就变成了滚滚绿浪，就连大地这个大自然之神，也抵挡不住草子无穷的魅力，只得退避三舍，甘愿做个隐士，默默退至幕后。 这个时候，走进田野，走进碧绿的草子地，就能听到草子热烈的嬉笑声。而草子这个时候的笑声，极富感染力，香醇美酒般醉人。在草子的笑声中，春雨醉了，它脚步踉跄，甚至忘记了向大地播撒甘霖这个重要的使命；在草子的笑声中，太阳也醉了，它红光满面兴奋地从云层后面跑出来，频频向草子暗送秋波。在太阳的爱情滋润下，草子灿烂地露出了笑脸，一朵小红花“啪”地绽放了，接着又是一朵，很快，红红的草子花就开满了整个田野。 草子花怒放的日子，也是姑娘们、小媳妇们和我们这些小孩子最开心的日子。母亲也爱草子花，她从地里忙完活儿回来，黑黑的头发上总爱别着一朵草子花，妩媚而好看。我们也十分喜欢这些美丽的小红花，一有空闲，就像一群欢乐的鸟雀，星星一样散落到丰茂的草子地里去采撷。我们男孩子喜欢把草子花缚成一个结实的小花球，扔手球一样你扔我接，小小的草子花给我们这些喜动的小山雀一样的小男孩带来了无穷的乐趣；而小女孩们则把草子花编结成美丽的花冠，俏俏地戴在头上，漂亮的宛若童话中的小公主。 清明节后，母亲会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好日子里，把自家地里的草子，像领儿女们一样领回家中。割草子，于母亲而言，好像不是在干体力活，而是一种劳动的享受。这时，天气回暖，母亲摆脱了冬天的沉重和雍肿，草子花一样展露出了她最美最柔软的一面，母亲在割草子的时候，爱哼那曲家乡的民谣：凤仙花，蓬蓬开，娘想囡，心花开……歌声虽然散着淡淡的忧伤，但母亲的心里却是欢乐无比。而我也常常在这番光景中陶醉在春风里，陶醉在草子花馥郁的清香中，陶醉在母亲那近乎天籁的歌声里。 收割草子，与收割别的庄稼不同，不必拾掇得干干净净。母亲只是拣挑那些最鲜最嫩的草子带回家，而把其余的留给土地和耕牛。母亲知道牛耕地是项力气活很辛苦，也知道牛喜欢在耕地时边走边吃那些青青的草子，从中攫取力量。至于那些被犁开的黑土覆盖掉的草子，它们在雨水的浸泡下，很快就会腐烂发酵成肥。但草子的这种腐烂和转变，并不意味着死亡，它消失的只是形体，而它的灵魂却化入了丰饶的大地不灭。草子的灵魂是春天生气盎然的绿色，它会依附着别的绿色植物，稻谷小麦或者春草野花而重生。 母亲挑回家的草子是草子中的菁华。 凉拌草子尖是一道十分美味的菜肴。母亲精心挑选出来的那些鲜嫩能捏出水来的草子尖，沸水焯过后，盛放到纯白的瓷盘里摊凉，再浇上少许的麻油，放少许盐，就可食用。那碧绿碧绿的色彩，扑鼻的清香，让人观之闻之馋涎欲滴，胃口大开，更不用说其味之鲜美，清脆爽口了。现在，在大酒店里，我有时候也能吃到草子，尽管装盛的盘碟十分华贵精美，只是我却永远吃不出母亲凉拌草子的味道了。 草子更多的时候只能是猪的主食。 母亲把草子洗干净后，“嚓嚓嚓”全部用菜刀切细，然后用畚箕把切碎的草子放入早已清洗干净的大缸中。这时候，母亲不会让年少的我闲着，她会安排些活儿给我做。她叫我把脚洗干净，然后把我抱进装着草子的大缸中，让我用纤弱的脚去踩踏吐泛着绿汁的草子。刚开始，由于个小，我整个人都陷在草子里。站在缸中，我看不到母亲，只能看到顶上蓝蓝的天空和四周灰暗色的缸壁。切草子声，倒是清晰可闻。母亲不时地将切好的草子从我的头顶一畚箕一畚箕地倒下来。为了不被草子埋没，我就拚命地踩，死劲地踩，渐渐地，我脚下的草子被我踩出绿汪汪的汁水来了，脚底下蓬松的草子也变硬实了。我整个人在不停地踏踩中，渐渐高出了缸沿，进出大缸，不用母亲抱了。踩好草子后，母亲则在草子上压上几块破磨盘。不让踩实了的草子重新松软。因为草子嫩，松软容易腐烂。放久了的草子会因腐烂发酵出一股浓浓的馊味。儿时，春末夏初，这股馊味一直笼罩在我们村庄的上空，经年不散。去年初夏，我带女儿回了一趟老家，阿婶家里还养着几头猪，去她家时，老远就闻到了腐烂草子散发出来的那一股馊味。女儿不肯进去，说阿婶家里有一股闻之欲吐的臭味。我则感到十分的亲切，好像见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好朋友。 现在，随着城镇疆域的不断拓展，土地越来越少，草子也越来越鲜见了。就是在我的老家，也很少有人种草子做肥料喂猪了，但草子，这朵不起眼的小红花，却永远茁长在我心灵的沃土中，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李晓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