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本进传奇

显示全部楼层 · 2014-10-20 14:47:52

   腊月二十八的夕阳铺在峨溪河圩堤上，二孬子家的小黑嗅了嗅小花狗的屁股，装作牛的模样抬起头翻起上唇，正在美美的思考什么。突然一个黑影窜出来，小黑呼的一声拔腿往邢而下庄的家跑。浮山扮演者巨大的舞台背景，剪影出一人一狗的生死时速。那人太快了，跑出三百米，一把抓住小黑的尾巴，手在空中抡出一个大弧线。小黑重重砸在地上，几窍流血，几脏震裂。从此月亮湖的狗，谈他变色。他叫章本进。

   匪哥本进同父亲章本厚是并辈人，要大十几岁，是月亮湖溿渡口村章氏大房众人中，那个混乱年代里最为传奇的一个。章本进面相生的好看，细面细牙，上身斗方，膂力过人，有飞墙走壁的功夫。家里穷，不识字，但记忆力过人。老婆是渡口上游程格凼人，解放后跑到南陵县麻桥跟了别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芜湖长航工作，小儿子娶了娘舅家女儿后投奔老母去了，乡传有个看稻娶老婆的故事。“章本进的儿子-------积宝货”这个说法渐渐从乡音里消失。

　　刚开始，章本进投靠了被日本人称为“麻胡子队”的吕溪开部队，驻扎在桂港大桂村东祠堂内。有卖百货的货郎路过，本进挡住商人，商人丢下货，谎称回去拿钱赎回货，阴地里到三山向鬼子汇报遭遇土匪一事。鬼子一听，大呼：“八格！麻胡子大大的”，下乡剿匪。一场恶战在桂港打响。也巧，那天章本进换老婆换到形而下庄邢某某家（儿女都在，不可提名字），逃脱一难，余部都死在屋里。

　　失去同伙，本进另谋打算，投奔当时新四军地下分队头头汪二倪，当上了副队长。朝代翻几番，鸟毛一样弯。汪队长与草屋村汪学清的老婆私通。峨桥镇南圩埂的郭豁子，乘汪队长到江北开会不在家，与我父亲的姑老俵赵第倪（肖湾村人）同汪队长的姘头私处。后，被发现，汪队长把二人捆了起来，用绳子拉到太阳山头，带到四川人刘襄部打鬼子时挖的壕沟里，要杀。章本进苦苦求情：“二倪哥，责罚一顿，饶了他们，不要为一个女人丢了兄弟义气。”讨保，再三讨保。汪二倪火了，翻脸：“再求情，连你一起杀。”本进咬牙隐忍。随后割掉赵第倪的卵子与郭豁子一起杀死在小太阳山的壕沟里。郭豁子的娘和父亲的姑姑听到消息，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直到恍惚里看见山头鹰鸟盘旋，才嚎啕大哭。
　　
　　不久汪二倪和桂队长到江北讨军饷，章本进认为时机来临，以生死弟兄因女人被杀的理由策反了四十几个弟兄，立刻阴通鬼子的“龇牙官”沈天兴，把队伍带到了鬼子的据点——梅山碉堡。估摸汪二倪就要回来，章本进施计，带弟兄回到新屋，穿上反抗团的衣服，藏在章可桢家八间大瓦房里，上好子弹，端好抢。然后派汪二倪的小卫兵小徐（大太阳山脚下三房徐村人）假装去接，并交代二人这样说：“二倪锅，我们的部队在章可桢家，本进锅叫你去那。”四人一道进了章可桢家的门。两个小兵在后，二十多支枪在天井内逼住他们。汪二倪求饶。身着最新流行的民族新衣的章本进，把眼一翻：“老子------要-----你------头。”

　　绑了汪二倪.桂队长和吴裁缝，用绳子牵着走过章家高屋基，穿过月亮湖，走上峨溪河埂，奔上游而去。一行人到了新兴街小渡口停下，梅山来的鬼伪们已经埂脚下等待。章本进把一把刀交给吴裁缝，“去，把汪二倪头砍掉。”然后抽出短枪，站在三人后面。
　　吴裁缝大哭：“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伸出手牵牵汪的衣领。父亲几十年来也坚持这么说：“反正就是这样，说说牵牵，牵牵说说，不知多少回。” 眯起眼看看青天上的白日，章本进夺过刀，一枪打死吴裁缝，并连斩两人，领一行人奔梅山而去。太阳西落，梅山的日伪兵在父亲幼稚的目光中如土霸蛇般渐行渐远，缩回碉堡。

　　章永根弟弟小名叫来玉子，他不想上梅山，故意拖在后面，等落单一段距离，开始往回跑。鬼子并不着急，等走到蒋村村头石桥时，有一个鬼子回转身端起抢瞄准。从新兴街往梅山的人工修筑的土路直直的，两边荷叶繁茂。他跑着，像一叶风中的蜻蜓，在第一只脚踏上峨溪河埂头的瞬间，一颗来自外国的子弹碰到他的后被，烫破他的衣服，钻开皮肉，溜进心脏，停下。来玉子觉得自己跑得太快了，无法止住，一头栽进峨溪河里。关于鬼子神枪手的故事，一直在老一辈口边流传，有几里外打死一只白日报错晓的公鸡；有因俩鬼子打赌一枪打穿正在插秧老乡的小腿肚；有隔湖打死一只爆吠抗日的黄狗；有一枪打死在露天毛司边抽黄烟边拉屎的农民-------但我不信，宁愿相信那是子弹乱飞的偶然。儿时满村的父母咒骂遍地的顽童，无外乎“摊炮子的，洋炮冲的，小杀头的，点天灯的”种种，骂的山响，此起彼伏。这大概就是历史在语言上的遗迹吧！
　　
　　为何要办吴裁缝，父亲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是亲信？还是亲戚？父亲已经过世，而健在的母亲对此事一无所知。我非常后悔为什么不多聊几句，多聊几回。朋友！如果父母健在，请多听听记记，不要如我般后悔，他们的历史大多藏在日常生活的呢家啦呱里。1931年大水后，父亲刚刚出世八个月，入冬烤火，不知那房的媳妇失手走水烧了瓦房。堵住渡口缺口后，爷爷就举家迁到如一巨碗般新建的圩埂西坡，夯一围土蛮墙，搭一顶竹草窝棚。从峨桥西街批一点地方糕糖饼面，洋货日杂，辅以打渔.布网.下钓.放卡维护生机。由于地段处于出浮山入江水交汇之地，爷爷章茂元不得不常常与各路“大侠”“交好”，他们是党府的，梅山头的，新四军，和各路占山头的，那一路都得罪不起。由此获得了各方默认的岳南乡甲长保长的身份。也由此父亲知道了多数人不知道的“情报”。
　　
　　进梅山后鬼子让大河桂某人为队长，对反水之人不予信任，也不发钱给他们。本进失去钱和权，只好暗地里开小差回到乡里做起绑票生意，干起土匪行为。最为伤众的是，在自家姓下三房，绑章老夸爷爷章茂德一票。土匪几人绑好家主，反吊在堂前椽坊上，点燃浸泡了蜡烛油的棉花，放在朝天的屁股上，点了天灯。那夜的惨叫声，月亮湖里的三个被狗血喷头的湖妖发抖了，秦王汉武心寒了，太白玉皇不安了。那一夜人间的心都死了。头遍鸡叫时辰土匪们依然一无所获，骂一声他妈的他家真的冇货，跑了。章茂德几天后死去。不几日在横山乡看中大户王元豹（曾经与我同事过）的爷爷家，土匪们想破门而人，隔门对垒，惊天动地。高大强壮的主人突然敞开大门，手持挑柴苁檔（两头尖的长木棍），奔门坎前的土匪就刺，扎伤一人，打伤一人，高呼同族，逼退土匪，渡过难关。有人暗暗把章家高地的事情经过串通给鬼子和桂队长，桂队长借故把章本进关到碉楼第四层里。
　　
　　小徐送饭给章本进，偷偷小声地说：“不好了，本进哥，队长讲，不晓得送还是冲”知峨桥方言的人知道这话的意义。本进的虚汗只往内心流，忧郁片刻，要小徐松了绑绳死扣，故作咆哮状，摔碗，大吵大闹，赶走小徐，非要“对头子”来看管。当夜桂队长无奈，只得亲自看管，夜深也就睡着了。本进退掉绑绳，拔掉桂队长屁股后的刀，提刀相对，桂队长睡着的手指指着没上锁的门。本进悄悄下了碉楼，抄起一支抢。见碉楼当值的人并不多，大部相识，喝令弟兄让开一条道，奔夜色中而去。众人稍后大呼：“案子跑啦！”鬼子连同反抗团十几个人匆忙纠集起来，响着枪，一直追到新兴街。章本进出了山脚，下到荷潭里静等鬼伪们涌过，找一岔路绕开麻烦，托衣踩水去了河贵边姐姐家。
　　
　　得罪了三G开头的组织，本进不敢回家。不久鬼子投降，繁昌县收复，国民政府四处捉拿他，他只得偷偷搭乘下邢某船去了芜湖。乱世码头，才尽其用，章本进迅速混迹于大砻坊各米行接江带人的环境里。传奇的经历，过硬的身手，竟然奇迹般开了一家自己的小小米行。好景不长，国民政府解散，共产党对他也记录在案，到处通缉他。无奈，只得隐身江湖，和桂村桂宗英合伙开一条小船，终日漂流在湖河之上，不敢上岸。有一次峨桥街上巡逻的民兵发现他在老街理发，喊声四起，却没有人敢上前抓他，他从容下河泅水而去。也有好多次，乡人支信给他让他逃脱。随着风声越来越紧，他感觉到无处落脚。艚坊农会主任桂国桢是他姐夫，用别人的名字连夜开介绍信，谎了一个理由，遮着他去了旧地芜湖。
　　
　　岸上人多眼杂抬不起脸来，只得仔细找了一条三百石大木船，做了水手。一来二去，两年下来，女主人爱上了他，要么他搞定了女主人。尽管老船主被篡位者打下水去，但水性不饶人，手扒船板依旧不放，被章本进刀剁其手，葬身长江。

　　古云：芜湖有个关门州，芜湖挣钱芜湖丢。做了船主之后渐漏秉性，从不聚财，穿吃行驻豪放无度。偶一次又上岸购物吃肉喝酒，见新混混酒桌边牛皮吹得山响，心生豪气，遂乘着酒意不顾言辞，夸当年如何人不知党不觉地杀死鬼子还和鬼子哟西，如何让女人胆寒后心软继而死心塌地。有人阴地里向当局汇报，公安电讯繁昌，繁昌立马回电：正缺此人。

　　父亲对本进老兄被捕时和赴刑场前的描述相当夸张，与我耳边重复了三十年。

   本进被捕时：身着余元芳亲手剪裁的唐装；头戴马三针玄狐瓜皮小帽；足登内联升千层底布鞋；桌面摆着一盆孙少甫亲手送来的“绿宝卤菜店”酱猪手，一盆酒糟鲑鱼片和一盆蛋蒸湖州鲈鱼；桌拐上放一壶艚舫三年三滤糙米酒。

　　“老子该死了！”见制服里藏着家伙的人围进来，章本进说。

　他踏过大砻坊，跨上被没收的三百石大船，由长江水路被押送到荻港，转运到繁昌收监审查。一路上，口唱家乡目连戏，经过之处一一指认自己所作所为，江湖为之失色。

　　转年的三月，菜花金黄。峨桥镇南圩埂人山人海，公审公判土匪章本进大会正在进行。
   本进向远处为自己送行的小四房村郭xx高喊一声：“兄弟哎！十八年后，本进我------又是一条好汉！”

   郭xx是他的匪伙，以后的各种运动未曾露白，八十五岁无疾而终。

   一九八六年，父亲在峨桥农场见到郭xx，对我细语其由来，一脸茫然：“他怎么还活着？！”

章新会 · 2014-10-20 18:04:09

关于《章本进传奇》的几点勘记：
   匪哥章本进密谋造反地点在洪门村桂一林家。吴裁缝名字吴海峰，曾做过裁缝。1942年新四军整风运动江北会议上曾经提出要清理本进，汪二呢叫汪学善或者汪学林与本进是俵亲关系，当场曾为其开脱，开会回来后批评本进过去的做作，并责令其改过，以适应新形势。本进不悦，又因汪杀郭豁子召弟呢事件激活杀心。汪二呢被拖下新兴垓(街)时抱棵老柳树，本进以砍刀背击打其手背，二背相争，指骨尽短。梅山脱逃有一说法是撕开衣服作绳子。小徐，不是什么角色，本进队伍做饭的儿子，父亲叫徐家财。
   解放后在老家渡口曾被抓，被民兵队长陶啟承几人押送繁昌，都不会开枪。本进跳船潜水到浮山姐姐家，后又乘下邢村邢云林的船（在芜湖开石灰行的）逃回芜湖。1950年，开证明的桂国桢，当时任黄浒土改工作队队长，是他的妹夫。1953年镇压反革命运动，要求所以人回原籍开证明，本进实在无奈，向私交甚好的某水上派出所所长实告真实姓名匿藏履历，恳求落户，被拒绝并告发而被捕。
   1954年洪水过后的保大圩的冬天  ，年关冬修（挑圩）前的一个早上，本进被绳子拉着，一路唱着目连戏是真的，走过峨桥老垓，在烤山芋的摊子上拿了一节山芋，直奔小渡口下的燕子滩  ----目的 -----枪毙。没有公审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