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菱 于 2015-2-8 22:30 编辑
大雪下来前,许东已经是脱下了军装,离开了部队。连长穆鑫挽留多次也拉不住他回家的心,该走的留不住。小麦披着大号的军大衣使劲的咳嗽:你走了,08年的兵就只剩下我一个了。这里就剩我一个孤魂野鬼。许东说:可我家只有我娘了。
许东家本来人也不多。父亲没得早,他和哥哥是娘拉扯大的。去年哥哥出了车祸,家里便只剩下娘。娘的娘家是秦家寨里的富户人家,日子过得还不错,她们家在秦家寨里少说也有八亩水田十亩旱地。姥爷是个维吾尔人,本是个外来户,靠着早年挣扎下的几个子,在秦家寨置办了田产,拼着力气硬是弄下这些家当。姥爷能歌善舞,在田里干活时候,别人都在唱秦腔或者信天游之类的秦风,他常唱点奇怪的歌曲,充满了异域风情。正是那些歌曲把姥姥的魂儿勾住了,随姥爷私奔到这汉人聚集的秦家寨来。来以后姥姥尽管也吃了不少苦,却每晚能偎依在姥爷的胸前,听他唱那些她永远不懂的曲曲。有了娘之后,她就住了下来,和姥爷正式成了家。因为是私奔而来,她再没有回过自己的老家。不过姥爷从田里每次回来,他都给姥姥唱奇怪的曲曲,听着曲曲的姥姥说,东东,听你姥爷的曲曲,姥姥心安着呢。说这些话时,她的眉梢飞过云雀。
姥姥说,你姥爷是死在麻匪手里的,娃呀,长大当兵吃粮替你姥爷报仇。娘三岁的时候,姥爷想给娘置办新衣,吆喝着毛驴驮着两袋黑豆去换些钱财,半道上碰上了麻匪。麻匪是附近百里之内出了名的恶魔,杀人抢粮奸淫掳掠,恶事做尽。见了姥爷二话不说上手就夺那两袋黑豆,爷爷拼着命地护着,说那是给娃过生的,麻匪那管这个,说的急了就砍了姥爷的脑袋,那脑袋像皮球一样滚的满地乱跑。有人来报信,姥姥就是不信。一个女人跑去,守着姥爷的尸体哭了一夜。眼泪哭干后,又一个人硬是将姥爷尸身抗了回来。她用针线将姥爷被砍断的脖子与身体缝在一起。
姥姥安葬了姥爷,不哭不闹,十来年过去了一个人将娘拉扯大。许东小时候,每年八月十五,她总是拉着许东的手站在姥爷的坟前,看着娘画圈烧纸,对许东说:“你听,你姥爷又在唱曲曲哩。”
姥姥是死在秋天的尾巴上。那一年,姥姥下定决心要回老家一趟,狐死尚且首丘,叶落归根也是一个老人最正常的愿望。出发前,姥姥烙下十个锅盔,都烙成曲连馍。许东说他记得那种馍馍,就像是现在的游泳圈。姥姥说,她出门的时候就给许安和许东一人一个套在脖子上,我娃饿不着。关中道上老人谈闲孩子太懒,经常会说一句话:给你套个曲连馍都能把你娃饿死。不过许东明白,姥姥是真心疼他哥俩。姥姥出发了,哪知道到走到半道上一头栽倒在路旁,再也没有站起来。姥姥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日渐消瘦,一百二的人最后只剩下不到七十斤,村里医生让娘准备后事。那天夜里,乌鸦整夜整夜啼叫,娘心烦意乱,拿起父亲的土枪对着叫声传来的大树,恶狠狠地放了一枪。乌鸦不叫了,姥姥也不行了。姥姥临终对娘说,我娃命苦,原本想给你招个上门女婿让我娃少受些罪,谁知道他却是个短命的货,留下两个可怜的娃娃。这是我们许家最后的血脉,你大一辈子可怜,香火不能断了。娘哭着答应着,姥姥说哭啥呢,妈这是找你大去了,不哭不哭。临去时,她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她说:“你大又唱曲曲了,我走了。”
娘自小就被姥姥看得紧紧的,那会儿不兴女娃娃念书,学堂里虽然也坐着女孩,大多数读完小学,不是睁眼瞎就辍了学。但姥姥硬是将娘供完了高中。娘传承了姥姥的想法,将许安供上了大学,若不是许东说什么也不愿意上学,大学不说,至少也会上完高中。在姥姥和娘看来,没让娃娃学文化都是作孽呢。娘看许东的眼神,除了和哥哥一样的慈爱,更多的是自责。尤其是在许东当兵的那几年,她更后悔当年没有坚持让许东也上个大学。
姥姥去世后,娘一个女人家起早贪黑,磕磕绊绊将哥哥供出大学,又将许东送进部队后,她本想着能平平淡淡,幸福度过余生,却没想到,更大悲伤在等待着她。
男人走的早,那是她的命。大儿子却也走了……。她不相信,她觉得这一定是老天爷开得玩笑,世上哪有白发人人送黑发人的道理?就是死,也得是她先走。许安一定还活着,这样想着,再有谁说大儿子许安死了,她就和谁急。她才五十五岁,身体倍棒,劈柴割草,养羊喂牛,啥活儿都能干。她相信许安会有一天会走进自家的大门,叫她一声妈。许东从部队打电话回来,她每次和许东说完部队的趣事要挂电话时,总说:安安,早点回家,妈想你了。
许东因此回过几次家,娘却毫无异常,在他面前从不提哥哥许安。好吃好喝的将许东打发回部队,再打电话时依旧会说那一句,安安,早点回家,妈想你了。
春天,屋前的廊檐下有燕子做了巢。娘看着老燕子生儿育女,将一窝子燕儿子喂养大。娘看着乳燕嫩黄的嘴变成深黑色的喙,一只只飞走,只剩下两只老燕。她时常对那一对老燕说:我们都是苦命人,以后我们相依为命。也许燕子们听不懂她的好意,夏天还未结束,在某一个清晨,那种熟悉的鸟鸣声消失了。该走的,留是留不住的。
她开始雕起了窗花,手艺是姥姥传下来的。冬天里雪花将女人堵在屋子里,娘在窗楞上糊上白纸,空荡荡的。娘接了红纸和麻纸,红纸剪成喜鹊花朵,麻纸染黑刻成小兔树杈,一起贴在白纸上,一时整片窗子活过来了。娘翻开姥姥留下那本红皮毛主席语录,各种窗花哗啦啦的落了一地,一张旧照片静静地躺在中央。照片的背面有地址,河南北冷乡袁木旗。
许东曾经问过娘,要不要去河南寻亲。娘说她曾经写过一封信去,结果却以“查无此处”退了回来。时间太久了,地址早就变了。找不着就找不着吧,娘说这都是命。她算了日子,姥姥和姥爷私奔没两年,河南人逃了饥荒,姥姥娘家人或许也四散奔逃,怕是也没什么人了。
姥姥来到这里,也许是天神的安派,人的命就是这样特别。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让姥姥逃离了那场灾难。老天特别钟爱她,什么大灾大难都躲着她。娘说若是自己有姥姥的一半好命,她可以把自家的日子活在秦家寨的人前。有些福缘就是娘胎中带来的,强求只能适得其反,娘懂这道理,命不好就努力地活着,踏踏实实地活着。她卖过大油,养过牛,许安上初中时还每天走上十里路卖过羊奶,凭着自己的努力,家里的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呢。
秦家寨有六十五户,除了秦姓人,便是他们这一家许姓,早些年日子过得一个比一个穷。不过,庄稼人只要能早上一碗糊汤晚上一碗繎面也就心满意足。男人们手端土枪,满坡乱跑,打个野鸡野兔一家人像过了节,日子虽苦,但至少还有老婆娃娃热炕头。村里有年轻人去深圳走过一趟,回来说“万元户”,大家只是一笑了之。万元户?那会一瓶酱油才三毛钱,谁家若有个百八十块,那简直就是富的流油。人们只盼着有个好一点儿的年成,只盼着不要再遭饥荒;但改革开放还是悄莫声息冲击着这个村子。娘都知道邓小平那句名言:不管黑猫白猫,只要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依着许安和许东的肤色,把许安叫白猫,许东叫黑猫。
九八年发洪水时秦家寨人的日子过得还算好。许安考完小升初等待通知的一个晚上,人们光着膀子坐在凉席上,将电视机抱在室外,一边看着漫天大水中苦苦挣扎着解放军,一边东长西短讨论着村里最新的趣事:酸猫从深圳带回来了大哥大,整天别在裤腰带上扎势,村里没有信号,为了打个电话,天天骑着摩托去梁上的坟地找信号。有人戏言:开着摩托上坟,机械化“羞先”呢。但谁都没想到这种“羞先”会带来多大的变化。等许安考上大学那年,娘买了三千块钱的手机给他时,酸猫的那台大哥大依旧会回荡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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