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学征文】【覃戈小说】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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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867 | 回复4 | 2015-2-7 23:24: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水菱 于 2015-2-8 22:30 编辑

    大雪下来前,许东已经是脱下了军装,离开了部队。连长穆鑫挽留多次也拉不住他回家的心,该走的留不住。小麦披着大号的军大衣使劲的咳嗽:你走了,08年的兵就只剩下我一个了。这里就剩我一个孤魂野鬼。许东说:可我家只有我娘了。

    许东家本来人也不多。父亲没得早,他和哥哥是娘拉扯大的。去年哥哥出了车祸,家里便只剩下娘。娘的娘家是秦家寨里的富户人家,日子过得还不错,她们家在秦家寨里少说也有八亩水田十亩旱地。姥爷是个维吾尔人,本是个外来户,靠着早年挣扎下的几个子,在秦家寨置办了田产,拼着力气硬是弄下这些家当。姥爷能歌善舞,在田里干活时候,别人都在唱秦腔或者信天游之类的秦风,他常唱点奇怪的歌曲,充满了异域风情。正是那些歌曲把姥姥的魂儿勾住了,随姥爷私奔到这汉人聚集的秦家寨来。来以后姥姥尽管也吃了不少苦,却每晚能偎依在姥爷的胸前,听他唱那些她永远不懂的曲曲。有了娘之后,她就住了下来,和姥爷正式成了家。因为是私奔而来,她再没有回过自己的老家。不过姥爷从田里每次回来,他都给姥姥唱奇怪的曲曲,听着曲曲的姥姥说,东东,听你姥爷的曲曲,姥姥心安着呢。说这些话时,她的眉梢飞过云雀。

    姥姥说,你姥爷是死在麻匪手里的,娃呀,长大当兵吃粮替你姥爷报仇。娘三岁的时候,姥爷想给娘置办新衣,吆喝着毛驴驮着两袋黑豆去换些钱财,半道上碰上了麻匪。麻匪是附近百里之内出了名的恶魔,杀人抢粮奸淫掳掠,恶事做尽。见了姥爷二话不说上手就夺那两袋黑豆,爷爷拼着命地护着,说那是给娃过生的,麻匪那管这个,说的急了就砍了姥爷的脑袋,那脑袋像皮球一样滚的满地乱跑。有人来报信,姥姥就是不信。一个女人跑去,守着姥爷的尸体哭了一夜。眼泪哭干后,又一个人硬是将姥爷尸身抗了回来。她用针线将姥爷被砍断的脖子与身体缝在一起。

    姥姥安葬了姥爷,不哭不闹,十来年过去了一个人将娘拉扯大。许东小时候,每年八月十五,她总是拉着许东的手站在姥爷的坟前,看着娘画圈烧纸,对许东说:“你听,你姥爷又在唱曲曲哩。”

    姥姥是死在秋天的尾巴上。那一年,姥姥下定决心要回老家一趟,狐死尚且首丘,叶落归根也是一个老人最正常的愿望。出发前,姥姥烙下十个锅盔,都烙成曲连馍。许东说他记得那种馍馍,就像是现在的游泳圈。姥姥说,她出门的时候就给许安和许东一人一个套在脖子上,我娃饿不着。关中道上老人谈闲孩子太懒,经常会说一句话:给你套个曲连馍都能把你娃饿死。不过许东明白,姥姥是真心疼他哥俩。姥姥出发了,哪知道到走到半道上一头栽倒在路旁,再也没有站起来。姥姥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日渐消瘦,一百二的人最后只剩下不到七十斤,村里医生让娘准备后事。那天夜里,乌鸦整夜整夜啼叫,娘心烦意乱,拿起父亲的土枪对着叫声传来的大树,恶狠狠地放了一枪。乌鸦不叫了,姥姥也不行了。姥姥临终对娘说,我娃命苦,原本想给你招个上门女婿让我娃少受些罪,谁知道他却是个短命的货,留下两个可怜的娃娃。这是我们许家最后的血脉,你大一辈子可怜,香火不能断了。娘哭着答应着,姥姥说哭啥呢,妈这是找你大去了,不哭不哭。临去时,她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她说:“你大又唱曲曲了,我走了。”

    娘自小就被姥姥看得紧紧的,那会儿不兴女娃娃念书,学堂里虽然也坐着女孩,大多数读完小学,不是睁眼瞎就辍了学。但姥姥硬是将娘供完了高中。娘传承了姥姥的想法,将许安供上了大学,若不是许东说什么也不愿意上学,大学不说,至少也会上完高中。在姥姥和娘看来,没让娃娃学文化都是作孽呢。娘看许东的眼神,除了和哥哥一样的慈爱,更多的是自责。尤其是在许东当兵的那几年,她更后悔当年没有坚持让许东也上个大学。

    姥姥去世后,娘一个女人家起早贪黑,磕磕绊绊将哥哥供出大学,又将许东送进部队后,她本想着能平平淡淡,幸福度过余生,却没想到,更大悲伤在等待着她。

    男人走的早,那是她的命。大儿子却也走了……。她不相信,她觉得这一定是老天爷开得玩笑,世上哪有白发人人送黑发人的道理?就是死,也得是她先走。许安一定还活着,这样想着,再有谁说大儿子许安死了,她就和谁急。她才五十五岁,身体倍棒,劈柴割草,养羊喂牛,啥活儿都能干。她相信许安会有一天会走进自家的大门,叫她一声妈。许东从部队打电话回来,她每次和许东说完部队的趣事要挂电话时,总说:安安,早点回家,妈想你了。

    许东因此回过几次家,娘却毫无异常,在他面前从不提哥哥许安。好吃好喝的将许东打发回部队,再打电话时依旧会说那一句,安安,早点回家,妈想你了。

    春天,屋前的廊檐下有燕子做了巢。娘看着老燕子生儿育女,将一窝子燕儿子喂养大。娘看着乳燕嫩黄的嘴变成深黑色的喙,一只只飞走,只剩下两只老燕。她时常对那一对老燕说:我们都是苦命人,以后我们相依为命。也许燕子们听不懂她的好意,夏天还未结束,在某一个清晨,那种熟悉的鸟鸣声消失了。该走的,留是留不住的。

    她开始雕起了窗花,手艺是姥姥传下来的。冬天里雪花将女人堵在屋子里,娘在窗楞上糊上白纸,空荡荡的。娘接了红纸和麻纸,红纸剪成喜鹊花朵,麻纸染黑刻成小兔树杈,一起贴在白纸上,一时整片窗子活过来了。娘翻开姥姥留下那本红皮毛主席语录,各种窗花哗啦啦的落了一地,一张旧照片静静地躺在中央。照片的背面有地址,河南北冷乡袁木旗。

    许东曾经问过娘,要不要去河南寻亲。娘说她曾经写过一封信去,结果却以“查无此处”退了回来。时间太久了,地址早就变了。找不着就找不着吧,娘说这都是命。她算了日子,姥姥和姥爷私奔没两年,河南人逃了饥荒,姥姥娘家人或许也四散奔逃,怕是也没什么人了。

    姥姥来到这里,也许是天神的安派,人的命就是这样特别。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让姥姥逃离了那场灾难。老天特别钟爱她,什么大灾大难都躲着她。娘说若是自己有姥姥的一半好命,她可以把自家的日子活在秦家寨的人前。有些福缘就是娘胎中带来的,强求只能适得其反,娘懂这道理,命不好就努力地活着,踏踏实实地活着。她卖过大油,养过牛,许安上初中时还每天走上十里路卖过羊奶,凭着自己的努力,家里的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呢。

    秦家寨有六十五户,除了秦姓人,便是他们这一家许姓,早些年日子过得一个比一个穷。不过,庄稼人只要能早上一碗糊汤晚上一碗繎面也就心满意足。男人们手端土枪,满坡乱跑,打个野鸡野兔一家人像过了节,日子虽苦,但至少还有老婆娃娃热炕头。村里有年轻人去深圳走过一趟,回来说“万元户”,大家只是一笑了之。万元户?那会一瓶酱油才三毛钱,谁家若有个百八十块,那简直就是富的流油。人们只盼着有个好一点儿的年成,只盼着不要再遭饥荒;但改革开放还是悄莫声息冲击着这个村子。娘都知道邓小平那句名言:不管黑猫白猫,只要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依着许安和许东的肤色,把许安叫白猫,许东叫黑猫。

    九八年发洪水时秦家寨人的日子过得还算好。许安考完小升初等待通知的一个晚上,人们光着膀子坐在凉席上,将电视机抱在室外,一边看着漫天大水中苦苦挣扎着解放军,一边东长西短讨论着村里最新的趣事:酸猫从深圳带回来了大哥大,整天别在裤腰带上扎势,村里没有信号,为了打个电话,天天骑着摩托去梁上的坟地找信号。有人戏言:开着摩托上坟,机械化“羞先”呢。但谁都没想到这种“羞先”会带来多大的变化。等许安考上大学那年,娘买了三千块钱的手机给他时,酸猫的那台大哥大依旧会回荡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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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戈个人认证 | 2015-2-7 23:24: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覃戈 于 2015-2-7 23:26 编辑

    许东出事的消息传回来时,秦家寨下了一场大雪。雪是从早上下起,没有风,像沙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很快就给整个大地盖了一层白纱。那天早晨,娘在自家的院子里站了一会,雪粒子噌噌噌的落在她的头巾上,不一会就在她的头上流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那天家里的黄牛开始下牛娃。这一胎黄牛难产,牛娃生下来半天都站不起来,村里有人在旁边帮忙,看着牛娃的样子,说,怕是活不成。娘没有说话,扯了麦秆点上火细细地将牛娃烘干。折腾了大半天牛娃竟站了起来,开始扎老牛的奶。是个乳牛。娘没想到这头乳牛的出生会有什么启示,她已经接生过许多牛娃了。娘替老牛处理了衣胞,洗了血手,喝了碗开水后,就开始一天的忙活。

    她出了门站了一会儿,向门前眺望着。雪变成鹅毛,看不远。秦岭躲在云层后面,十米外的核桃树也像是躲在什么后面,匆匆出现的行人,只能看见一道残影。这样的天气,即使有谁向她走来,她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在一片片鹅毛大雪中,娘似乎看见自家男人扛着土枪回来了,那枪杆上还挂着野鸡呢。父亲最后一次打猎走的时候,就这样一个大雪天。她给他准备的干粮袋里还悄悄地装了两个鸡蛋。父亲死在秦岭脚下,进了山猫的肚子,回来的只有他那把土枪。娘忽然感到一阵痛,她抚了抚胸口。她对着雪花说:“我想你!我不相信你死了。”一个不相信,对娘就是一辈子。

    突然后院的黄牛“哞……哞……哞”的尖叫声使她打了个冷战,她这才失望地回到家里。

    雪越下越大,娘坐在床上,电褥子开在高温上,心里乱乱的,想一会儿死去的男人想一会儿远方的许东。手里还雕刻着昨天未完成的百鸟朝凤窗花,炉子上的水咕嘟嘟的响着,她的心更加烦躁。

    大雪连续下了一天。院子里的雪像厚厚的被子,把一切都遮盖,起初的时候娘还去扫扫雪,后来看雪下的勤了也就放弃了。整个世界白亮亮的,即使到了晚上也和白天一样。

    刚吃过晚饭,娘正在看天气预报,忽然听到大铁门被拍的山响,娘起身开了门,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走了进来。娘想这会是谁呢?也许是邻居有事找来了,许东远在新疆,应该回不来。娘开了灯,一个人也没有。真是怪了,怎么会没有人呢。她走出门,外面白茫茫一片,门口果然有个人,却是个十岁的孩子。孩子带着雷锋帽,带着黑口罩,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的口罩里不时的冒出白色的水汽,像是跑过来。下这么大雪,这孩子跑出来干嘛呀?娘想起自己两个孩子小时候,心里一阵阵疼,赶紧就把孩子往屋里拉。孩子却不进屋,她摘下口罩,喘了一口气,娘这才发现是村长家的二闺女。娘有些奇怪,大雪天的,这孩子来干啥?孩子摘下口罩,喘了口气,随即说道:奶,我大让你去我家一趟,有人找你呢。娘纳闷了,谁这会还找自己呀。孩子说完转身就跑了。等娘想再问点什么,她已飞快的跑进雪花落不进的阴影里,雪地里只留下两串深深的脚印。

    娘站在大铁门前的那块台阶上,发了一阵楞。空气里没有风,天空像蒙了一层灰暗的幕帐般黯淡。地上的雪发出幽幽的白光。秦家寨安静极了,偶尔有积雪落下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到底是什么事呢?娘想不出来,于是干脆就不想,去了不就知道了? 她回家戴上头巾,拿上套芯,关好门带着心中的疑惑就出了门。她踩着着厚厚的积雪,脚下嘎吱嘎吱的不绝于耳。整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忽然间似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啊……啊……”乌鸦不知在那里突然叫了两声。在这寂静的时刻,让人倍觉凄凉。娘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呸呸,真不吉利。一只老鼠嗖嗖的从她的前面奔了过去,很是惊慌,像有猫在追着它。核桃树上鸡架里的鸡呱咕咕地轻叫着,像遭了黄鼠狼。娘的右眼皮卜楞楞的跳,整个村子忽然变的和平时不一样了。到底那里不一样,娘又说不出来。寒风戳过,整个人凉飕飕的,她推开了村长家的门。

     屋里村长抽着旱烟,一个陌生的军人手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一边吹气一边喝水。看见娘走进来,他将手中的缸子放在一边站了起来。村长迎了过来:“华民婶,这位是部队来的小麦同志……”娘忽然感到一声沉闷的雷声从心里面传出来,嗡嗡作响,“是不是……东东……”后面的话她怎么也不愿说出口,她眼巴巴的盯着军人的眼睛,只希望从中能看出个“不”字出来,但终归她失望了。只见军人点了点头,似有不忍。娘忽然一软,村长刚想伸手去扶,那军人已经大跨步扶住了娘的胳膊。军人和村长将娘放到了沙发上,娘缓了口气,又死死的抓住了小麦的手。“额娃咋的了?”小麦看着娘衰白的头发,心里一阵难过。“其实那天他可以不去的……”小麦说,许东回家的时候,碰上暴徒在大街上砍人,眼看着一个小姑娘就要被砍中,许东替她挡了一刀,拼了命和暴徒搏斗,吓走了暴徒,但是他自己因为流血过多,没能抢救过来……娘眼前一黑,小麦后面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见。

    第二天小麦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骨灰盒,一张证书,一张银行卡。

    娘一个月没有出门,吃饭靠村长给送。至于黄牛和刚出生的乳牛,村长已经替她卖掉了。她每天只做两件事,一是紧抱住怀里的骨灰盒,再就是嘴里念着那张证书上的字:许东同志,在保护人民群众时,英勇牺牲,经批准为革命烈士,特发此证,以资褒扬。

    一个月后,在梁上的坟地,娘将许东的骨灰盒和许安的埋在一起,那坟地原本是娘给自己准备的,就紧挨着姥姥的坟地。娘对着姥姥的墓碑说:娘,我对不起你,没能守住许家香火。可东东是好样的。又转过头对着许安的墓碑说:安安,在那边照顾好你弟弟……她有心在坟前大哭一场,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哭不出声来,她看着墓碑上许东的照片一阵阵的难过,眼泪如流水一样,本想再对许东说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不是放心不下自己,东东怕是不会那么早复原,也就不会遇上那样的事情。娘觉得,这一切都是她造成。她将纸一张张的烧去,化成灰。那灰随着烟袅袅直上,越过一株株柏树,直向着云端飞去。娘似乎看见天上有姥爷,姥姥,自家男人,许安,许东的笑脸……

    乌鸦叫了一夜。

    一天后,村长在坟地发现了娘,她偎依着许东的墓碑,左手紧抓着一把黄土,人已经死去多时。就在她身边,雪已经融化,只剩下背阴处的残留。那里一支迎春花正在开放。

     娘,一路走好!

    简介: 覃戈,原名秦卫。陕西省蓝田县人。
    联系电话: 15202955596 电子邮箱:382831252@qq.com     联系地址:西安市创新路16号 邮编:71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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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首 | 2015-4-2 16:30:15 | 显示全部楼层
“娘,一路走好!”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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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个人认证 | 2015-4-2 18:04: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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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个人认证 | 2015-4-2 18:07:2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人的文章,含泪读完了,问好乡党朋友!{:soso_e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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