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洛沙 于 2015-2-11 20:05 编辑
黄昏时,他又站在鸣沙山的山脊上极目远眺,落日,在阳关山溶解了,夕阳的光辉,缓缓地和烽燧、和碱泽上的红柳、和他自己一起,在大漠浅褐色的神秘里,流动;山谷里的月牙泉,像一把波光粼粼的梳子,安静地等待着月中嫦娥的晚梳妆;远处飘来的萧管声,是从莫高窟那幅天宫伎乐图上传出的,传来的还有释迦牟尼庄重的抒情;接着是一辆辆面包车,那些来自异域的旅游者,走进了故事……
不知什么时候,鸣沙山、月牙泉和莫高窟一起,并称为敦煌的三大奇迹,而且成了著名的旅游点。来敦煌旅游的国内外游客,参观完“东方艺术宝窟”莫高窟后,“举一反三”,都要来到鸣沙山和月牙泉一游。
可惜的是,这两处旅游胜地患有“后天失调”之症。它们竟没有一处哪怕是最基本的服务设施。游客尽兴游玩之后,只能和着风沙喝自己带的饮料,豪华旅游车只能停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受委屈。至于上厕所么,那就悉听尊便了,反正有的是沙子掩埋龌龊。除此之外,游人还有一个最大的遗憾:参观完莫高窟后,想买一些仿制的壁画或以敦煌为题材的旅游纪念品带回去。可是,国营商店和文物部门出售的这些东西,品种太单调,而且价钱高得令人瞠目,绝大多数游人只能空手而归。
能否在鸣沙山下修一个同时具有供游客休息和购买中低档旅游纪念品两种功能的建筑物呢?
1983年7月一日,一座占地100多平方米的“鸣沙山书画社”像沙漠緑舟一样出现了。游人可以来这里免费吃茶,购买他们向往的仿古壁画、泥塑壁画和品种繁多的旅游纪念品。
没过多久,这个书画社门前又奇迹般地出现了1000多米的停车场和一块用中、英、日三国文字写成的鸣沙山、月牙泉导游碑,还有一排木板房……
一切都像是冒出来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这么大的一个书画社,竟是一个个体户开办的!他就是敦煌县杨家桥农民纪永元。1983年,他只有26岁!此刻,他还在鸣沙山的山脊上编织着美丽的梦。
1983年5月,敦煌县文化馆。
“我要辞职!”一个小伙子走进馆长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声音不大,然而坚定。
馆长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个子,惊异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辞职?为什么?”他不明白,这个在他手下干了四年合同制画工为文化馆挣了几万元的纪永元、一个过去只知道土里刨食的农民,为什么要抛弃每个月有60元固定收入的工作?
“我在这儿干了四年,你们都不给我转正!”
“那是没有名额嘛!还有呢?嫌工资低?”
馆长说对了一半。小纪是穷怕了。
纪家有七个孩子,纪永元行五。他生下来就没吃过妈妈的奶。爸爸到处求人借野菜吃。永元只上过四年小学就缀学,家里还拉了一屁股饥荒……他要挣大钱,替家里还帐,让爹妈过上好日子。
但是,馆长仅仅说对了一半。小纪还有他的追求,他要当一个画家,一个继承、发扬敦煌艺术、活跃敦煌地方文化的敦煌人。
远在几千年前,我国最早的一本地理书《禹贡》上,就记载了敦煌这个地方。不过,那时还不叫敦煌,叫敦煌是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元鼎六年)的事情。
当时,汉武帝为安定边防,先后设置了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个郡,使敦煌成为中原通往西域的“咽喉之地”,也促进了敦煌商业和文化的繁荣。在敦煌,曾经诞生了张奂、张芝那样著名的文学家和艺术家,更有公元前四世纪开始开凿,历经十六国、魏、隋、唐、五代、宋、元各代的艺术宝库莫高窟,使得敦煌名扬天下。
但是,从公元1035年党项族西夏建立了国家后,敦煌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兵祸匪乱,使敦煌几乎和外界隔绝,敦煌地方的文化活动更濒于绝迹。怪不得有的外国人说:“敦煌除了莫高窟,就是一片文化沙漠!”多么尖锐刻薄,可又多么切中时弊!不把敦煌地方文化活动搞起来,不继承和发扬敦煌艺术,愧作敦煌人!小纪此时觉得,这一重任已责无旁贷地落到了自己和同龄人的肩上。
馆长不说话了。
无言就是默许!小纪转身就走,他的辞职算是批准了。此时,他的心早就像莫高窟壁画上飞动的莲花,飞向了鸣沙山下——那里,正在热火朝天地盖房子。
难哪!要在鸣沙山下盖房子,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创办一个既是以敦煌艺术为本原,研习书画、切磋技艺的艺术园地,又能经营具有丝路风貌的金石书画和工艺美术品的书画社,太难了!
首先是没钱。少说得一万!
他跟家里人求援,跟亲友求援,他们甚至“骗”银行发放了贷款。
第二难是书画社要经营自己创作的敦煌壁画仿制品。这难度决不亚于世界冠军李宁在鞍马上作的托马斯全旋!小纪知道,就是把当年常任侠、张大千、潘絜滋这些敦煌艺术家们的全部学问都倒出来,比起敦煌壁画本身蕴含着的巨大的历史、宗教、艺术等内涵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更何况自己了!别的不说,光是敦煌壁画的那些线条,就够你学一辈子!敦煌壁画,其主要流派属于工笔重彩,最讲线条。它以飘洒的线纹、抽象的笔墨,捕捉对象的骨气,表达其内在精神可以说,线条就是敦煌壁画乃至中国画的灵魂!它能以匀整流动、回环曲折来表达万物的体积、形态与生命;它更能使人凭借他的节奏、速度、刚柔、明亮来直抒浑朴天真的胸臆和刹那间迸发的灵感。它发源于五六万年前北京山顶洞人的那些尖状、球状的石器。到了新石器时代,原始活动的图腾活动以及各种动植物的形象,变成几何纹样出现在半坡和仰韶的陶器上。于是,这种以线条的流动为主要旋律的几何纹样——对称、均衡、连续、重叠、粗细、疏密、交叉、间隔、重复等等,便作为中国人特有的审美感受,成为造型艺术的主要手段。
敦煌壁画的线条又因其历史时期不同而各具特色;魏晋早期壁画,线条粗犷有力;西夏的壁画,有的颇有新意,但都板滞乏味;唯有唐代壁画,集刚健、婉约于一身……
小纪敢卖自己创作的壁画,他有这个“金刚钻”
他幼年时代的清贫生活,不但没有压垮他,反而给了他一笔向困难做斗争的财富。这种清贫的生活,竟也滋法了他的艺术细胞。
莫高窟前面的大片空地上,过去有一年一度的庙会,小纪老是跟着哥哥姐姐跑去凑热闹,他可不爱扎在人群里看热闹,而是一头钻在洞子里看菩萨。
哦,那洞子里的菩萨可真多呀!他站在菩萨像前,那流畅优美的曲线,那从肩头垂下的水波,在他的眸子里舒展着。他从菩萨恬静而端庄的笑声中,看到一条永不凋谢的画廊,安恬地展示着艺术、宗教和哲理。
他迷上了画菩萨。他白天画,晚上也画,妈妈怕点灯费油,他躺在土炕上假寐,用手指在自己光光的肚皮上画;他放驴时画,种菜时画,喂猪时也画,以至把猪饲料配错,挨了生产队长一顿撸。
他的心里有了一个绚丽无比的色彩的世界,一个实实在在的形象天地,他像一个踉踉跄跄的醉汉,跌跌撞撞地从莫高窟的飞天跑到了菩萨面前——他的技法逐渐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在文化馆画画时,他创作的卵石画曾作为国家领导人的礼物赠送给外宾。
当然,除去上面说的二难,办书画社还有那摩多难:解释工作难、办营业执照难、甚至连饮用水也难。得上几里外的生产队用水车拉……
历经了这九九八十一难,1983年7月1日,书画社终于开业了!小纪出任社长,另外招聘了六个工人。常书鸿先生亲自为书画社题名为“鸣沙书画社”。
初战告捷,前来参观、购买工艺品和书画以及休息打尖的国内外游客络绎不绝,许多书画家更是这里的常客。
俗话说,好事多磨。
当年10月份,县城里有个油漆工也“转业”卖字画,可他卖的不是劣品就是伪画,外宾买走经常投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县里要对所有经营书画的单位进行整顿了,“鸣沙书画社”首当其冲。
一张八分邮票加一封信,书画社便得到“停业整顿”的通知。
“为什么让我们停业?”
有人告你们书画社经营文物和文物复制品!“县文化检查小组有人如是说。
小纪用小车拉着他们制作的书画、经营的文物仿制品和工艺品到了县城:"请鉴定一下,哪件是文物,哪个是文物复制品?”检查小组不乏行家里手,他们一看,这哪是什么文物和文物复制品!而是小纪独出心裁的匠作。
他画的那幅“敦煌唐人笔意”,尽管菩萨还是三道弯的姿态,但敦煌壁画上那种袒 胸露乳、强烈扭动腰肢的形态已被一种宁静、典雅的中国风度所替代,剩下的只是一个微弱的“s”型曲线。画面上的一些线条,故意采用了一种原始的、不够成熟的,然而又是简洁明快的夸张和抽象,使人感到一种粗犷的力量。这尊菩萨,既不像第25品“普门品”中的观世音菩萨,也不像第130窟和第17窟中的仕女,倒有点“杂巴凑”的味道。然而,正是这杂巴凑,在行家们面前展示了一个色彩绚丽,栩栩如生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完全由一种新颖的风格组成,既散发着古老神秘的历史气息,又洋溢着现实生活的清新的芬芳,揭示了千百年来人们批判邪恶、憧憬光明这一永恒的主题。在这幅画前,人们恍如看到了一个对艺术如痴如醉的青年人的形象。
行家们又看上了小纪创作的泥皮画——这是从旧泥墙上铲下一块泥皮,再在上面作画,然后在泥皮的残缺部分撒上鸣沙山五色沙,最后在泥皮的背后盖上一枚“敦煌壁画”印章。古朴、原始,酷似莫高窟中揭下的壁画,一幅泥皮画就能卖四五十元人民币。
多好的旅游工艺品!这么搞下去,不仅搞活了经济,也搞活了地方文化活动。原敦煌中学校长、敦煌学世家窦侠父更是义正词严:“有人看到小纪挣了几个钱就眼红,认为这些作品只是小纪一个人的物质财富,不,这是全敦煌人民共同的精神财富!”
` 谁都不愿意当那个看不见皇帝穿着新衣裳的傻瓜,检查小组的人不说话了,但有人节外生枝:“小纪画的每张画都要送到文化局去盖章!”在艺术品上盖上国家政府机关的公章再去出售?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要不,把公章盖在画儿的背面?”
我的老天爷,那是宣纸呀!公章盖在正面和盖在反面有什么区别!
“这样吧,派人到书画社去,监督小纪必须在每张画的边上粘一个经文化局鉴定认可出售的纸条!”
后来,不知是连头头们也感到太麻烦了,还是小纪他们一直遵纪守法,确无劣迹可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此后,县里发了文件,确定五家经营书画的单位,而“鸣沙书画社”是唯一的一个个体经营单位。
这下小纪如鱼得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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