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君小说】沧桑与梦生·第十九章:终究是“农民”
第十九章:终究是“农民”
进入二十一世纪,官场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革命”。这场“革命”尽管有很多方面的内容,但在县及县以下的机关中,要干的事就一件,要“清理阶级队伍”,要将那些不在序列的,被认为是挤占了干部编制的,所谓的“以工代干”们清理出去。同时,还将叫了几十年的“革命干部”改叫“公务员”,好像去掉“革命”,不叫“干部”,机关里存在的许多问题就解决了,一切就都理顺了。还有一点很搞笑,机关的行政级别、名称是有规定的,不能随意乱改。可是,为了与大城市对等,硬将“股”改称“科”,负责人便堂而皇之的由“股长”变为“科长”了。还说了,这是改革的需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各级机关里确实是人太多了,确实需要改革,确实需要分流。可是,机关里人多,人浮与事,并不是因为增加了几个“以工代干”才造成的。为什么有“以工代干”这种情况的出现呢,根本原因有没有人从深层次去考虑过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多数的机关里,出现了一种现象,新老脱节,老同志太多,工作效率明显下降,不增添新的血液就没法运转。可同时呢,干部的进入、退出机制不正常,尤其是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中止了干部的进入。机关里除了安置部队转业干部,十年九不遇的接收几个大学毕业生外,很少通过正常的渠道进来新人了。同时,腐败在机关里滋生、漫延,很多干部家庭的孩子要就业,却又不想去当工人,更不想去站大街、扫马路,都削尖了脑袋往机关里钻。这才有了“以工代干”这一名词,也就有了“混岗、混职”的实质。很多有“门路”、有“背景”的人,都是先有个“以工代干”的身份,再通过种种渠道,一夜之间便能转身变为正式的“革命干部”,从此走上仕途,甚至有人平步青云,真的成就了一番事业。因此,这种曲线当官的路径也就越发堵不住了。乔阳谋个“以工代干”的身份,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企图和期望,也想在某一天混个什么级别的“官”当当。这场 “革命” 的先声已经起来了。乔阳是熟悉机关工作的,对官场上历来的改革有一定的了解。他知道,自己几次晋级不成,前面的路便断了,在商业贸易局还能呆多久,恐怕只能按小时来计算了。在“革命”还没有开始前,乔阳消沉了,进入了一个迷茫的时期。虽然,乔阳还在上班,正常的工作还在做。但是,已经没有积极性了,已经不再去想着要“更上一层楼”了。乔阳的家在县城的郊区,距离办公室大约有将近两公里的路程,过去他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现在呢,不了,改步行。每天,从家里出发,一步一步地迈着,迈得低沉,迈得缓慢,就像是在逛街。看似悠闲,实则不然。有时,他在数步。一步一步的数着,竟然一步不漏的数到办公室,整整数到五千八百一十九步。这每一步里,有过二十年来的春风与秋雨;有过每一个日日夜夜的艰辛与困惑;有过每一次来来回回的挣扎与喜悦;有过每一场曲终人散之后的期望与悲凉;有过……有时,他在看街。专门看那大街小巷里的人。有人匆匆忙忙,可能和他起初时一样,心里有一团火,脚下是一阵风,只有完成了任务,实现了目标,才能停下来。有人东张西望,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就好似当年他才从人民公社来到县城一样,不熟悉每一条街,不认识每一个人,不知道往哪儿走,不知道明天什么样!有人无所事事,悠闲自得,似乎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考虑,天生有吃、有喝。他只要将这条街逛完了,今天的时间打发了,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喜悦在他的心里,忧愁与他无关,世界与他无关,生活与他也无关!有时,他在瞅那些做生意的。专门瞅大街两边开着的门面,有经营吃的,有经营穿的,有经营日用百货的,有经营建筑材料的。可是,经营最多的还是吃的。他数过,仅这一条街,至少有十家饭店、酒楼他都去过。当然,每一次都不是他一个人,也不是他的家人要在这里吃上一顿。开会时,在某一家安排一桌,或者几桌。然后,再“窝”到什么地方打牌、下棋。下午,办公室里便没人办公了。下边有人来办事,安排在某一家,不喝个痛快,不罢休。几个人打牌过了吃饭时间,不回家了,便跑到某一家喝上几杯。然后,再安上个开会,或者研究工作的“名目”,只要在饭店的票据上签个字,就OK了。几个人在办公室里无事瞎聊,聊得快要到吃饭点了,却还没有“安排”。一个电话,或者给一个企业,或者给一个乡、镇。说:“马上来看看”。对方没有一个人是糊涂蛋,没有一个人听不出这 “来看看”是什么意思。于是,电话那头,立马便说:“还是老地方,怎么样?”于是,一帮人呼呼啦啦地下去“检查工作”了,这里的某一个酒楼,某一个包厢热闹了。白酒喝痛快了,便来几怀葡萄酒点缀一下。葡萄酒喝得没味了,再来几瓶啤酒淋一淋……不“放倒”几个,不叫几个人“胡说八道”,东倒西歪的……那还叫本事!有时,他数大街上的建筑物。解放前,这里不是城市,只在沿河的堤岸上有三间破草房子,别的什么都没有。解放后建县,先有了一条人民路,表示人民当家作主了。乔阳天天走在人民路上,看到的是渐渐破败的样子,大部分是平房,少数几栋楼都挤在十字街处,最高的建筑就是那座“小戏园” 吧,大约有三层楼那么高,却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就像灰蒙蒙的一座山似的,静静地爬在那儿一动不动。“大跃进”那年,因为要高举“三面红旗”,又有了一条长江路。可是,这里距离长江少说也有八百里,跟长江有什么关联!据说,当年修这条路时,还在路的东边,入城口处,建了一个规模很大的牌楼,叫“跃进门”,只可惜早就被拆了。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本地上些岁数的人都知道这事,也还知道那座牌楼的具体位置是在什么地方。可惜,再也没有人提“大跃进”这个词了。唯一不同的,可能是因为县委大院坐落在这条路的中段,路面稍宽些,有两个车道,还是铺了柏油的,算是全县第一大街了。可是,除了那座七层高的电信大楼外,依然是平房与小楼交错,政府机关的办公楼也没有超过五层的。其中,就有商业贸易局的小办公楼。商业贸易局一直没有自己的办公场所,这幢楼还是租借别的单位的,主楼四层,加个附楼才五层。楼建的时间并不长,或许是风霜雨雪太烈,或许是建筑质量太差,墙面的瓷砖已脱落了很多,红色的琉璃飞檐也已经暗淡,而且有了很多个缺口。乔阳的办公室就在这座楼的三层。现在,乔阳已不再想进去了。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了火热的工作情景,没有了温馨,也没有了吸引力。有的只是一张冷冷的木桌子,一把矮矮的木椅子;有的只是一些人异样的眼光,有的只是令人不堪回首的记忆。那些日子里,乔阳一般只上半天班,竟然没有人找他了,BB机也不响了。每天下午,他在家里其实也无事可做,那就只有睡觉。可是,竟然睡不着。曾经听人说过睡不着觉很痛苦,他还以为是开玩笑哩,根本不相信,哪有睡不着觉的。现在,他相信了,真的是睡不着。看着天花板,睡不着。数数,还是睡不着。看书,根本就看不进去……心中的那种不平衡,那种失落,那种惨淡,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这样的日了过了半年,他不再胡思乱想了,与其让别人来革自己的命,不如自己革自己的命,起码自己可以主宰自己吧。于是,乔阳彻底地不上班了,随他们去吧,大不了还回到那“无山、无水、无道路”的“广阔天地”去重做农民。乔阳最后一次以商业贸易局工作人员的身份去办公室,是在秋天的一个下午。夕阳将一抹余辉投射在办公室的长廊上,很亮,也很刺眼。局里的人见到他,有的点点头,有的只是斜着眼睛瞅他一下,不再像从前那样热络,那样自然,好像他们今天才认识乔阳,根本就不了解乔阳似的。乔阳很镇静,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他先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将桌子上被别人弄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成原来的模样。然后,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办公室里原来还有几个人,应该说都是他的部下。可是,现在这些人都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桌上的电话,也被挪到另一张桌子上去了。乔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几件必须带走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再装入一个文件袋。顺手又合上抽屉,正准备上锁时,突然有所悟似的愣了一下,便没有再锁抽屉了,又稍稍地拉开,将锁和钥匙都放在抽屉里,轻轻地再推上,便算完事了。乔阳又坐了一会,看看还是没有人进来,便站起身,瞄一眼四周,再看看窗外,一切依旧,只有他需要离开。乔阳没有多少留念,也没有要与某个人说一声的必要,更不想有人知道,他今天就是来告别的。他拿着文件袋,走出办公室,走向长廊的出口处,左右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继续向前走,快到长廊的尽头了,再一次的回过头,长廊上依然没有一个人,只有寂静的水泥地、白白的石灰墙。正准备下楼时,却看到了贴在墙上的“商业贸易局政务公开专栏”。有些事真的让人不理解,说是“政务公开”,其实,就是局里一帮人的照片,再写上各人的姓名、职务,难道这就是政务公开了。为了这个专栏,局里通知每个人都要拍摄一张标准像。乔阳那几天忙得要命,临时跑到摄影室,还穿着汗衫哩,只好穿上摄影室备用的衬衫。可是,那件衬衫小了点,乔阳穿在身上有点紧,到让人显得精神了。这时的乔阳已四十多岁了,依然是三七分开的发型,却有意的往后拢了拢,有了些沧桑的感觉。脸比年轻时宽了些,下巴也饱满了许多,青森森的胡子看得分明。只是那宽阔的额头上却清晰的显露着几道皱纹,表明岁月流过的痕迹是抹不掉的。专栏上的照片,第一排是局长、副局长们。从第二排起,便是各科室的负责人,第二排的第一位便是乔阳。乔阳看着那些照片,心里不由得涌出一阵酸楚。而且,照片什么时候被更新过了,所有人的照片都是新的,甚至有的人还像是重新拍摄的,唯有乔阳的照片是旧的。在这新与旧的排列中,新和旧的对比太明显,太不协调,也太刺眼。乔阳收住脚,再一次看一眼长廊,扫视一下所有人的照片,觉得自己真的不该在这里“滥竽充数”,确实没有理由还要占着别人的位子。是呀,让人憎恨了许久,也让人瞧不起了许久……乔阳轻轻地取下了自己的照片,揣到上衣口袋里,并且按了按,快速地下楼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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