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铭小说】董小姐

显示全部楼层 · 2015-3-18 08:39:02

　　【壹】
　　风从湖面吹来，岸边枯草轻拂。金黄的银杏叶散落在地面，尤如一枚枚金色的小扇子。阳光从光秃秃的枝丫间洒进来，投下一地斑驳的黑影。
　　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双眼望向湖面，兀自发呆。我轻轻走过去，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笑嘻嘻的唱道：“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
　　老妇人的嘴角泛起浅浅的笑容，枯瘦的手指抚摸着我的手，声音很温和。
　　是毛毛吗？
　　不对。
　　妞妞？
　　也不对。
　　她将她认识的人全都说了遍，然后才道，豆豆吧。
　　我故作不悦，嘟着嘴吧：“董小姐，你偏心了哦！最后才想起我。”董小姐是我外婆，一个有着八十高龄的老太太。
　　董小姐是她在娘家时的称呼。她向我讲过她娘家的故事，她说，董家在当地是大户，而她是这个大户人家里唯一的女儿；她说，在董家，都是这样称呼她的。
　　董小姐回头，望着我，眼睛中闪烁着快乐的光：“豆豆，你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你，不好吗？
　　好，好。董小姐按上我放在肩上的手，拉我挨着她坐下。我望着她，仍然清瘦的脸，白发如霜。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红色发夹，轻轻夹在她的发间，笑道：“董小姐，你还是这般的漂亮。”
　　外婆笑了，抚摸着我的头，嗔怪道：“就你这小子会说话，都老太太了，哪来的漂亮啊。”
　　“不。在豆豆的眼里，董小姐是天底下最漂亮最美丽的外婆。”
　　“就你嘴巴甜。”
　　“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外婆没有理会我，望向波光鳞鳞的湖面，声音很轻，轻得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在思念外公。外公走了十五年，她在这里坐了十五年。
　　外公的骨灰撒在这个湖里，这里她跟外公初遇的湖。
　　
　　（贰）
　　六十多年前，外婆就在这里遇见了我年青的外公。
　　外公是一名乡下土郎中。
　　那天，外公跟往常一样，从山上采药归来，路过湖边，看到躺在草丛里呻吟的董小姐。董小姐跟朋友在山里走散了，更不幸的是，她误踩中了一条有毒小蛇，被咬伤了。
　　董小姐的家在县城，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她的曾祖，祖父都是朝中高官，她的父亲和伯叔在县城上开了数十家商铺，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人家。她有九个亲哥哥，还有十几个堂兄弟，而整个家族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孩子。
　　她说，她就是那个家庭里的公主，捧在掌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滴滴的千金大姐，直到遇到外公。
　　外公只是乡下的一名土郎中。家境一般，而且兄弟姐妹众多。外公排行老五，因读过几年私塾，识得几个字，便跟着村里的老郎中学习医术。
　　伤好之后的董小姐，不仅仅记住了这个地方，更记住了外公。外公年青的时候，很是英俊，高大帅气，更重要的是，温柔体贴。
　　两人几乎是一见钟情。
　　董小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仍然冒着光，有种热情的东西在她的眸子里燃烧。跟所有的童话故事一样，董小姐爱上了我外公，有如灰姑娘的另一个版本，只是这个灰姑娘是我外公。
　　董小姐说，她从来不后悔爱上外公。俩人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拌过嘴，吵过架，是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
　　她说，外公是个性子温和的男人，他处处让着她，宠着她。说这话的时候，董小姐的脸红了，像个小姑娘般羞涩的笑了。
　　董小姐说，她喜欢乡下，喜欢清晨里怒放的向日葵，喜欢池塘里青蛙的鸣叫，喜欢带有泥土清香的红著，也喜欢我们这些孩子……
　　董小姐说，你妈出生的时候，你外公还在邻村给人看医呢，是我自己给自己接生的。生完孩子后，我还要给你外公做饭呢。
　　我说，董小姐，你真是太能干了。接生这样的大事，你都会，我太葱白你了。
　　董小姐笑着打着我的脸道，去，你们小时候，还不是我接生的，毛毛生下来有六斤半，妞妞轻点，有六斤，而你，五斤还不足，你娘奶水不足，我抱着你去喝羊奶。看你现在，多壮实啊。
　　董小姐说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却记得每一个人的好。她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抱怨什么。我知道，自外公走后，她的心是苦的。几个舅母对她并不是很好，而她最喜欢的几个孙子，毛毛，妞妞和我，却常年不在她身边……
　　（叁）
　　我知道，董小姐的故事远远没有她说得这般地轻松。
　　娘说，外婆当初为了嫁给外公，跟家里都绝裂了。无论多么艰难，她都没有接受过娘家人一分钱的资助，咬着牙跟着外公一步一步的熬着。
　　娘说，小时候，外公出门给人看病，有时候三天两天不回家的，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外婆只好背着她，牵着大姨和大舅，挨家挨户的去借粮食。
　　娘说，那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吃一顿饱饱的白米饭。可是，在那个粮食严重缺泛的时候，这无疑成了一个奢望。外婆把借的粮食，磨成细细的面粉，和着菜叶，煮成一锅稀稀的粥。
　　一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过着如此简陋粗劣的生活，可想而知这其间，董小姐遭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可她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
　　她常说的一句话，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艰难的日子，忍忍也就可去了。就是这样的一个忍字，让她最终也离我们而去了。
　　外公走的时候，外婆哭得死去活来。娘说，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悲伤过，她一直是个坚强的人。
　　这之后，外婆的精神远不如从前，干活也没有以前利落了，常常一个人发呆或自语。外公走的时候，我正在省城读书，当我回来的时候，外公已经入“土”为安。
　　外婆带我来到湖边，哭着对我说：“豆豆，你以后再也没有外公可以喊了。”说着，她对着湖水哭喊着外公的名字，搞得我也是一脸的泪水。
　　这之后，她让我们都叫她董小姐。
　　（肆）
　　夕阳慢慢地坠向山头。
　　湖面上变得波澜不惊，我望着她，如一尊雕像，低眉而庄严。我脱下外套，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她嘴角带着笑，安静地睡着了。或许此时，她正坐着一个甜美的梦，梦里，一定有我温暖的外公。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慈爱沧桑的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好像那些一波三折的往事，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犹如初冬山岗上一道残雪。
　　时光如果静止，我多么希望此刻就是永恒。
　　风，从脖子里钻进来，丝丝缕缕，是说不出的寒冷。她醒了，望着我，温和着笑着，寒颤颤地站起来，我赶紧扶着她，她笑了，牙齿很白，说：“我们回去吧。”
　　我们身后，枯黄的草在寒风瑟瑟挥动，树枝上仅剩的几叶黄叶，也随风飘落了，余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战栗。这时，只有那些苍劲的松树，仍然披着翠绿的衣裳，英勇无畏地挺立着。
　　我扶着外婆，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那天夜里，外婆走了，享年八十高龄。我们将她的骨灰也撒在那片湖里，我们知道，外公一定在这里等着她，和她团聚。
　　只有董小姐，永远活在我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