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柯丰小说《骂》
本帖最后由 weishuai 于 2021-9-30 22:16 编辑青砖,灰瓦,这两样东西之间填了一截土墙,土墙中间镶了两瓣黑漆斑驳的木头片,算是年月里遗留下来的门。拴喜掰开两扇木头片,逃也似的跨出两只脚,挠着睡醒时的头发,又搓了搓眼缝子!朝身后院落里追问的声音不耐烦的撂了句:“好好好!……知道了!…”
一把斧子,一堆从地里捡回来的树枝,拴喜畅快的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又往手心里唾了点唾沫,开始坐在木头墩子前剁柴!太阳还没有照过来,只有一点残雪耷拉在屋檐的坠子上,拴喜像一只等待喂食的猫,无聊的啃着一截一截的安静!
电话响了,拴喜停下手里的斧子。㗏!㗏!㗏!哦,我没弄啥,在门口剁柴哩!还没吃!…那是这,你给爸点钱,爸身上的钱都让你妈搜去了,不打麻将!不打麻将!肯定不打!------拴喜和女儿正聊的顺当,已经说通在北京教书的二女儿小月给自己点钱,并答应不会和春来吵吵!可就在此时,拴喜听见电话外的声音,是春来!春来是闻着电话里的味道来的,把掬在手里的半块红星软香酥塞到嘴里,抓贼似的急忙朝拴喜扑过来,一个劲的喊,甭给驴日的打钱,一天不知道散哪去了!!!红星软香酥的沫子从春来的嘴里喷了出来,蘸了拴喜一脸!
春来的手是蛮不讲理的,他用绑架的态势抓走了拴喜手里的电话,拴喜一个劲的说:咋了么!咋了么!春来将拴喜推翻在地,将拴喜的电话没收了!
拴喜仍旧解释,跟娃说几句话,你看你!啥病犯了!
春来骂道:说你妈的皮,哪都想掏窍!一天跟个游魂一样,蹿来蹿去!麻将场子比你先人还亲,成天天拿钱烧香上供,是能成神还是能入佛!
说完就往拴喜的额头狠狠地戳,拴喜一躲,春来用劲过大,闪了个趔趄,跪在一摊树枝上,拴喜一溜烟朝路上逃走了。春来在后面越骂越难听,对面的人出来倒水,看见春来跪在树枝堆上,好比从一座坟里跑出来,冲着这个世界嚷嚷,她还在!她还在!随后噙着一嘴的坏笑背身走进自家屋里!
看着拴喜边跑边回头观望,春来骂的更起劲,好像让一个快要降伏的小鬼再次逃脱了。拴喜庆幸自己可以暂时摆脱春来的骂声!骂声不知何时变成了春来和拴喜之间正常的交流方式,这样的方式可以说在街坊邻居面前已经司空见惯,有时连爱嚼舌头,爱看热闹的人都失去了兴致。
拴喜不抽烟,也不喝酒,他喜欢聊天,喜欢打麻将,喜欢和村里的人坐在向阳的台阶上聊天。 可他不喜欢自己的家,主要是不喜欢自己的婆娘,他的婆娘春来老是骂他,骂他整天游荡不回家,骂他打麻将输了钱,骂他脏,骂他懒,骂他是一头笨猪……
其实街坊都看得出,拴喜并不懒,只是不稳当,就好像是初学担扁担,水桶里的水溅的到处都是。至于说他脏,那倒没有乱说,拴喜无论干活还是不干活,头发经常处于成熟季节的苞谷穗,黄软杂乱。裤腿时常挽到小腿以上,夏天穿一双拖鞋,脚后跟都是黑虐虐的泥,经常躺在别人家的房台上铺一个蛇皮袋子就能睡到天亮。
拴喜觉得春来就是一只乌鸦,除了唧唧喳喳,啥也不会,他听惯了这样的谩骂,忍着这样的谩骂,放羊似的放任着这样的谩骂。乌鸦叫都是注意停顿节奏的,他的婆娘一开口,比乌鸦有过之而无不及,拴喜听得心发闷,就尽量在家少呆,干活回家拿个馍,就一根葱,找人多的地方听别人闲谝。
拴喜和春来有两个女儿,他之所以干活起劲,主要是有两个大学生女儿,每每干完活,和别人聊起孩子的情况,拴喜脸上总会笑的像金灿灿的玉米,那是一种颗粒饱满,对日子感到满足的愉悦。每每有人眼红拴喜的两个女儿,拿拴喜干活的形象打趣,春来如同炒干的辣椒,让对方呛的理屈词穷。其实拴喜不在乎别人怎么挖苦自己,但春来听不了,非要骂到对方难以招架,甚至大打出手。拴喜在这样的情形中才会感受到春来和自己是两口子。
拴喜有时候会想起娘当初说春来的话,这女子长的不心疼,是个麻糜兹!可他觉得长的不心疼倒是其次,毕竟他不是冲着心疼去的,而是想要正常的过日子就行。更何况在他结婚的时代,所秉持和被灌输的额观念是心疼不能当日子过。但是现在看,春来不是不心疼,只是性格不好,像麻一样缠人,理没办法理,扔又扔不了。但是想到娘还说面由心生,一个人总是能从脸上看出她的心。他觉得娘也许是对的,女人看女人,总是有些道理。不过他觉得女人的嘴才重要,嘴薄的都爱叨叨,春来是薄嘴唇,而且是个大嘴唇,他有时怀疑春来是骂他,才把嘴唇磨成这样子的!
按当地的风俗,小儿子要给父母养老,可是拴喜的娘在拴喜的父亲死后,就下定决心不和春来这个女人打交道,她经人介绍去了城里给一个退休的老头当保姆。后来老头和拴喜的娘结了婚,每个月靠着老头的退休工资过活,也算幸福。
春来却惦记上了退休老头的钱,当春来的娘从城里头回来,春来让拴喜把老娘接回自己家吃住,拴喜去接自己的娘,可娘却不回家,她要住在拴喜的哥哥家。在春来看,她这个二次出嫁的婆婆忘了自己还有拴喜这么个儿子,从来没有拿过分毫照顾一下她们家的日子,反而事事都想着大儿子。拴喜知道娘的心思,她不想和春来沾染,而不是忘了自己。之所以住在哥哥家,是大儿媳妇不像春来那样难相处,她也不想给拴喜添麻烦,而后又给春来和拴喜吵吵的机会。
因为这件事情,春来始终心里不舒服。就着芝麻蒜皮的事情骂拴喜没出息,骂拴喜窝囊废,骂拴喜是瓜皮滥杉。渐渐的这种赌气的成分发挥到两个上小学的女儿身上,小女儿见春来和拴喜整天闹,她不知道哪来的想法,往书包塞了一瓶开水,走着去找城里的奶奶,走着走着就累了,不知道哪个方向才能去城里,满街的楼房,已经饿得不轻,最后两个民警将小女儿送了回来。
拴喜已经找遍了,春来还在骂拴喜,怪拴喜,拴喜却当没听见,坐在房门前,低头挠着自己的苞谷穗子。
见女儿送还回来,拴喜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春来又气又急,说这一切都怪拴喜,大的爱胡跑,小的也学样,伸手就要打小女儿。拴喜见小女儿脸上已经挂了眼泪。他一气之下,踹了春来一脚,春来从未见过拴喜这样,这样大胆的拴喜。春来摸了一根粗壮的树枝要打,拴喜一把揪过去,又抽了春来一巴掌!春来嚎叫着,哭声和骂声还有矮小的身体要和拴喜拼个人仰马翻,街坊几近劝说,才将春来拉回院子,拴喜带着小女儿往路西的街上走去。
本以为劝说可以不了了之,但春来却让众人都别拉她,这是她们家的事情谁要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众人指责春来不知道好歹。不但看不惯,还要跟春来杠到底。春来执拗的把自己的衣服脱完,一丝不挂的躺在院落中间,以此威胁她自己认为多管闲事的街坊。
街坊中的男人见状迅速往门外走,妇女们觉得很惊讶,这是算不要脸了,耍无赖,典型的神经抽抽。都撇嘴低头议论着撤出院落以外。在门口议论春来这种不知所谓的行为,都为自己去拉架感到后悔。小孩来来回回趴在拴喜家的门缝往里看,仿佛在看一只可爱的幺蛾子!
村里的主要经济收入来自苹果,农收时节有外来的客商来收苹果,拴喜就去镇上的街道,哪里有装苹果的,他就蹭过去帮忙,蹭来蹭去,拴喜就和收苹果的代办熟了。拴喜的性格开朗,嘴皮子利落,能吃苦,不怕累,最重要的是眼里有活,手上出活。只要能挣钱,他心里就敞亮,最主要的是他听不见乌鸦声,还可以给自己的孩子挣到生活费。
拴喜最爱代办让他干活,喜欢装卸工的妇女喊他帮忙,喜欢咬着苹果看着太阳,把苹果装进箱子里,被大卡车拉走,那是他感觉到比种地还要有成就感的事情。
挣了钱的拴喜,回到家,他把大部分的钱交给春来,这是春来要求的,不是拴喜出于自愿的。然后给自己留个十块,二十块。他喊春来做饭,可春来只给他热剩饭,说不吃就糟蹋了。拴喜想喝红豆稀饭,可春来却端上一碗中午剩下的凉面。拴喜心里憋着气,常常拿眼瞪春来,可春来压根不当回事。
他不想听春来骂骂咧咧,就加快速度夹几口菜,拿个馍边吃,着急出门去溜达。春来看见拴喜的样子,骂他是饿死鬼,急着去报丧! 拴喜有时候气不过,回到:报丧也是做好事,主家还管饭,积阴德哩!春来骂拴喜羞先人,就看上那一顿饭。
拴喜每每在这个时候,不会去理会春来,因为他一旦跟春来纠缠,就会走不掉。对拴喜来说,饭后的时间是他最自由的时候,他会去代办的家里看别人打麻将,在四个人的麻将桌子旁喝着代办给果商泡的茶,心情放松的呆在那,在烟熏缭绕的屋子里,一直看到打盹,才回家。
拴喜就这样爱上了打麻将的氛围,他逐渐参与到麻将的探讨中,从探讨中成为麻将桌上的一员,他有一种被新环境接纳的开心,麻将在桌子上磕着不太僵硬的桌布,他很享受这样的敲敲打打。摸着筒子,他就像在咬着嘎嘣脆的毛豆子,摸着条子,他就闻见了冬天树枝干巴巴的响,摸着万字他就会想一下今天挣了多少钱,摸着风他就毫不犹豫的打出去,那就像春来的骂声整日吹来吹去,摸着红中,他总有一种莫名地兴奋感,虽然用不着,可是能让他打起精神,若是碰到白板,他能想起好多已经过去的事情,然后虚握着手,好像要抓住些什么,才能让自己踏实。
回到家的拴喜,希望春来最好没有关门,那样的话就不用听春来的乌鸦声。可春来已经早有准备,总是用门栓死死的卡住门,非要让拴喜把私藏的那二十块钱拿出来,拴喜扳不过春来的刁难,只好把藏在鞋底的钱,从门缝里递进去,才能获得进门的权利。进了门,春来还要搜拴喜的身,若有私藏,春来便会骂拴喜早皮溜谎!若是一无所获,就会说拴喜是南山的核桃砸着吃!
往常装苹果的时候,总是有那些干活的妇女和拴喜开玩笑,拴喜也是有选择的,比如有些女人是在嘲弄他,说他娶了个厉害的婆娘,他心里就隔应,不搭话茬。若是有人给他一块西瓜,客气的让他帮忙,他就兴冲冲的跑过去搭把手。这两种女人他都不会往心里去,他最烦的是自己有点额外的收入,就给春来通风报信的女人,他觉得这种女人最可恶。他时常故意在这种女人干活的时候捣乱,当着果商和代办的面说她干活慢,把坏苹果装进箱子里,惹得对方急眼和代办解释,他就躲在一旁看热闹。
干活累了,拴喜就把鞋脱了,垫在屁股底下,看那些干活的女人,他觉得女人都差不多,都喜欢说话,说的都是小事,小事说着说着就有意思,说着说着就有分歧,说着说着就能听到很多人的秘密,说着说着就有可能话里带刺,说着说着就开始骂,骂完了似乎就痛快。可是他又觉得女人都不一样,她们总是说不到一块,有的人说话像鸡叫,嗓音洪亮的简直不像个女人,有的人是麻雀音,更温柔却八竿子打不着,有的人是头蔫驴,一出口就怼的你受不了,有的人却像一只布鸽,能从喉咙眼笑的飞出一对扑棱棱的翅膀。
自从拴喜爱上了打麻将,随带着爱上了嗑瓜子,嗑瓜子是为了等待上麻将桌之前堵住自己的嘴。虽然代办喜欢拴喜干活,却不喜欢拴喜不讲究的坐在旁边,觉得拴喜恶心,好像拴喜身上有什么下贱的东西容易跟自己扯上关系。牌桌上的人大都看不起拴喜,看不起拴喜是因为拴喜总把别人的讥讽挖苦不放在心上,也不进行言语上的回击,拴喜好像在众人的眼中没有自尊,是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人。可是又离不开拴喜,脏活累活,钱不多的活,只有拴喜能干,愿意干,能干好。有人赢了哈哈大笑,拴喜也跟着笑,仿佛跟自己赢了一样。有人输了挑拴喜的毛病,说拴喜打牌时晃走了自己的运气,不懂打牌的章法,爱乱叫唤。
拴喜却只是陪笑,并不让这种说法进入心里影响到自己,好像天生是对别人的看法有屏蔽能力的。拴喜帮打牌的人倒茶,点烟。众人都知道拴喜虽然牌打的并不好,但拴喜爱打牌,想打牌,愿意在麻将桌上揉两把。每每有人输了钱,都推说拴喜替我打一会,我得回去。拴喜在这个时候像一只欢实的狗,用手刨着麻将桌上的骨头,咬的嘎嘣脆!
拴喜为了藏钱打麻将,他开始学会了转移藏钱的阵地,麦秸堆里拿塑料纸一包,塞在他才能揣摩的位置。春来回家要是说钱,他便推说代办还没有给。春来上下其身翻了一遍,确实和拴喜的供词一致吻合。春来还是会骂,干活的时候跟指挥孙子一样,把这一弄,把那一装,把啥都收拾了。装的一卡车苹果都到广东换成钱了,还没给你结钱,是想讹人,说好的装完车就给钱,那嘴是说话哩还是当勾子放屁哩! 拴喜总是说,快了,这两天就给了!
一来而去,拴喜又爱上了说谎,这样的说辞已经无法应付春来,春来直接找到代办家,一副不给钱就不走的架势。可是当代办说拴喜的钱早就结了,当天晚上送走果商,跟几个装卸工打麻将,全都在麻将桌上交代完了。春来气急败坏的在村巷里找拴喜,拴喜听见了春来的声音,骂着狗日的!哈怂!咋不连你都输了!
拴喜没有回家,他躲过春来的抓捕,找了一个苹果园,在一间土房子里迷瞪到天亮,去找藏在麦秸堆里的钱。可是摸不着,只有一个空塑料袋子。拴喜自语道,把他家的,让谁把蛋捋了!
为了不让拴喜打麻将,春来摸清了村里的好多麻将场子,只要拴喜被春来逮住在哪打麻将,春来就骂满屋子的人,骂他们不务正业,搞歪门邪道,闲的生还,是牛鬼蛇神,把拴喜的魂都勾走了。
麻将桌上的人经过春来的闹腾,听了春来在家脱得一丝不苟挂,都开始厌烦拴喜,拴喜却总是在别人家大门紧闭时,在外面转悠等待一个门缝溜进去。有钱就嚷嚷着要打,没钱也想过过眼瘾。可众人不想沾染拴喜这座瘟神,这座瘟神没有病,但是大家都觉得他有病,他不厉害,但是都清楚他有个厉害的守护神。 拴喜坐在麻将桌上渐渐的习惯了春来的闹,春来的骂,有时候还会反手教训春来,把春来压在麻将桌下面,踩一脚,然后快速的跑掉。众人见多了这样的场合,都没有去拉。大家都在叹气,看惯了,觉得拴喜和春来之间的这种情况,拉不了,拉不成,也拉不完!拴喜其实不是在打春来,他只是用着种踩的方式暂时告别了春来的骂。他在街上游荡,等到晚上回家再任由春来骂,骂就骂吧,你想骂啥就骂啥,爱骂谁就骂谁。不骂似乎就不是春来了,不被骂似乎也就不是拴喜了。
就这样,骂变成了一种常态,在街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知疲倦,不知所谓--------
作者简介:魏柯丰 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2007年在起点网表第一篇小说《绿色阶痕》,其后发表《我们逗留的年华》,2009年在起点网签约长篇小说《紫城魇》,2011年签约长篇小说《没有缘分的缘分》,2012年散文《梨花》入选中国散文大系,2013年获得华文作家杂志社短篇小说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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