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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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876 | 回复7 | 2014-11-4 15: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章新会 于 2014-11-4 15:45 编辑

第一次谈论到钟小牛的死,是从彬口中得知的。当时上海乙肝闹得很厉害,彬出自医生世家,关于乙肝的种种,常常被提及。说着说着,与乙肝有关的活人和逝者,都如汛期的鱼,从所有闲侃人的舌根下游了出来。

       钟小牛后脑勺上有一片超大的疤,二年级复式班合并后,是章海子新同学。冬日的斜阳下,旧木槽门的教室里,每天散发出医用凡士林的气味。随着阳光的西移,被烤暖的槽门板显出一块温润的油迹,那就是钟小牛癞痢头常常靠着的地点。刹那间,记忆在十字路口出了一场车祸,平常或忘或淡的事儿,如同围观的人群嘈杂着涌向现场。十几年来那块槽门板一直站在哪儿,就像钟小牛的一只纯洁无助的眼睛,目送过毛润之的浩大葬礼,四人帮的下台批判会,人民公社合作医疗,供销社的解散,还有改革开放的号角。直到海子回到初中母校代课,借了小学宿舍住宿,仍旧能够看见那清晰的油迹。冬日的黄昏,海子放下手中的画笔,心中好一阵恍惚,记忆之树又被扎上一道凉衣服的铁丝,永远挣脱不掉,越长越深,锁在锁骨里。

  新的学校是个超大的四合院,集成了好多机构,生猪棉油收购点,供销点,卫生所,大队部,挂着好多纠缠着十九个生产队的牌牌。从墩村麻子民师桂万兴复式班那里搬到螺蛳湖(太阳山)小学,海子就遇到了钟小牛。他个儿不高,体格反倒比同学健壮一些,稍大的头,国字脸,黑一点的皮肤,一笑里就露出两个无邪的酒窝。不知为什么,黄褐色卫生衣老是钻出破而油亮的棉裤。他课间常常爱一个人靠着那扇木槽门的那块木板。冬日的斜阳下,同学们靠墙挤成一排取暖,当哪一位被挤到钟小牛那个位子时,就会有同学惊叫起来:“小牛瘌痢过到你拉!”那位同学便如蜂蜇了一样跳出挤暖的队伍。掉头大家再挤,如此重复。当知道了钟小牛的母亲是个残疾,又是海子五婶的姨娘时,又加强了这种记忆的力度。所以这些记忆叠在一起,终于长成海子脑中的瘤。

  “我不死,它是不会饶了我的。”海子常常擦拭完眼镜,下意识唠叨一句。
  
  钟小牛只读了一个学期,当春天的太阳西下再照到那槽门上的油渍上时,小牛已不再是大家的同学,而是成了一个为生存去要饭的助讨。镇长要办公,便有了镇长助理,厂长要办公便有了厂长助理------我们的小牛理所当然成了助讨,是因为母亲那浑身抖动的身体,确实需要这样的儿子帮她在泥泞的寒风里前行,不对,寒风中的泥泞里前行。
  
  不知道小牛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时期,有没有如海子一样,憎恨家乡那条四季猪牛人共用的路。那道上学的泥路啊,干时坚硬不平,会把脚趾头踢得鲜血淋淋,老大到老五,一个没饶;天暖烂脚丫,天寒生冻疮,老五到老大,个个没让。就在这样的人间,水稻还是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一直下着小雨,海子和小牛母子二人常常不期而遇。小牛扶着母亲,与上学或者放学的孩子擦肩而过。海子不敢招呼小牛,也不敢尊称一声他的母亲。一个公社的人都称呼小牛妈妈为“猫骨头”。她下巴没有牙,松树皮一样的脸,皱褶里长着褶皱,像魔幻影视里的巫婆,一百岁,两百岁,读不出年龄。小牛一脸的肃静,手中持一草或一杂物,扶着母亲,母亲扶着拐杖,从王庄到陶村,从墩村到章家高地。她每走三二步,身体就借着拐杖抖一个S  ,或停下斜着脸,看前方的路,咕咕嘟嘟地和小牛说着话,渐行渐远。
  
  土坝穿过月亮湖,接上渡口青蟒一样的圩埂,前方五里远的外滩下嫁着猫骨头的姐姐,小牛必须天黑前要赶到姨娘家。小牛和母亲的身影就这样来来去去,忽隐忽现。

  八四年后就没有见过小牛,听五婶说小牛死后两年,猫骨头也死了。也有人说小牛死后,小牛的姐姐把母亲接到花园村,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故事没了。
  
  八九六四肄业后回老家,海子得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教师的缺失使母亲有机会托人让海子扛起扫把,为月亮湖没上过学的大男大女扫盲。九零年,海子应聘到太阳山中学教书,兼职扫盲。四盏罩子灯,几斤煤油,四十五元工资,把月亮湖的夜照得温暖如春。
  
  扫盲就要验收了,王干事教委派出所,县公安局及有关单位联手弄了很多中小学生,办了许多假身份证,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全县脱盲大考试。海子被村委会安排成脱盲学生梅无病的身份,领到一张身份证。经过县乡村统一部署,加上代考师生的优秀表演,顺利通过国家验收。海子也得到了二十元属于人民的币,美其名曰误工费。
  
  从此,海子神经衰弱的毛病严重到常常拿着两张身份证发呆的程度,黄昏来临,就不知自己是谁。无数个夏日子夜,他总要固执地冲到月亮湖里游泳,唱着崔健的歌,向着苍天大喊:“梅无病-------你给我出来----”乡人都说这孩子病得不轻。不过海子一直坚持一边教书,一边读书,并自修绘画专业,做着大学的梦。
  
  就像约好的一样,华仔去了上海,成了余秋雨的学生,亮第去了芜湖师大,几个同事考研走了;越来越多的学友带着户口,在华丽的炮仗声里挺直着腰杆头也不回地爬出了农村。海子的黑夜空前黑暗,就这样带着空虚与好奇走进了基督徒教会,为信徒抄写经文,对联,偶尔讲讲经文。
  
  海子原以为这样就算离开了泥泞的乡路,像一时得意的高家林。却不知,当海子步入教会的第一天,却又陷入乡路的另一种泥泞,而且不再是赤脚陷入的,是穿着袜子和胶靴在家乡泥泞里行走,这比儿时更吃力,更能让情绪和脏器生出各种毛病来。
  
    第二次谈论到钟小牛的死,是在教会做工人最迷茫的那天。不知何故,竟然治好了海子的神经衰弱的毛病。
  
  年底,信徒们轮值到钟村聚会,海子在厢房抄对联。堂兄章振国正在讲着新约*马太福音*第十章《跟从主的代价》:“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然后信口开讲做羔羊敬耶稣的道理与细节。海子细听一下,觉得有些不合人情,又觉得堂兄好像是林彪。
  
  “钟小牛是你的同学!?”镇纸的人与海子对话。
  “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
  “你问他啊!猫骨头儿子!”
  “对。”
  “得肝炎死的。”
  
  海子放下圣经,正视着钟小牛家的邻居那张不停说话的嘴:长满黄褐色斑点的四环素牙飞快地切割着地方汉语。
  
  “先是看了一阵子医生,没看好。好多兄弟姐妹来做工作,他妈和他姨妈就带他参加了教会,讲经人说他中了撒旦。每天大家散会前向他大喊三声:一刀砍向魔鬼头。后来死了,猫骨头也死了--------你也信基督!”
  “嗯!唔?”海子支吾着,心中一慌,突然觉得日月星辰舍弃了他,任督二脉被一股凉气贯穿。读了十几年的书竟然走进了钟小牛曾赖以求生的教会,钟小牛是为治肝病求生存而来!“我是为治什么而来?”海子有些不安。
  
  那夜,回去的路照样泥泞,新铺着石子的乡路布满浅浅的折射星光的陷阱,迷茫的人一路上把赞美上帝的歌,唱得像黄河大合唱,又像学习雷锋好榜样;一路上把水凼里的水雪踩得啪啪作响。海子的灵魂渐渐跟不上队伍,落在最后,仰望星空,一直思考明天要不要再来。
  
  一连几天章振国和邢永治再三邀海子,说他与主的事业有缘。最终,海子没答应。

  圣者不被家乡悦纳,谁说的他忘了,但他隐隐觉得有些道理。
  
  咬牙熬完这届学生最后几个月,海子再无心力续走闰土余下的路。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自己的孩子路遇归省的华仔,应不应该称他一声:“老爷!”

  他出逃了,也去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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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沙个人认证 | 2014-11-4 17: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短篇小说] 小牛之死已推西部文学网首页http://www.xbwxw.com/请大家共同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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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新会 | 2014-11-4 19:27:40 | 显示全部楼层
洛沙 发表于 2014-11-4 17:10
[短篇小说] 小牛之死已推西部文学网首页http://www.xbwxw.com/请大家共同欣赏!

感谢洛版。写写农村年轻人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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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人 | 2014-11-4 23:04:15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佳作,问好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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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新会 | 2014-11-5 08:54:38 | 显示全部楼层
榆林人 发表于 2014-11-4 23:04
欣赏佳作,问好文友。

过于写实,艺术性不够。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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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新会 | 2014-11-8 07:08:38 | 显示全部楼层
徐玉虎 发表于 2014-11-5 10:46
但表现得主题很有深度,欣赏了。

落榜农村文艺青年迷茫期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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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芽儿 | 2014-11-8 14:08:59 | 显示全部楼层
赏读具有深度含义的好小说,学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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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人 | 2014-11-12 15:31: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有欣赏了文友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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