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湾纪事第二十二章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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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周默于 2015-4-7 09:11 编辑

                                     第二十二章  云卷云舒

   悟云大师终于还是没能等到第一场雪的到来。当小和尚晨起请安时，大师端坐在禅房中间地上，衣袜整齐，闭目养神一般。小和尚轻唤几声，未见答应，走近才发觉大师已在晨光中圆寂。小和尚不敢声张造次，眼里含泪后退着走出禅房，然后一路小跑向大殿奔去。
　杨坤成是中午时分才得知的消息，他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才发觉山上的树光秃秃的，山路上铺满了金黄的叶子，而一朵棉花般柔软的白云正好飘浮在栖云寺的上空。寺院里传来低沉的佛乐和诵经的声音，他站在那两棵高大的古松下，松树还是那么苍翠碧绿，在中午的阳光照耀下，散发着浓郁的松柏特有的香气。而那个慈悲悯怀的大师却已是阴阳两隔，再也不能聆听他的充满睿智的教诲了，想到这里，他的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
   他上次来的时候，老人家还颤抖着手为他写了一幅字，却不想成了绝笔。“随缘者自适”，五个字，老人已有些力不从心，写完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与大师之间的缘起缘灭，似乎都有天意，如流水一样自然，似行云一般不可挽留。大师握着他的手，缓缓地说：“坤成，你记住，这五个字，你须慢慢体悟。小事可强求，大事必随缘。你是做大事的，凡大事绝不可勉强，顺其自然，要有闲庭信步的心态。物竞天择，随缘者自适。”
   杨坤成一进大门，立即有和尚引导着他来到禅房，悟云大师平躺在床榻上，面目安祥，房间里撒满了松柏的枝叶，浓郁的味道渲染着肃穆沉痛。他默默地端祥着大师平静慈祥的遗容，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当他转身离去时，他凝视着这座和他结了深厚缘分的寺院，这些年他不知来过多少趟，这崎岖的山路他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哪里拐弯哪里抬脚，他已经成了下意识，几乎不用去想。他也知道，从今天起，以后来这里的次数会越来越少，他也不知道是信仰佛法呢，还是信仰悟云大师，或者是因为悟云大师而对佛法产生了兴趣和向往。
   下山的路上，杨坤成意外地遇到了丁永红。他们两个一直不对路，或者是互相有偏见，原来在凌州都是面子上应付着，走了后更是一个电话或短信都没有联系。现在在山上碰见了，竟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紧紧地握手嘘寒问暖，关切地问他在文化厅工作还好。丁永红明显有些发福但气色很好，他显得也很高兴，也许是不在一起了，一切都释然了，本来也没有什么恩怨情仇。丁永红叮嘱他一定要把工程做成流传百世的精品，一定要考虑文化原素和历史传承。真是到哪座山唱哪首歌，屁股决定脑袋，丁永红当文化厅领导了，就强调文化的重要性了。
   三天后，市区宗教局领导和各界僧俗代表参加悟云大师荼毗法会。法会依照佛教仪轨，由慈山寺悟本长老主持，数百名四众弟子至诚诵经念佛，祈愿悟云大师不舍娑婆有缘，早日乘愿再来，法会现场秩序井然，庄严肃穆。诵经完毕，悟本长老振锡说法，并引火点燃化身窑，寺院里响起洪亮的弥陀圣号，在上空久久环绕。
   当天午后，天气突变，阴云密布，大雪纷飞。到了傍晚时分，整个五陵山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栖云寺座落在一片白茫茫的山野中，红墙黑瓦，金顶碧檐，是那么的肃穆庄严，而那位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师却是永远地去了，去了那个传说中的西天极乐世界。

   杨坤成在荼毗法会那天却没有出现。本来他是一定要到场的，但临出门前，两个自称是省纪委的人把他拦住了，请他到省纪委去一趟，并不由分说地一左一右把他请上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杨坤成不由紧张起来，但他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强笑着问：“双规我吗？我恐怕是不够资格吧？”
   对方矜持地一笑，也不作声。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是和柳志强有关，也没有人询问他，给他了一叠纸，让他写同柳志强之间的交往，有无违法违纪行为。
   说真的，从表面看，他和柳志强之间还真没什么，就是柳志强的侄女柳曼云在安达地产当副总拿高薪，而实际上，柳志强当市长这几年给他照顾不少，要从宏观政策上讲，比冯云海的具体支持要大多了。除了逢年过节拜访，柳志强的一对儿女国外上学的一切开销都是他承办，不过柳志强从未主动向他提过任何要求，都是他自己主动或是冯云海暗示的。
   既来之，则安之，杨坤成一副该死毬朝上的样子，该吃吃该睡睡，啥也不说啥也不问。公司的事情扔到一边，没收了手机，更是清静，没有了请示汇报，没有了唱歌麻将和饭局，只是昏天黑地地睡觉。
   每天都有人来看一下，问上几句，但直到最后，杨坤成都没写一个字，最后来了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晃了晃手中的纸：“一个字也没写？”
   杨坤成说：“我们之间没有啥，我也没文化不会写，不知道怎么写。”
   领导拍拍他的肩膀：“好吧，你走吧，暂时没事了，有事情再找你。”
   杨坤成领回了被暂时保管的手机等物件，走出宾馆，忽然被外面白得刺眼的一片雪茫茫吓了一跳。这几天被关在屋子里，窗帘捂得严严实实，不能看电视报纸，陪同的人和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吃了睡睡了吃，不知白天黑夜，更不知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雪。
手机刚开就响了，柳曼云的声音：“我看见你出来了，我在你左前方二百米，快点过来上车。”
   他伫立在雪地里，向左前方看去，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幸亏自己一言未发，柳志强没事了？
   车上只有柳曼云一个人，他上了车，柳曼云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乖巧懂事，把她用的茶杯拧开递给他，热气腾腾地。
   柳曼云柔声说道：“你受委屈了，我叔叔说你够意思，够爷们儿。”
   杨坤成低低地问：“柳书记没事了吧？”
   柳曼云说：“摆平了，本来就没啥事，你还不清楚吗？”
杨坤成心里话，我能知道啥呀？
柳曼云却有些伤感地说：“我叔叔不让我在你这儿干了！”
杨坤成淡淡地说：“也好，你就不用我管，你就自由了！”
他打心眼里厌烦这个女人，说不定柳志强就是因为她过于招摇而惹的祸，走了好，走得越早越远越好。
柳曼云说：“我叔叔让你到他那儿去一下。”
   杨坤成说：“明天吧，我连家都不想回，送我去栖云寺。”
   曾经说以后恐怕很少到栖云寺了，可这刚重见天日就想去栖云寺，悟云大师走了，去了和谁说话呢？
但杨坤成还是执意去了栖云寺，这是这些年来唯一一次没有给柳志强面子。
雪后的阳光还有些刺眼，山路结着冰很滑溜，看来这些天上山的人多，都踩成了冰溜子。连日来，各界僧俗代表，悟云大师生前好友和当地群众冒寒踏雪，纷纷前来哀悼和怀念，对悟云大师的一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也体现了悟云大师在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威望。
   悟云大师早年一心向佛，后皈依佛门，最终献身佛教，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只身来到五陵山栖云寺。三十余年来，在绝少人迹的深山，与寒苦为伴苦修，倡导僧俗四众，在这荒山废弃的旧址上，建成殿宇雄森严，塑像雄伟，香火旺盛，信众向往的清净庄严的寺院。悟云大师住世期间，禅净双修，随缘开示，广结法缘，以言教醒人，以身教作范，无愧为一代高僧的楷模。
   杨坤成回想着这些年和悟云大师的交往，耳畔仿佛还回响着他的临终教诲：“坤成啊，小事可强求，大事必随缘。你是做大事的，凡大事绝不可勉强，顺其自然，要有闲庭信步的心态。物竞天择，随缘者自适。 ”
   大师啊，我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我杨坤成一个人，我也想激流勇退，闲庭信步，可退不了，闲不了啊！安达公司这艘大船怎么办？这几百号员工人马怎么办？方方面面的关系怎么办？我也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也想过悠闲的田园生活，我是骑虎难下，身不由己！
大师啊，随缘者自适，你可知我现在实在是无所适从！

   其实在六月份，闻知冯云海死讯的时候，杨坤成已萌生退意，自己一个农村娃能干到这一步，他已经非常知足了，用他父母的话来说，就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如果不出现大的意外，他目前所拥有的财富，他们十代八代都用不完。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那不过是穷人的自我安慰而已。如果真的出现什么政策变故，征收遗产税什么的，或是像普京那样打土豪分财产，那他就随时准备移民国外。实际上他和宋丽和孩子已经拥有了外国的永久居住权，在国外也购置了别墅，还开设了一间投资公司，现在是因为上马乾坤湾项目，一切都在相机行事。当然那也是迫不得已，他一个爆发户土包子，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洋文就更别提了，在凌州建筑科技大学拿的文凭，实际也是靠赞助换的，就学了几个可以唬弄人的名词，时不时挂在嘴上，冒弄一下大尾巴狼，跑到国外去，人生地不熟，言语不通，生活习惯不适应，有钱能怎么样，哪还不得郁闷死，所以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土难离呀。
   他不仅是爆发户，而且有时还不识时务，冯云海说他是不懂政治与经济的关系。他曾作为嘉宾出席过凌州的房地产论坛，他为此准备了好长时间，但上台还是紧张，这倒不要紧，他说了不该说话，惹得老书记暴怒，骂他不讲政治，也不懂经济，就长了一副猪脑子。
   其实他说的是真话，讲的是房地产的重要性，是中国支柱产业，对政府的财税贡献大。这倒没什么，关键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拿自己的一个楼盘做例子进行解剖麻雀：“比如某楼盘的体量为40万平米，均价为5000元/平米，其交易额是20亿，光契税就在1个亿，另外，从土地出让金到房屋交易契税，像这40万平米体量的楼盘，从土地竞拍到成品房销售结束，给政府起码要缴纳各种税费约8个亿，从这几个数据就足以看出房地产业对政府财税的巨大贡献，也可以看出国家为什么把房地产作为支柱产业”。
   这就相当于揭了耍魔术的大底，有专家懂那是专家懂，你让看表演的观众知道了底细，你以后还咋演呀？杨坤成事后也懊悔一时冲动，幸亏电视台政治敏锐性高，没有播出，但当时演播大厅观众反应就挺强烈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杨坤成也道出了土地财政的实情，为什么说房地产是中国的支柱产业的根本原因，不仅仅是涉及行业多，能极大促进就业，最重要的就是给地方政府财政贡献大，这也是地方政府极力支持房地产业的最重要原因。
后来，国家调控政策接二连三出台，杨坤成也在用他简单的脑子朴素地在反思，建了这么多楼盘，给谁住呀？都成了鬼城，包括商铺也一样，没有了人住，谁买东西呀？房价还在攀涨，有价无市，他近两年开发的楼盘入住率都不高，多是凌州和周边县市的人买了作为投资，据说也有山西陕北富豪和温州的炒房团来投资投机。
   面对GDP考核压力，各地市都在千方百计加快发展脚步，但许多地方都依靠招商引资和上项目拉动经济，由于政策限制和资源约束力，有的地方还不惜冒着被批评、处分甚至免职的风险“踩红线”、“打擦边球”。乾坤湾改造也不例外，老书记当时一语定乾坤，“发展需要自己灵活掌握路径和方法”。说是突破瓶颈，转型发展，可实际上还是走的房地产这条路子，投资大，周期短，见效快，地方官员最喜欢，其实他们也无奈，也别无选择。
   杨坤成现在的投资基本上都是银行资金，刚开始玩的空手套白狼已经行不通了，银行也逐步规范了，没有谁敢为你一点蝇头小利担风险了，必须抵押担保，那就用楼盘，想办法多贷些顺利些，上次杨帆帮忙贷款也一样走程序，只不过有人说话，审查放松点，速度快捷些。
一边是中央政府大力调控，一边是地方政府阳奉阴违，杨坤成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也越来越感觉到这是一个怪圈。人们说地方政府被房地产绑架，的确有这么一点意思，但政府也乐意让房地产绑架，最起码是半推半就，而且双方都有满足的快感。
随缘者自适，在这大背景下，杨坤成也在嘴里喊不情不愿，却身不由己地迎合了上去，尽情地享受着双赢的快乐和利益。
而所谓的“无所适从”，则只是杨坤成这个肉身所发出的灵魂出窍般的呻吟。
这也许是他的心声。

   杨坤成站在栖云寺山门前的古松下，走得有些热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几只长尾巴的喜鹊在雪地上跳跃着觅食，屋檐下长长的冰凌滴答着水珠，在耀眼的阳光下溅起晶莹的水花。杨坤成凝视着修缮一新的寺院，仰起头眯着眼看着湛蓝的天空，丝丝的纤云定格在明净的蔚蓝里，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地难受，眼里盈满酸涩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脚下的雪地上，慢慢地没有了踪迹。
   山门虚掩着，杨坤成却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与欲望，他迅速转身向山下走去，生怕里面出来一个僧人，他不知如何去说辞，如何去面对。
   杨坤成几乎是狼狈地逃离了栖云寺，这座他心目中曾经的圣地，现在却给了他无边的压力。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而只是一个投机的商人，甚至连商人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得益于政策的爆发户。
   他下到山脚的时候，远远看到他那辆黑色的奔驰缓缓地停在路边，宋丽打开车门，向他这边奔跑过来，忽然一个趔趄，随着一声尖叫，重重地滑倒在路边。杨坤成迅速地向她奔去，司机小王已快步上前，搀扶起痛得啜泣起来的宋丽。杨坤成抓住宋丽的胳膊，宋丽却扑到他的怀里哭了起来，继而用手使劲拍打着杨坤成的胸膛，杨坤成任由她发泄着，她一激动就拍啊抓啊拧啊的，小王尴尬地闪到了一边。
   宋丽是蔡小贞介绍到杨坤成公司来的，是蔡小贞的一个远房表妹。宋丽大学毕业没有找到工作，呆在家里闷闷不乐，蔡小贞通过冯云海给杨坤成打招呼，进了安达公司，最后竟成了老板娘。而蔡小贞不明不白地跟冯云海五六年，也有快乐也有痛苦，最后却是连头都抬不起来，她曾经给张炜说过调动的事，张炜表示同意放人，但地方需要她去找。她往哪里去找啊，辞职，又舍弃不下公务员的身份，现在还在办公室低着头苦着脸熬着日子。
   宋丽是个纯朴的姑娘，杨坤成逢场作戏多了，他不喜欢那种娇艳的女子，宋丽身上的纯朴打动了他，尤其是她银铃般欢畅的笑声，单纯而质朴，这年头已很少听到了。他所接触的社会，男人多数是奸笑，苦笑，皮笑肉不笑，而女人多数是嗲笑，冷笑，甚至是放荡的笑。宋丽长得并不出色，他是被她的笑声深深打动了，被她一尘不染的淳朴吸引了，当她的笑声从外面传来时，他不由得站起来向楼道张望。
   那时，前妻正在为儿子奔走冶疗，他却背叛了她，在一次酒后粗暴地占有了宋丽。酒醒后，他在愧对于两个女人之间自责时，宋丽却含泪箍住了他的脖子。
   宋丽为他生了他珍爱如生命的儿子，这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也成为了最重要的人。他已年近五十，他生命的绝大多数光辉都将照耀在她们母子身上，她们是他打拼的动力源泉，他努力的目的也是为了她们的幸福快乐。
   杨坤成轻轻揽着宋丽的腰，他知道她为自己在操心，夜不能寐，他不仅是公司的定海神针，更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出了事，那还不塌了天？
   天上的那几丝流云也不知散哪儿去了，天空整个玉宇澄澈的感觉，山岭上寒树肃立，一排排光秃秃的树枝直刺天空，阴坡的雪白亮亮地晃眼，森严肃穆的栖云寺，镶嵌在这水墨画一般的景致中，是那么地高远而神圣。
   响了两声喇叭，仿佛告别一样，黑色的汽车绝尘而去，在这山水画中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墨点，远去，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