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石散文】我的外爷是“土匪”

显示全部楼层 · 2015-4-10 07:19:10

本帖最后由红米饭于 2015-4-10 12:17 编辑

说起来也许你不信，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在解放前，就和“土匪”联姻了。到我们手里，毫无疑问，我便是“土匪”的外孙了。
　　因为外爷是“土匪”，解放后，他没有回到村里安身，而是蜗居在离后九殿不远的一个叫老牛湾的小村里。我是在八岁那年，才跟着舅舅，走了一天的山路，才来到外爷家，见到了外爷。
　　我们去时，已到了掌灯时分。外爷正躺在后炕上，听到外面来人，并没有起来出迎。当外婆欢天喜地的叫着我的小名时，外爷知道是我来了，竟高兴地不知所措，口里不住的说：“吓，我娃亲的，还解下来看外爷了”。
　　到第二天，我才真正看清了外爷。他的身材十分高大，留着光头，脸上看去，是很严肃的。早饭后，他带我出去。在灿烂的阳光下，他走在前边，双手倒箭着，很有器宇轩昂的样子。只是脚下的一双布鞋，老挂不住。他带我最后走到村子的最高的一个高山峁时，停留下来，他用手指着北面的一个像土城墙一样的地方说：“娃，那个地方是后九殿”。我忙问:“是从前土匪住过的那个后九殿吗”外爷一听，目光刹那间就暗淡了下来，再也没说一句话，默默地倒背着双手，和我回到了家里。
　　从那天后，外爷再也没有带我出去转，直到我走，再也没和我说一句话。到我再见到外爷时，竟是被村里人抬回来安葬的时候。
　　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红卫兵是造反派。中国除了毛主席，谁的反都能造。于是，刘少奇被造了，邓小平被造了。到造朱德的时候，传说朱德去找毛主席，毛主席不置可否，气得朱德摔门而去。后经周恩来出面说，朱老总的反不能造，怕把部队造乱了。这事有没有，不得而知，只是朱德的反没被造却是真的。
　　我外爷十几年都不在村里，但村里人并没有忘记他是“土匪”。要造他的反，却鞭长莫及。后来，通过当时的“革命委员会”，要我爸爸到老牛湾把我外爷叫回来。
　　我爸是国家干部，女婿做老丈人的工作，一切都从公出发。我外爷耷拉着眼皮，任凭我爸说了大半天的大道理，一声不吭。我爸“公事公办”的给他交待了最后的回村期限后，就回来了。
　　过了最后的期限，外爷还是没有回来。革命委员会就命令我爸带着民兵小分队，去把我外爷抓回来。到家里时，只见我外爷蜷缩在后炕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离开了人世。
　　那时的老牛湾，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连架子车都无法通行。我爸便用了村里的几个人，用担架把我外爷从老牛湾抬了回来。
　　按照乡俗，在外去世的人，是不准抬回村里的。何况像外爷这样的人，更没有了回村的可能。外爷抬回来后，就直接抬到埋他的墓地旁。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非常好。可外爷的担架刚一到，却忽然刮起了大风，特别是有几个大旋风来回顺着山梁地畔一直向村口方向卷去，快到村口时，又折了回来。主丧的人见状，大惊失色，忙说：“赶快烧落魂纸”！可风大得火柴划不着，火链打不着。直到所有的人都跪下对着旋风磕了几个头后，风才小了。烧过落魂纸后，奇怪的旋风就不见了。
　　外爷的葬礼，是我见过的最简单的葬礼。没有鲜花，没有乐队，没有其他人，全场只有外爷的家人和我们两家亲戚，再有几个抬杆打墓的。阴阳先生说，这天不能动哭声，在场的人除了落泪，谁也不敢放声大哭。
　　外爷就这样走了。在大千世界中，悄无声息的走了。可外爷的身世，对我来说，却一直是个迷。我曾问过外婆，也问过舅舅，可他们都不愿提起。直到我十几岁的时候，我才在我户下的一位爷爷那里知道：
　　外爷原是延长县罗子山乡利壁村人，八岁上因家贫换亲来到南河沟乡张阳村给古邦臣为婿。由于是倒插门，在解放前是很低人一等的。村里人根本就没人正眼看他一眼。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外爷十多年后，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生逢乱世，外爷不甘寄人篱下的生活，就只身跑了出来，经人引荐，投到当时的后九殿黑宪章麾下当了一名勤务兵。由于外爷一表人才，勤快又好学，很得黑宪章的赏识，很快就锻炼成一名文武双全的，能双手打盒子枪，还能带兵学文化的好人手。再后来，黑宪章就把日常事务甚或带兵执行任务等都交给外爷，外爷就按黑宪章的安排，带领人马，劫富家，济贫家。使延宜二县的大富人家提起黑宪章和我外爷的大名，无不魂飞魄散。后来，外爷不但领兵打仗，还成了黑宪章的贴身侍卫。据说，黑宪章多次外出，都差点遭人暗算，都因为外爷眼疾手快，才逢凶化吉。可在最后一次去宜川时，黑宪章听信了国民党的哄骗，大意轻敌，只带了四名侍卫。到宜川后，敌人早已设好埋伏，以招待为名，把他们四人和黑宪章刚刚分开，就采取了行动。他们四人仗着八只盒子枪的力量，奋力突围了出来。可黑宪章却落到了敌人手里。
　　这以后，外爷便解甲归田，又回到了张阳。他用八十块大洋在村东头置了一块好地，准备穑稼终生。可村里人却容不得他这个“外来户”。他一气之下，就一头扑到老牛湾里，没想到，此地一别，竟成了诀别
　　解放后，黑宪章被誉为国民英雄，他的英名被载入《延长县志》。可我外爷却终生背着“土匪头子”的恶名。他活着的时候，掏钱置地，他去世后，却连村都进不了。就这还不得安宁。前几年，舅舅抱不上孙子，阴阳先生说是外爷的坟没埋对，舅舅就将外爷挖出来，又埋了一次。可时间不长，村里有一个在门外当大官的人回来说，我外爷的坟在这里碍着了他家的风水，舅舅闻听，再把外爷挖出来，再埋了一次。
　　我不知外爷在世的时候，是不是做了孽？如没有，那怎么会“死无葬身”之地呢？如果有，可谁都没给我们说过。我见到的关于外爷的文字性记载，是在陕北作家张国全著作的《烈原》里，可那本书里，根本没有那个双手提盒子，八面抖威风的外爷。外爷的大名，在这书里的出现，也是廖廖数次，而且，把外爷的大名赵振兴还写成了赵正兴。
　　这就是我的外爷。他活着的时候，是“土匪”，可人们却不知他的“匪”行是什么。他去世后，只有一本书里提到了他，却连大名都没记对。在我舅舅第三次安葬我外爷时，我坚持要舅舅给外爷立一块碑。在那块碑上，我为外爷记上了他艰难困苦的一生，也记上了他曾是黑宪章的贴身侍卫。
　　可惜的是，这块墓碑，随着外爷，被舅舅安放在一个谁都不愿去的避静之处。那里谁都碍不着，除了外婆，再没有第二个人来打搅外爷了。
　　安息吧，我的“土匪”外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