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蓝禾禾 于 2015-4-25 19:50 编辑
夏日里一场暴风雨过后,桐村到处都是被清洗过的宁静与清凉。 山洪从上游下来,漫过桐村的小石桥,呼啸而下。村庄里的人都从坡地高处的屋里出来,集聚在打谷场上的那几棵老柳树下,神色庄重地注视着这场随时会涨潮的隐性灾难。老辈人们不时地感叹着这场“山水”远没有他们印象里的某些场面壮观。大家明白,也许是那时的灾难叫他们仍然在记忆深处胆战心惊。 整个打谷场上落满了一种压抑的恐惧,就像头顶上还没有完全散开的乌云,要闷死人了。何福家十岁的小女儿小娅满场子乱转,她不懂得“恐惧”,她依旧调皮捣蛋。 小娅回头看见小叔抱着还不满一岁的堂弟洋洋坐在老柳树下,她蹦蹦跳跳地走过去,低头却看到洋洋的眼睛里住着两条清澈的小鱼,她便瞬间安静了下来,甚至觉得有些感动,就好像此时此刻,她和洋洋是唯一两个心意相通的人,他们更靠近自己心里的世界,而眼前的世界是朦朦胧胧的。 突然,路边的杂货店里传来了二婶的咒骂声和堂姐敏敏的哭泣声,小娅被父亲何福牵着,也随着人群从打谷场上散开,往杂货店聚了过去。 原来是青春期的堂哥何成要坐着村里的公车去镇上赶庙会,二婶不同意,二叔外出务工,杂货店离不了人,她走不开,又不放心何成一个人出去。何成便偷偷跑去在公车上占了个位子。售票员和二婶熟,觉得还是言语一声的好,免得到时候出了乱子不好交待。二婶闻讯赶来,她本想既然孩子这么倔,那就干脆再给他点零花钱,打发他去得了。何成却觉得母亲来来回回地折腾,让他很没面子,他于是跳下车往山上跑去了,嘴里嘟囔着,不去了,烦死了。 二婶见他往屋后的山上去了,放心多了,这山是熟悉的,安全的。没想到,儿子那没事了,女儿这却又出了叉子。她回到杂货店,一眼就瞅见敏敏手里的那一百元是假钞,她急的直跳脚。她问敏敏,那人买了啥,敏敏说一盒三块钱的烟。她又问,你还给他找了九十七?敏敏说,嗯。二婶这下火了,缺心眼啊你,你白给人家一盒烟不算,还倒给了人家九十七块真钱? 人们劝她,一个孩子嘛,她又认不得真假,要怪就怪那个道貌岸然的骗子,他竟然跑到这穷困的山村里来的行骗,真亏了他自个儿的良心。这一提醒,二婶便窜出了门,看见村支书的摩托车停在路边,她便问他借了车钥匙,驾着摩托车就往敏敏指的那个方向追去了。 敏敏在人们的眼神里看到了他们对母亲的同情,她在心里恨不得把自己咬死。都怪自己一晃神儿,被那个过路的年轻男人精致的外表和假装文明的言语所蒙蔽,害的母亲为了一百块钱,内心受着辛苦所得被糟践的煎熬。桐村里的人都习惯了被善良所眷顾,没有轻易怀疑别人的习惯。可是,从今天以后,敏敏在对人心的认知上,可能和从前会大不一样了,这个小姑娘的内心生长出了一种对这个世界凛冽的隔离感。仿佛,人们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比对母亲更为意味深长的同情。
向晚时分,前庄传来了鞭炮声和阵阵的哀乐,一会儿诵经仪式要开始了。 丧事是给前两天从城里拉回来的金勇办的。他才二十几岁,在城里当电焊工学徒,突然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人家说是被电打死的,可也有可能是被人给打死的。人们对他的死有很多的猜测,可是都显得那么地无能为力。 家里剩下一个病弱的老父亲,年轻的小妻子,还有桐村唯一的一对龙凤胎娃娃,本来看似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从此有了一个无法估算的艰难未来。人们看到那两个孩子,便不由地心酸。 人身在俗世中的蒙昧和无力,桎梏了太多的人间真相,唯有大山是坦荡有力的,是桐村人祖祖辈辈的依靠。明天,人们便把金勇送上山,让他在山间安眠。 村里的人每家都有代表赶去参加傍晚丧礼上的诵经仪式,他们会跪在一旁,烧纸点香,祭奠先人。 洋洋被鞭炮声吓得哇哇大哭。河对面的老李婶赶着牛车从田地里归来。小娅心里一乐,忙喊着,老李婶等等,等等。她从小婶手里把洋洋抱了起来,顺势就坐在了牛车的前沿杆上。老李婶和周围的人先是一惊,小婶也吓得站了起来,转瞬间笑意跃上了他们的眼角眉梢。之前大哭不止的洋洋,突然在老黄牛慢悠悠地一颠一晃中,咯咯地笑出声来,惊颤了整个桐村的向晚时分。 第二天早晨,妻子王梅在院子里的叨叨声,成功地吵醒了屋子里的何福。他实在是困惑的不行,这个女人为什么一天到晚地叨叨个不停。 昨天晚上,她叨叨说,小娅和电站站长家的闺女,两个人躲在电站厨房的柜子里,偷吃了人家不少好东西,真是丢脸呢。何福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是人家电站站长家的闺女自己乐意的。她又叨叨,小娅不爱吃药,每次都偷偷趁她不注意,把药都藏在了枕头底下,她还以为是医生开的药不对,孩子发烧老不好,去和人家理论,最后才发现是这小妮子在捣鬼。她还是那句话,真是丢脸呢。她叨叨的认真劲儿,让何福差点以为,她看上人家老中医了。 不过小娅的这个淘气劲儿,让何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祖母曾经说过,父亲小时候有一次就一个人躲藏在衣柜里,家里人寻了他一天,最后是他自己忍不住了,在柜子里笑出声来。父亲去世的时候,小娅还是个只会说,爷爷被放进了盒子里的天真孩童,如今,她已经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了。 年前,他们兄弟几个把父亲的遗骸迁进祖坟的时候,打开原来的坟冢,惊异地发现,在地下埋藏了十来年的棺木崭新如昨,当时他们便哭了。他们知道,父亲的某些精气神也许还凝固在这苍天厚土里。 昨夜,何福又像那日一样,想起父亲,便觉得父亲那些曾因苦难深重而疼痛不已的身影在流泪,那些眼泪从何福的眼里流出来,止都止不住,直把他的心和眼睛都彻底流清澈了,才给了他一个深夜里的清梦。 只是这个梦被王梅一大早上的叨叨声给搅了。 他出了院子,看见她把菜园角落里的那几株大烟花连根拔起,甩在了水泥台上,何福这才明白,她这是在跟母亲置气呢。 何福心里清楚,桐村种植了这大烟花的人家不止王梅一个,有人是觉得那花儿好看才种的,她就是其中的一个。有的人是因为他们知道这花儿可以当偏方用来止痛。母亲一辈子谨慎,不知从哪里得知,种这大烟花是犯法的,她便试图小心地劝阻儿媳,没想到竟招来这一顿指桑骂槐,她独自在侧屋了垂泪。 他走到母亲的屋里,母亲拉着他让他今天就帮她去看看老屋还能不能住人了,她想搬回去住。他嘴上应承着,心想,父亲没了以后,他就接母亲同他们一起住了,他怎么可能真的同意母亲搬回去住呢?不过,他得想想办法,老屋还是得去一趟,只是因为他想念老屋了。 出了院门,青石山半山腰上的古庙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起风了。 前两年,有人说看见过那个古庙里的守庙人偷偷地从功德箱里往外掏过钱,那时他已经九十岁了,当了一辈子的守庙人,他就是桐村的一部活历史。桐村的人不知道他是鬼迷心窍了,还是老憨了。但是没人真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们原谅他,就像是神佛和菩萨那样原谅他。他这一辈子的善行和虔诚,足以换得这最后的敬重。 今年春天,他安详地去了。古庙里和村庄里都不再有他消瘦的身影,人们再也看不到他捋着长长的胡须替神明和村里人传递意旨了,心里好像突然缺了点啥。每次山风中想起这铃声,村里人都会不由地晃神儿,心里升起对守庙人的念念不忘来。 路过杂货店时,何福和卖豆腐的老李打了个照面。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老李出来卖豆腐了。他退回去买了两块豆腐放在杂货店,让小娅她二婶帮忙给王梅送回去。他又和老李寒暄了一阵儿,老李要继续去卖豆腐,就别了何福推着车子走了,何福继续向老屋的方向走去。 这老李啊真是个苦命人。原本前些年靠着做豆腐,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可是也不知怎么的,他老婆有一天突然就疯了,家里一团糟。后来,他大哥家隔壁的张家大儿子在外做生意,和他大哥借了钱,可是张家的生意亏惨了,钱还不上,张家老爷子先寻了短见。眼瞅着要过年了,李家老爷子去张家帮儿子讨债,却受了一顿羞辱,一气之下,除夕那天喝了农药,也死了。雪上加霜,那个年,张家和李家都过得灰头土脸。 那之后,老李就留在家里照看妻小,还有老母亲。今天何福问起他怎么又出来卖豆腐了,老李说他老婆今年好多了,能够在家照应,再加上儿子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他得在攒点钱,给儿子预备新窑。 何福一路盘算着这人事啊,真是没个准儿。小娅刚上学那会,和老李家的艳子要好,有一次,小娅住奶奶家,凌晨她自己醒来,外面有星光,她以为到了上学的时间,也没看钟表,就拿了手电朝学校走去。路过老李家,喊艳子,艳子告诉她才四点,就招呼小娅回屋又睡了一觉。何福却被反应过来的母亲叫醒,说她等了很久天还没亮,才知道看错时间了,可是小娅已经走了很久了。何福差点翻遍了整个桐村,最后老李听到他的喊叫声,出来告诉了他原委。她后来还常跑去艳子家蹭饭,玩耍,那时老李老婆还啥事没有。就这两三年光景,这老李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他不过就比何福大了几岁而已。
老屋挨着四婶家,远远的,何福就看见四婶坐在废旧的石磨旁边,眼神枯寂地望着对面山上的黄土坡,那里有她的亲人,还有她的归宿。 四婶厉害了一辈子,年轻时厉害,和婆婆斗气,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双腿从此没有再利索过。儿子出了矿难,她也没消停过,继续显摆厉害,最后连儿媳和孙子都弃她而去。她脾气不好,女儿女婿都很少上门来看她。她骂了四叔一辈子,现在四叔不在了,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邻里邻居都不知道她这一辈子图啥呀。 何福把刚才在杂货店带来的两瓶黄桃罐头放在四婶旁边,和她打了声招呼。她从对面山上收回目光,看着他,却没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他第一次在四婶的眼里看到了卑微和脆弱,也许,她是刚刚才想明白自己这一生吧。 老屋旁边的土墙已经塌了一大半,四叔在的时候,这院子里还偶尔被打点一下,现在却只剩下荒草一片。老屋的木格子窗户已经开始朽坏,院子西边的小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陷落成了一堆泥土和石块。何福想起小时候,他们兄弟几个蹲在这小房门口一人捧着一大碗饺子比赛吃得情景来。岁月不饶人,连他们都已经开始变老了。 何福就在老屋门口晒着旧日时光,坐了一整天。他不知道自己仅仅是因为眷恋,还是想多陪陪四婶。
黄昏来临,他跟着着偏了西的日影往家赶。在老屋坡下的那个转弯处,他好像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时杂货店还在父亲手里经营,有一天晚上遭了窃,父亲第二天看到被损坏的门窗,满心沮丧。但是,他从杂货店回来,走到这个拐弯处停歇了好久,平复了自己的恐惧和不安,然后叮嘱孩子们不许把这个事情告诉他们的母亲,免得她再受惊吓。那是何福第一次看到父亲在劫难面前的脆弱和无力,心疼便从那一刻开始深刻。 迎接他归来的依旧是晚风中的铜铃声,还有自家圈里的羊叫声。原来是有小羊羔出生了,它们还没有力气站立,也没有力气吮吸,所以王梅便用奶瓶冲了奶粉,母亲抱着小羊羔在悉心地喂养,给它们补给能量。何福看到这和谐温馨的情景,安心多了,他知道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他不用再担心她和母亲的矛盾了。 何福在院子里没看见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娅,正纳闷儿呢。小娅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地瞄了一眼外面,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到父亲身边,傻呵呵地笑了笑,便坐下来靠着他睡着了。王梅过来看了看她红扑扑的脸颊,爱不得恨不得,对何福说,这小傻妞准是偷喝了母亲酿制的米酒,才搁在灶台上了的。母亲也跟着笑了。 远处,晚霞如冬日炉中的火焰,映照出远古而悠扬的韵味。日月交替的时空中,尘影绰绰。 苦难和慈悲,滋养着人们那颗向善的灵魂。越是内心疼痛的地方,越是能够开出花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