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米饭 于 2015-6-12 21:20 编辑
石川河 野菊花 文：伍月 家乡的石川河，每到秋天，漫山遍野，开满了淡紫色的野菊花。宁静的安于一方水土，清雅的点缀着这一河的淙淙细流。在阳光灿烂里孤芳自赏，在云淡风轻里颔首微笑，在细雨绵绵中悲情哭泣,在银妆素裹里沉静自若。温润静谧的河，典雅淡然的花，是我记忆里的那一抹夕阳，淡然，而绚灿。
可是，在中国的版图上,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这样一条叫做石川河的河流。它小的可以让所有人去忽略，甚至去遗忘。
然而，就是这样一条河流，它的河畔，有着那么葱绿的草地，它的堤岸上，长满了那么多那么平凡的野菊花。曾经，它又是那样绚灿地美丽过我的生命。
我是生长在石川河畔的孩子。我的骨子里，有着与生俱来的淡泊，宁静，与世无争。就像这一方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我的童年岁月里，爷爷就是一位至高无上神：威严，高大。管教着十个孙辈，在信纸上给在不同地方上学的哥哥姐姐们书写教诲。于我，爷爷却是我的大树，庇护着我，宠爱着我。
在夕阳烧红半边天的时候，爷爷就会放下钢笔和眼镜，合上一本本厚重的书和字典，背着一只手，另外一只手拉着我，一步一步缓慢而悠闲的踱向河边。有的时候，爷爷会突然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躲到大树后面，急的我跺脚大哭，他才扮着鬼脸从树后面出来，把我搂进怀里哈哈大笑；有的时候，爷爷会严肃的教我念唐诗。他念一句，我跟在后面一句长一句短的学。 背后的夕阳将我和爷爷的背影拉的很长，很长。
到了河边以后，我会迫不及待的奔到草地上捉蝴蝶逮虫子，来回奔跑。爷爷就坐在堤岸的石阶上紧锁着眉头思考，时而含着笑看我玩。我从来不知道爷爷在想什么,可是在我心里，爷爷永远都是一位伟大的智者。
我曾天真的问爷爷在想什么，爷爷说，人的生命，总有一天会像太阳一样,沉沉落下。我说，爷，你一定不会那样的对不对？爷爷看着我，慈爱的笑了,点了点头。我便满意的坐在爷爷的膝上背爷爷教我的唐诗。
当我玩累了的时候，就会坐到爷爷身边，给他看我在浅水里捡的漂亮石子，然后把那些湿漉漉的石子全都装到爷爷的外套口袋里。爷爷用身边的野菊花和我采的各种小花编成一个大大的花环，戴在我的头上。爷爷眯眼端详着我，我骄傲的站在高高的堤岸上，对着那些放着羊打着水漂的孩子们，快乐的欢呼。
那个时候，我对死亡毫无概念。我以为我身边的人，都会一直在我身边。我以为我每天醒来，都会看见他们慈爱的面孔。 那个时候，我的快乐是多么的纯粹。而我那颗幼小童稚的心，又是多么的容易满足 。 还有的时候，我喜欢跟邻居的小哥哥一起去河边玩。我们一起上到柳树上折柳枝，然后做成柳梢。坐在青草里看天上流动的云，水里摇动的水草，和不远处吃草的牛羊。听着细水潺潺的声音，还有风吹过草叶啪啪作响的声音。我们幼小的身影荡漾在那一波河水当中，我们把柳梢清脆的声音吹的那么响，传的那么远。光阴拂过河面，洒向河畔，滋润着葱绿的草地。
小哥哥被他父母接走的那一天，我躲在门后面。小哥哥被他的爸爸抱进了一辆车，他又哭又喊的挣扎着。车后面，是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呆呆的看着那一幕。
汽车发动了，小哥哥被那个会跑的匣子带出了这个被石川河环绕、开满菊花的村庄，带出了我的记忆，也带出了我的生命。 儿时的那些回忆，只是因为太单纯；那些快乐，也是因为太纯粹。所以，当它们即将随着石川河水流逝的时候，都变成了忧伤与疼痛。
石川河水还是潺潺的流淌，那河畔的野菊花也枯荣了一季又一季。关于小哥哥，便再也没有了消息。那些记忆，也便渐渐的离我远去，随着光阴，不再复返。
在爷爷的悉心调教下，我长成了乖巧优雅的女孩子。我安静的坐在爷爷的书桌前，嗅着野菊花的清香，在作文本的格子纸里填满一个字又一个字，握着毛笔看墨汁在宣纸上绽开一朵一朵的花，在朝霞漫天里站在石榴树下背诵《长恨歌》，把爷爷书架里的薄薄厚厚的书一本又一本的翻出来读个通宵达旦。
爷爷养了满院子的花花草草，一棵棵在花盆里争芳夺艳：鸡冠，芍药，月季，还有可以给我和姐姐染红指甲的凤仙，惟独没有野菊花。
爷爷说，野菊花喜好清静和自在，它只有长在空阔的河畔，才会周而复始的美丽，世代繁衍。
爷爷时常端着杯菊花茶陶醉在花儿们中央。他揽过我和姐姐，说，我这两个孙女啊，比那花儿都好看。
我从来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在我的思想里,爷爷奶奶都是不会离开我们的。就是小哥哥,也只是在和我同一片的天空下的另外一个世界里很好的生活着,茫茫人海,我们也许还会在某天相遇在陌生的街头也说不定。直到奶奶去世。
当我看见奶奶微笑的黑白遗像摆上八仙桌，当我看见伏在奶奶僵硬的身体旁哽咽的爷爷和跑出去嚎啕大哭的姐姐时,第一次,我感觉到死亡离我是多么的近。我抱着自己，恐惧的蜷缩在大门的后面,看着披麻戴孝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忙碌的父辈们,和在幽黑的天空中飘动的白色灵纸。我想到，我再也不会看到奶奶了，她永永远远的离我而去了。悲伤就像一把利剑，戳进我心里，泪水大颗落下，我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奶奶的照片终日的在桌上朝着我们微笑，爷爷的眼睛里终日的隐藏着泪光。爷爷终于病倒在轮椅里,半身不遂。他的那些引以为荣的花儿,全都进了坟墓。或者连根拔起送了人,或者和我那无忧的童年一齐埋在了地下。花盆一摞一摞的垒在院落的墙角下,渐渐的长出了青苔。院子里的葡萄树枝叶蔓延,石榴树花开似火。
一个温暖的午后，爷爷坐在石榴树下的藤椅里看报纸,旁边泡着一盏菊花茶。我在一字一句的背古诗，姐姐在洗衣服。姐姐说石榴树开了十八朵花，我说明明是十九朵，我们为此争的面红耳赤。爷爷看着我们笑,夕阳留恋地停在他脸上。我看姐姐,我们都长成了美丽的女孩子,可是我的爷爷,我的大树,却已经垂垂老去了。他的头发已经全部白了，他的目光不再清澈，他的脸上和手臂上长出了老人斑。石榴树花开似火，颓败的美丽。
偶尔,在沉沦的夕阳里,我会推着轮椅里的爷爷去高高向东的麦场上吹吹风,爷爷总是望着远方,不说话.
我知道,爷爷凝视的地方,有奶奶孤单的坟包,有静静的细水长流,有开的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那些淡泊的花儿,开在爷爷的心里,安静、与世无争,就像爷爷这一生,甘愿守着这一方清净,任世界独自繁华。那些优雅的花儿,在爷爷的心里,开成了一块永不磨灭永不凋败的美丽化石。
我看着爷爷,风吹起他雪白的头发飘啊的飘,他的嘴角微微的笑。
原来,年老的心,和我幼小的时候一样，也是这样的容易满足。
我经常一个人会去石川河边,坐在我和爷爷坐过的石阶上,听潺潺的流水，看草地上玩闹的小孩子,看吃草的牛羊,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我忧伤的坐在花儿中间,采大把大把的野菊花。有时候,我将那些花儿撒在水里,看花儿漂走的样子,看时间漂走的样子;有时候,我将那些花儿绕成一个花环。远处，是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在树底下做柳梢，清脆的哨声吹的很响，传的很远，很远。
我轻轻的笑,他们的还那么的小,那么的天真,他们的快乐,还是那样的纯粹,而长大,又要经历多少的忧伤,和疼痛。
爷爷病倒在床上,他枯瘦的手一手握着我,一手握着姐姐,问,石榴树开花了?我说开了… …爷爷问,开了多少个啊?我说是十九个,姐姐说是十八个。我和姐姐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眼圈立刻都红了,都低下了头。爷爷说,等石榴熟了,一定要给爷摘一个啊！
爷爷说过,人的生命就像太阳一样,总有一天会沉沦到山的那一边，再也不回来。小的时候,我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在那个秋天,石川河终于断流,那水泥堤岸，也轰然倒塌，宣告了它的寿终正寝。而河畔的野菊花,却疯长野长,向农田步步蔓延,像是在举行一场悲绝奢华的葬礼,为生命唱着凄厉的挽歌。
爷爷终究没有等到石榴成熟。爷爷去世的那个季节,持续下了半个月的雨。那种阴冷就像绵绵的绝望，吞噬着我一寸一寸的肌肤。在那个秋雨绵绵的深夜,摇曳的烛光燃尽了最后一点光亮,爷爷瘦干的手臂终于无力的垂了下去。桌上,那一大捧野菊花,在花瓶里安静的开着,散发着诡秘的幽香。白色的灵纸在阴霾的天空飞舞，我听见了来自天堂的哀乐，悲怆又一次将我击倒，再无还击之力。 我知道,河畔的野菊花,正向着爷爷睡去的地方张望,它们在雨中悲情的哭泣。原来,那河中的水,都化作了花儿们的泪。
爷爷的骨灰被安葬在一个面东的阔地,高高的,向着石川河。爷爷安静的如同那些花儿,将一世繁华尽收眼底,千山万水,沧海桑田。 石川河水流了一年又一年,飘零了多少人的青春韶华?
野菊花枯荣了一季又一季,凋谢了多少载的繁华岁月?
大二那年，听妈妈说小哥哥补习了两年高考落榜,整个人越发的胖,整天端着八九百度的眼镜在书堆里自言自语,见了人也全没了小时候的乖巧,只是木木的笑,低头走路。妈妈说你俩小时候玩的最好，你去和他说说话吧。我合上半开的门,我那白色的书桌上,是一大束清淡的野菊花。在那样的芳香里,我能穿越时光，我能看见爷爷,能看见小哥哥，能听见爷爷浑厚的声音和我稚嫩的声音，能听见柳梢声声的清脆和银铃般的欢笑，我也能看见石川河曾经的风淡云轻和听见潺潺的流水。有这些，就够了。
我没有告诉妈妈，他昨天来借我高中时候的话题作文书的时候，我偷偷的溜掉了,让妹妹把书给他并陪他干耗了半个多小时。
人生若只如初见。
相见不如怀念。
我闭上眼睛,我那单纯的、快乐的、纯粹的童年已一去不复返了。那曾经拥有着满世界幸福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忧伤孤单的女子,不再戴着花环被爷爷宠着便不可一世,不再以为声声的柳梢可以吹到天长地久,也不再守着一句善意的谎言便企求一生一世的快乐和幸福。我和爷爷一样,安静,与世无争。抱着一堆火树银花的记忆,在岁月深处深深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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