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米饭 于 2015-7-26 23:04 编辑
【一】 “春燕,走累了吧?”话音未落,一杯白糖开水便端到了我的面前。我急忙顺势去接,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外婆的那张脸,半掩在一头银丝下,一米长的细麻花辫盘成一个发髻,蜷缩在脑后。永远盈满了笑容的脸,即便是皱纹里也是满满的笑意,似乎比这白糖水都要甜。 外婆生于1929年,住在后山,由于家里很穷,嫁给了二婚的外爷。后山的人说话操一口湖广腔(其实有些像四川话),那声音就像是唱歌,很婉约、也很柔美。外婆都那么大年龄了,声音依然那么甜美,倘若你要是不看脸,绝对不敢确定是出自于一个老妪之口。 小时候,我们姊妹三个几乎都得麻烦外婆来照顾一些时日。我记得小弟弟身体较差,肺炎住院期间,外婆为了让他不哭闹,便哼起了山曲。你还别说,真好听。“爹娘爱钱卖了我,卖给旁人受折磨。/清早担水四十担,到晚推磨二斗半/出了磨房星宿全,天亮纺棉三两三。/家又大来人又多,洗脸水烧了多半锅。/砍下湿柴拢不着火,吹死吹活火不灼。/吹来吹去吹着了,头发眉毛燎着了。/公公骂来婆婆抓,小姑子过来拔头发。/丈夫鞭子往下落,浑身打成肉索索。/这样的日子咋样过,宁愿死来不愿活。”那会由于我们太小,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对媳妇的地位低下的描写,直射觉得外婆的嗓子不错,小弟弟睁眼看着外婆的口型,如痴如醉,像是聆听仙乐,顿时就不哭了。外婆看着小弟弟不哭了,心里也非常清楚,是自己的歌声带来了效应,于是一边继续换着小曲的名字唱,一边用手指轻轻地刮这小弟弟的鼻子,唱道:“小娃娃我要夸,现在笑成一朵花。不哭不闹好娃娃,要不就像唱戏闹喳喳……” 现在回想起来,真心的佩服外婆现编现唱的本事。她没上过一天学,却有着这口头智慧,估计这就是她在生活实践中积累起来的东西。母亲做手术,父亲去生产队挣工分。没人给我们做饭,外婆来到我家,一边拉风箱给我们做饭,一边还得照看我们姊妹三个。那时候,房间逼仄,像是巷道,人均不足两平米,借外婆的话说,那就是巴掌大点地方,把人挤成烧饼馍馍了。一家人老少一间土炕上滚,就跟背篓里插玉米棒一般,挤得密密匝匝的。卧室外面就是灶房,外婆设法一举两得:哄住孩子,做好饭。便扬长避短、随机应变,挨个夸赞一番,让外面姊妹三个心里都平衡,开心了,就不闹了。淘气的大弟弟还嚷着要外婆继续唱。拉风箱烧水时候,唱山曲还是可以的,但是炒菜不敢唱,否则,辣子和油烟呛的人难受。可是大弟弟哪里会懂得这么多,非要外婆唱,无奈,她还是“投降”了,便唱了起来。 等到外婆唱完了,我们才悄悄的发现她的眼角噙满了呛出来的眼泪,可是她还是用甜美的声音说:“这个背时的娃哦,让外婆把菜里面的油都偷吃完了,看你们吃啥哦!”我们才管不了那么多,就知道乐得笑哈哈。
【二】 时间一晃过去了,我到了初中,母亲让我过年走亲戚,自然要去外婆家拜年。我才走到外婆所居住的山庄口的大核桃树下,就有村人问我是不是外婆的孙子,我当时很纳闷。等到了外婆家,才知道因为原来母亲带我回去的时候,人家来过我外婆家,记住了我。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我也只能步行爬上那一座四里路的山庄。每次走到四分之三处,便有些惧怕大石头旁的几步,坑洼不平不说,还很陡峭。然而,每次我走到这里胆怯的时候,就会有个声音出现:“我春燕来了哦!”我起初以为是幻觉,结果抬头一望,果真是外婆在路旁的放牛。知道后来我才知道,每年的正月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外婆一大早便出去放牛,一来可以让牛儿晒晒太阳,散欢一些,二来还可以等候母亲或者我。 看到是我去了,手里还拎着礼品,估计我是累的够意思了,急忙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然后把牛托付给村人照顾,便拉着我的手,一起回家。我进门,故意学外婆的腔道:“我要喝外婆家的醪糟哩!”故意把醪糟两字拖得长长的,惹得外婆笑得像一朵牡丹花。 后来,这句话就成了我的形象代言词了。外婆一见我去,就问我想不想和醪糟。我肯定想喝,因为外婆家的醪糟和我家的不一样,格外的甜。据说,她放的不是白糖,而是糖精。那个年代,家里都穷,买不起白糖,就找这个来代替,但是我却觉得甜,不但是糖精的问题,关键的是外婆的心好,笑容甜。 “外婆,你们家的醪糟咋这么甜啊?” “那你想不想学啊?” “当然了,我也要做出和外婆家一样的醪糟来。”外婆笑得嘴都合不拢,一步一步的教我如何做醪糟。如今,我做醪糟之所以儿子喜欢吃,这还得感谢外婆将手艺传给我,不过,我已经赶上时代的步伐了,将糖精换成白糖了。可是,每每吃醪糟的时候,我似乎就可以看到醪糟汤里映着外婆笑眯眯的眼睛,隆起的颧骨。 上次,外婆过生日,我和母亲等人一同去了山庄,做了两桌饭菜。谁知,外婆走近一看,慢吞吞地说了句:“怎么少了醪糟啊?”我心想,外婆过生日就是过寿,吃啥醪糟啊?可是,外婆坚持要我做醪糟。我看这显然是来不及了,准备打电话让人买成品醪糟,开车送到山庄来。然而,外婆却告诉我,她的炕上有醪糟,让我去端。于是,我便照办了,等我把一小盆热气腾腾的醪糟带元宵端上来的时候,外婆大赞我真厉害。其实,我在上次亲眼见到外婆这么做醪糟了,觉得比纯醪糟还好吃,所以就如法炮制了一次,没想到还得到了外婆当众称赞。外婆亲自给每人碗里盛上醪糟,然后还专门放上几粒枸杞,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像一朵多呆盛开的花朵。“你若盛开,清风自来”的意境顿时出现了。
【三】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出嫁一年,有了儿子。外婆算好我儿子满月日子,以为我从西安回到了县上,便急匆匆地给孩子买好衣服,赶往我母亲那里,结果扑了个空,我们都不在母亲家。她不能空来,跟父亲要了一张儿子的照片带回了家。等到母亲和我从西安回来,赶紧让外婆来看看她的曾孙。 “这娃儿好大的脸哦!”外婆指着照片上的儿子说道。抬头看了一眼母亲怀中的孙子,“怎么这会看这脸,又怎么这么小啊?”我和母亲对视之后告诉她,满月照是特写,脸盘自然大。外婆似乎明白了,转而又递上一张笑脸:“脸大的人有福。” 说来也怪,儿子从上学到现在,一直都很努力,收效也不错。就他现在的身份而言,这就是福气。我们因为工作关系,一般就是过年的时候,一家三口骑车去山庄外婆家,和她聊天,她拉着我儿子的手,喊着他的小名,说他的眼睛像我。然后我们四代人合影,最后发现:外婆、母亲、我,儿子的眼睛非常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是四世同堂。外婆虽然没有和我儿子一起生活几天,但是每次见了我,就问她曾孙怎么没来啊?等到后来得知他在西安上学,这才很少问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复旦兮。前年,外婆生病住院,经查,是心脑血管病,住院半个月后回家,从此就再也不能出去放牛,找猪草了。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老,虽说八十二岁了,还在离家不远处找猪草或者放羊。可是,这下,她只能呆在家里,最多是坐在屋檐下,看着门外扛着农具上地里干活的人路过和乘着暮色劳作了一天的归人,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农户人家一年四季都忙,外婆一人坐在家里或者炕上,起初有些着急,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可是,最后竟然没有能力下炕了,只能在别人的帮助下解决水火问题。她熬过了四个年头,终于在今年的六月初六那天,彻底崩溃了,驾鹤西游了。 当天,单位安排我下乡,在工作间隙,我随手拍了几朵花儿。一直都不喜欢拍白花,然而,那天不知怎么搞得,却莫名其妙的拍了一朵白花挺立在湛蓝高远的苍穹下,显得格外耀眼。却不知,也就在这一天晚上八时许,外婆永远的离开我了。到第二天早上,我刚准备起床继续下乡工作的当儿,母亲却打来电话向我传递了这样的一个噩耗:外婆去世了。我一下子愣神了,反应不过来,感觉苍天无眼,怎能让我的外婆就这么走了。那我以后无法听到外婆版的山曲了,她也无法喝到我做的醪糟了。我将外婆送给我儿子的满月衣服翻了出来,仔细端详许久,泪如泉涌。我请假去了山庄,进门我就扑在外婆灵堂前嚎啕大哭,很不得将心中的愧疚全部倾诉给她听。 外婆你若泉下有知,一定知道你的外孙女深深地惦念你,一定知道你的曾外孙今天从西安回来了,我们一定会努力的,不辜负你的疼爱之心,不辜负你的殷切期望。外婆的声音,渐行渐远,甚至飘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然而,我们依然在这个世界怀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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