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书生散文】恨一人二十四年

       流火的七月已然远去，超市里的西瓜却仍很畅销。我每次走进超市，目光落在瓜果摊上的西瓜时，心情十分复杂，多年前使我感到屈辱的一幕总是缓缓浮现眼前……
                                                               ——题记

    这是九月的一个中午，一场骤雨初歇后，空气里布满了木叶的清香味，秋意也愈发浓郁起来。七岁的我和十一岁的二姐吃过午饭，正要上学去，父亲忽然把我们姐弟二人叫住，轻轻说：“傍晚五点多钟放学后，你们两个去山背炳增家的树林里，把我们家的大水牛牵回家。”顿了顿，父亲就继续说：“嗯……树林旁边业家地里的西瓜，业他们已经不要了，你们可以随便吃。我早上要了两个来吃，感觉瓜甜甜的。”当时西瓜还是一种罕见物，我们姐弟二人被父亲的话撩得整个下午都没有心思听老师讲课了。我的同桌锋是我的表侄，小我一岁，他放晚学前问我：“放学后去我家看动画片吗？”我家当时还买不起电视机，锋家有一台双音响的黑白电视机。我摇着头回答锋：“我不去了，我和我二姐挨去山背顶（炳增的孙子）家的树林里把牛牵回家。我爸说顶家树林旁边西瓜地里的西瓜可以随便吃，甜甜的西瓜，我要去拿几个回家给我妹妹吃。”

    “我跟你们一起去！我也要去拿几个西瓜回家给我妹妹吃。”锋兴奋地说着，他显然被我的话撩得坐立不安，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弄得班主任诧异不已。

    终于，放晚学了。我和锋几乎第一时间冲出学校，二姐跟在后面，我和锋大声唱着下午班主任教的儿歌：“只要妈妈露笑脸，露呀露笑脸，云中太阳放光芒，放呀放光芒。只要妈妈露笑脸，露呀露笑脸，美丽花儿齐开放，齐呀齐开放。历尽苦难的好妈妈，我们的好妈妈，只要您呀笑一笑，全家喜洋洋……”在后面的二姐一路抿着嘴笑，薄凉的秋风似乎受了我们快乐的情绪感染，柔柔地吹着。到了顶家的树林里，我们三人先是看水牛还在不在，然后才到业家的西瓜地里摘西瓜。实际上，业家已摘西瓜卖过几回，地里根本就没什么好西瓜了，甚至部分藤蔓已经枯死，剩余的大部分西瓜比成年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差不多像足球大的西瓜，抱到地头，切开一看，里面只是淡淡的红，吃了发现一点都不甜。二姐说，她到地里再找找看，兴许可以找到一个又红又甜的西瓜。于是，地头只有我和锋蹲在地上，吃着略显酸涩的西瓜，依旧吃得津津有味……突然间，我先是感到眼前一黑，继而听见“砰”的一声，下巴一阵生疼后，我就倒飞到一米外的地方，挣扎着爬起来后我便看见，一巴掌狠狠地打在锋的小脸上，罪魁祸首是业！

    二十多岁的业站在我们面前，大睁双眼，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朝我和锋吼道：“趁我不在一会儿，你们就来偷西瓜，想死啊！”我扭头看了锋一眼，发现他的左边小脸红肿不堪，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来，他竟似不知道，怔怔地望着业。我下意识地摸摸疼痛的下巴，却看到手背上血迹斑斑——原来，刚才业的一脚不仅踢伤了我的下巴，也把我的鼻子踢伤了，鲜血就是从鼻孔里流出来的，染红了下巴。年幼的我却不懂得朝天仰望一会就可以止住鼻血，只是不停地用两只小手擦着鼻子下方，结果越擦鲜血越从鼻孔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最后我胸前的衣襟也红了一大片。

    在西瓜地里的二姐见到情况不妙，朝大路那头跑，业冲她大吼：“你跑！你再不过来，晚上我扛刀去你家杀了你！”这可把我二姐吓坏了，她老老实实地跑到我们身边，想来因为她是个女孩子，业才没有动手打她，但一顿辱骂是免不了的。业狠狠地骂道：“谁教你们来偷我家西瓜？”二姐和锋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小声地应了一句：“我爸说地里的西瓜可以随便吃。”天真的以为把父亲搬出来，业就会不为难我们了。

    却不料，业一脸狰狞的表情，近乎歇斯底里吼嚷：“你爸说的地里的西瓜可以随便吃，那我问问你地里的西瓜是你爸种的吗？你爸是什么东西！你是猪头脑啊，你爸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要是叫你去死，你是不是也要去死？！”我一阵愕然，万万想不到，平日到我家里借水牛犁地耕田的青年人居然说出这么一番恶毒的话来。素日那个去我家里亲切地对着我爸说：“叔，借你家的大水牛帮我犁点地。”的青年人哪里去了？我不知道，但我明显的感觉到，有两条“毒蛇”从我眼眶里飞射出来，紧紧“缠绕”业的躯体。多年后我才明白，并不是什么毒蛇从我眼眶里飞射出来，而是一种几乎泯灭人性的仇恨。

    业骂累了，叫我们把班主任的名字告诉他，他要去学校里向老师反映我们偷他家的西瓜。锋颤抖抖地说出了我们班主任的名字，业才肯放我们回家。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条小水沟时，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下，用水把衣服上的血斑洗干净了，才又重新穿到身上，切肤的冰凉使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锋捂着左脸跟我说，他挨一巴掌后有颗牙齿松动了，好疼。我笑了笑，却没有告诉锋，我挨踢一脚后也有两颗牙齿松动了。暮色四合，回到家里，我和二姐统一口径，没有把在业家西瓜地头发生的事告诉父母。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估计，锋也没有告诉他家大人。

    过了两日，业到我家里借某样农具，笑容可掬，只是我不再像以往那样亲切地称他“业哥”了，也不再像以往那样殷勤找出业要借用的农具给他，仅仅淡淡的应了一句话：“我不知道我家大人把它藏（放）在哪里！”就带着妹妹出门玩耍，任凭业一个人怔怔地站在我家堂屋里。在我看来，业在西瓜地头踢的一脚不仅踢得我鼻血直流不止，还把“业哥”二字和我对他的所有好感全都踢没了。

    记得有一回，不知业拿什么东西到邻村卖，与人发生了口角，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回到村里，业半躺在我一个同学家的沙发上，同学的母亲和几个人义愤填膺，破口大骂打业的人不得好死，我却不以为然，出了同学家小院子时，分明听到“活该”二字从心底深处冒出来。后来，事实与业讲的相反，是他有错在先，他却污蔑人家蛮横不讲理。

    我上一年级时，业的嫁在隔壁村的姐姐把她孩子斌（业的外甥）送来我们村里的小学读书，与我成为同班同学。斌住业家，是个十分顽劣的同学，不仅上学经常迟到，还经常不交作业。冬日的一个傍晚，班主任决定做一次家访，叫我带她去斌的外婆家。我后来把班主任引到业家院子外面，门也不进，就默默回自己家里。心底对于业的仇恨，随着日子的流逝，愈发浓烈起来。

    1992年早春，先是哥哥初中辍学回家务农，接着，父亲开始做些小生意，于是家中光景一度好转。电风扇、电视机等家用电器渐渐出现在堂屋里，1995年又增添了电冰箱和摩托车，这两样大东西当时村里没有几家人买得起。我家与业家相距不足百米，大人们之间相互来往。有一年盛夏，业的爷爷病故，办丧事时业挑着一对箩筐的猪肉来我家，借电冰箱冰冻猪肉。次日下午，业挑着空箩筐上门取猪肉，我父亲当时拿出家里的一对箩筐，叫我帮忙挑（担）些猪肉送去业家。我皱着眉头撒谎说脚疼，父亲没法，只好亲自帮忙担些猪肉送去业家，业出门前笑着嘱咐我：“仕，记得晚上去我家吃晚饭哦！”

    我轻轻“嗯”了一声，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起业在西瓜地头说的“你爸是什么东西！”这句话时，摇头苦笑半天。到了晚上，我并没有去业家吃晚饭，从业家吃完晚饭回到家的父母看见我在厨房里炒菜，很是纳闷，父亲甚至有些埋怨我：“业家有很多鸡肉、鸭肉，你怎么不知道去他家里吃晚饭？一个人在家吃青菜豆腐，有什么好！”他们都不知道，我恨业恨得不愿多看一眼，更不用说踏进业家半步。

    又过了些年月，业为人夫人父，我则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异乡求学。为了供我和妹妹读高中，年过半百的母亲重新养蚕（桑），她常常与业的妻子探讨养蚕的技术，因而两家人之间的交往颇为密切。我暑假里也经常和母亲一道养蚕，由于对业的妻、儿没有什么成见，所以她们母子每次到我家里时我都会好生招待，但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我都一一拿出来给她们母子吃，也经常亲自盛饭给她们母子。若是业上门来，我便一脸冷漠的表情，从不主动打个招呼，经常是业问一句我就答一句，这使父母有些微词，他们有时还当着业的面说，我不大懂礼貌……业笑笑，很是理解地对我父母说，读书人一向都不大爱说话的，不应责备。我却是在恍惚间，想起业在他家西瓜地头满脸狰狞的吼嚷：“……你是猪头脑啊，你爸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要是叫你去死，你是不是也要去死！”于是下意识地摸摸下巴、鼻子，竟隐隐觉得有些疼。

    当我仇恨业的第十七个年头，即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侄儿盘杰出生了，他给不大和睦的家庭增添了很多欢乐。因为工作的城市距离家不大远，我休息时偶尔也会回家一趟。每次回家前，我都会买些瓜果糖饼带给侄儿。如果回去碰见有其他小孩与侄儿在堂屋里一起玩耍，我就会把瓜果糖饼平均分给孩子们。吃饭时候也是亲自盛饭夹菜给每个孩子，哪怕孩子们在饭桌上有些不像话，我也不会像其他大人那样呵斥打骂孩子们，总是很有耐心地劝他（她）们好好吃饭，待吃饱了饭后再一块出门玩耍。在我温和的目光的注视下，孩子们都很听话地吃完各自碗里的饭菜，纷纷把碗伸到我面前叫我看，邀功似的跟我说：“叔叔，你看我吃完饭了，一点都不浪费。”这时我就会伸手摸摸个别孩子的脑袋，轻轻说，好好去玩吧。倘若看到孩子们跑得飞快，我连忙大声叮嘱：“小心摔倒啊！”而这些事，不仅务农的父母、哥、嫂不屑一顾，就连受过高等教育的妹妹有时也会认为我是没事找事做。

    有一年，正月初一早晨，我给压岁钱侄儿时，家里来了几个他的玩伴，我把两百多元平均分给五个孩子，让妹妹看见了。事后，妹妹笑着和我说道：“二哥，我发现你对每个孩子都很好。”我默然不语，遥望门外远处微微泛青的田野，心里不禁生出些许感伤——自己虽然早就可以不卑不亢地面对村里人，但谁又能保证我像业一样粗暴对待几个孩子后不会有哪个孩子有着与我一样的脾性？爱也入骨，恨也入骨。这，也许是我有些杞人忧天，但我更愿意相信自己是，为了给一些孩子的童年多点温馨的回忆。

    每当一些孩子的父母向我致谢，真诚地对我说道：“盘杰他叔，谢谢你啊！一整天不见孩子回家吃饭，我真担心他（她）饿坏了，直到刚才听见他（她）讲在你家吃过饭了，我才松了一口气……盘杰他叔，真的谢谢你煮饭煮菜给孩子吃……”我也十分真诚地说，有些事是我应该做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矫情，主要是，我确实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也该提提业的母亲一下了。业的母亲与我二姑妈年纪相仿，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扭秧歌，关系甚好。2011年春节前夕，我心血来潮就给二姑妈买了一件棉袄，除夕上午我将棉袄送去二姑妈家，业的母亲当时在场，不知怎地，她忽然间有些感慨地跟我二姑妈说：“你家老四（我）都快三十岁了，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去我家里玩（作客）一次。”我微微一愣，就听见业的母亲笑着对我说：“怪不得你。毕竟，没有伴不好玩……你业哥跟你不是同辈（龄）人，他比你大十几岁，注定你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话（共同的话题）可以聊……”我笑了笑，却只有自己清楚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业哥”好遥远的一个称呼了，我甚至怀疑自己的人生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过“业哥”二字。

    在粽子飘香的端午节里，夏风微澜，一家人难得坐到一块吃顿饭。酒至酣处，望着让我有些失望的妹妹，我当着母亲、哥哥的面，先是坦然地把我七岁时业家西瓜地头受辱一事讲了出来，然后语重心长地对妹妹说：“一个人可以不富有，但不能没有几分骨气！你要敢爱……敢恨……”声音渐渐低了，大概是我酒醉了吧。

    ……
    流年似水，或者说光阴荏苒，心底对于业的那份仇恨慢慢变成一面镜子。一面可以照出人性真善美的镜子。我常常借着七岁“偷西瓜受辱”一事，审核自己的言行，剔除不可取的，保留真善美的。至于原不原谅业，其实早已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得意或失意时候，我都不能丢弃那面可以照出人性真善美的镜子……

拜读，留些美好，忘掉烦恼，“真正重要的是，得意或失意时候，我都不能丢弃那面可以照出人性真善美的镜子……
”
问好，早安！

很一段往事，触动人的心灵！

恨到最后其实就成立一面时刻警醒自己的镜子。

寒秋 发表于 2015-9-22 22:10
拜读佳作，欣赏。

谢谢寒秋版主阅读拙作。
算是用文字对往事进行一次梳理吧，估计在恨里才更能理解爱的含义。
今日中秋，遥祝佳节愉快，阖家团圆！

白鹿放歌 发表于 2015-9-23 13:36
很一段往事，触动人的心灵！

岁月如水，人如茶。茶浸水里，韵味幽然。
遥祝白鹿版主安好！

子末 发表于 2015-9-24 14:00
恨到最后其实就成立一面时刻警醒自己的镜子。

是啊！
流年似水，或者说光阴荏苒，心底对于业的那份仇恨慢慢变成一面镜子。一面可以照出人性真善美的镜子。我常常借着七岁“偷西瓜受辱”一事，审核自己的言行，剔除不可取的，保留真善美的。至于原不原谅业，其实早已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得意或失意时候，我都不能丢弃那面可以照出人性真善美的镜子……
一段心里话。
谢谢子末阅读拙作！
祝好！

清泉东风 发表于 2015-9-23 08:10
拜读，留些美好，忘掉烦恼，“真正重要的是，得意或失意时候，我都不能丢弃那面可以照出人性真善美的镜子… ...

其实我在这篇随笔的初衷并不是要让读者恨业，而是把二十多年的感悟表达出来，以便他人有些借鉴的意义。而且，我的内心深处对业隐隐有点感激，因为他给了我一份理智，让我对世界对人生对生活有一种深沉的感悟。
谢谢东风文友阅读拙作。
盼好！

落拓书生 发表于 2015-9-27 14:28
是啊！
流年似水，或者说光阴荏苒，心底对于业的那份仇恨慢慢变成一面镜子。一面可以照出人性真善美的镜 ...

客气了，其实小时候也有类似的过往，只是我选择性忘记了不美好的场景，远走以后，在他乡立足之后，更不想去计较了，回头再去看走过的这一段路程，恨意全无，只觉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