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草民小说】天殇

显示全部楼层 · 2015-10-19 18:15:51

　　　　　　　　　　　　　　　　　　　　　　　　一
　　好多年过去了，有一种痛一直疼在心里，无言去说。还有一种纠结和迷茫，萦回在我的大脑里中，始终理不出头绪。经常会在睡梦中突然醒来，四周一片漆黑伴随着我。在醒来的那一瞬间，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稍许片刻，自己问自己，刚睡下不久，咋会醒来？感到困惑、迷茫与不解。睡的时候已经很晚，应该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这样般地醒来，不是一次，两次，而是经常。莫非是身体某部位发生了异常，还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暗示不成？
　　黑暗中去摸香烟，竟将睡前放在床头柜上的茶杯触到。杯子是玻璃制成的，没有地板砖坚硬，黑暗中发出凄惨的粉碎声，好在宿舍里只有我自己可以听见，要是还有旁人睡着，一定会惊醒。倘若像死猪般的睡意，熟睡中也会有恶梦的惊扰，这一点我深信不疑，这个声音来得太突然，只是一瞬间，杯子就碎了。我的心和大脑同时一紧，几秒钟过后，口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夜的安静，此刻不是惬意，而是静的怕人。只有在寂静的黑暗中，才会感悟到夜的狰狞，有一种哀嚎，随时会打破寂静的夜……烟头的光，在床头边沿的空中悬着，泛着暗红色，像夜空里仅有的一颗星。没有抽完的香烟，无意中从我两指间滑落，发出“滋”的声响，很快熄灭在地板上的水里。水来自那破碎的杯子。烟头熄灭后，屋里更黑了……
　　
　　　　　　　　　　　　　　　　　　　　　　　　二
　　九年前的一个冬日，那天的雪下得很大，门前雪地上深深的脚窝，是他昨晚上夜班时留下的。冰冷的月牙儿在西面的山梁上没有呆多长时间，便隐去了。第二天早上，太阳升很高的时候，他眯着因一夜未眠而此刻被白雪刺的难以睁开的双眼，拖着酸困的双腿，踏着发出声响的雪回家……从这天起，这个世界上他便没有了亲人，妻子带着可爱的女儿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寒冷的冬季。每当他路过别人家门前，看见烟筒里冒出呛人黄烟，他都会深深地吸一口气，使劲把咽喉深处的痰吸出来，然后有力地吐在地上，以示憎恶。正是这黄烟，使他和妻子女儿阴阳两地。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没有谁见过他有一丝的笑容，只是悄无声息地上班，下班，然后回到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屋里。屋里取暖的炉子，早已搬到了院子里，他恨这个火炉。睡觉的房间，到了冬季，如同冰窟一般。他不会做饭，只能到食堂里去。
　　日子过的这般凄苦，同学和朋友，都在四处寻觅一个适合他的女人。
　　半年后，不惑之年的他，家中厨房里多了一个做饭的女人。衣服自己也不用洗了，他只管安心上班。不到一年的光景，他的脸上有了光泽，多多少少也有了笑容。
　　女人原先的家离矿上不是很远，往北走，翻几道山梁就可以看见一个村庄。村庄周围方圆几十公里都是森林，出山的公路上，森林警察设有卡子，检查出山的所有车辆，不得将木材运出大山。男人三十五岁那年，趁着夜色在山里偷偷砍伐树木，树倒下时不慎砸在腰上。出院后，命虽然保住，却成了瘫子。大半年后，死在了家里，留下一个九岁的女儿和一个六岁的男孩。男人走后刚满三年，就有人上门说事，其实是问她是否想改嫁。公公婆婆都是过来人，知道儿媳还年轻，不可能后半生遭无男人之苦，故此也没有阻拦，只希望儿媳改嫁时，能将六岁的孙子留下。女人没有了男人，行走在村子里，总感觉矮其他女人半截，说话没有底气，时常还遭遇一些不轨心态男人的调戏。当有人向她提及改嫁一事，并得知再嫁的男人是一个矿工，家里没有负担，光棍一人时，虽未见过这个男人的模样，她还是很快地答应了，同意把儿子留给婆婆。必定儿子是他们家的骨血，这点事理她还是明白的。如果不把儿子留下，而是带过去，等长大成人，买房子娶媳妇肯定需要很多的钱。必定自己是二婚，开口向男人要这么多的钱，的确很困难。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有钱了，就多陪些嫁妆，钱少就少陪，没有啥标准，男娃就不一样了。
　　她带着女儿嫁了，总算走出了大山，今后永远不再去地里干活了。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想过。她去过城里，看见城里那些和自己年龄相当，有些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女人，脖子上带着项链，耳朵下吊着金耳环，穿着打扮和她完全不一样。她嫉妒过，埋怨老天爷的不公平，恨父母把她生在大山里的农村，后悔嫁给了这个短命的，没有本事的男人……
　　他上班很正常，每月的工资全部交给这个农村来的女人。他不喝酒，也不吸烟，只希望回到家，可以吃上一顿热乎乎可口的饭，自己不用洗衣服就行了。山里走出来的女人大都很节俭，不轻易乱花钱。她嫁过来的时候，女儿十三岁，好在男人有一个同学在市上一所中学当老师，买了两条好烟送去。同学说明了情况后，校长心中萌发了善念，嘴里不停地说：“好可怜的人啊”。于是交了学费，免去了借读费，而后，女儿就住在学校里的宿舍，读了初中。
　　不用下地干活，给男人做饭、洗衣，她感觉轻松自在。男人把工资全部交给她，心中好生高兴。几年下来，屋里到有了一些积蓄。她趁男人上白班，中午不做饭的机会，跑到市里一家金店，给自己买了一对金耳环回来。
　　虽然二人在一起生活两年多了，但对男人的脾气，她一点也不清楚。等男人吃过晚饭，她怯怯地说：“没有和你商量，我买了耳环，你看看。”说完，把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递过去，眼睛不眨地看着男人。
　　男人接过，打开，说道：“不错，很好。既然买了，咋不带上？”再没有了别的话语。
　　女人紧张的心松了下来。晚上电视没有看多久，女人就早早催男人上床了。她今天很高兴，也很兴奋。
　　女儿学习很好，考上市里一所重点高中。那年的中秋节，女人又给自己买了项链，项链在她的脖子上闪着金黄的光。男人也看见她脖子下闪动的金光了，什么也没有说，一脸的平静。
　　 “老公给你买的吗？看来对你挺好的。”走在矿区的街道上，大凡认识她的女人，看见项链后问她。
　　 “我自个在金店买的，他看见后也没有说啥。”回应着问她的人。
　　 “你一个二婚女人，能嫁这么一个好男人，真是福气……我家那男人，把钱看得比命都贵，连一个耳环也舍不得买”其中一个女人这么说，竟羡慕起来。
　　女人听后，满心的欢喜，脸上流露出自得的喜悦。
　　
　　　　　　　　　　　　　　　　　　　　　　　　三
　　女儿上了高中，课程抓得很紧，每月最多只回家两次，比上初中的时候少了很多。男人早上去上班走的早，不让女人起来做饭，希望她能多睡会，所以早饭在街上吃。因为是井下工人，午饭只能在井下吃班中餐了。说是班中餐，其实是凑合着吃点馒头或者烧饼一类的东西，然后喝点水而已。一天能好好吃一顿饭的话，还是下班回家吃的那一顿了。农村长大的她，一天两顿饭早已养成了习惯。男人早上起来的时候，轻手轻脚，走出来，门也关的很安静，不曾惊醒她。太阳升的老高她才起床。洗漱完毕，对着镜子，脖子上带上黄灿灿的项链，然后锁了房门出来，径直朝矿上的菜市场走去。菜市场旁边有一家包子店，一碗小米稀饭，两个包子，让她吃的开心高兴。吃过饭，已是早上十点半左右。男人下午五点多方能下班回来，自己回家也无事可做，矿上熟人少，没有别的去处，麻将馆倒是消磨时间的好地方。
　　去麻将馆只是看别人打麻将，时间久了，她自己也学会了。
　　 “孩子上学，老公上班不在家，你一个人在家也没啥意思，既然学会了了打麻将，你也可以玩玩。牌打三十年，各赢各的钱。玩小点，即便是输上百八十块钱，不会影响家庭生活的，况且，也不可能天天输……”麻将馆老板也是个女人，能说会道。
　　麻将馆的门头上方，横挂了一幅醒目的牌子，看上去让人心中感到温馨，上面用隶书写着——中老年活动中心，绿底红字。说是中老年人的活动中心，其实里面的顾客大都是二十至五十岁左右的年龄。根据赌博的大小，老板对每个桌子所收的台位费是不一样的。
　　她从小在大山里长大，知道挣钱的艰难，拮据的生活，造就了她对金钱的渴望。她需要钱，需要很多的钱。女儿上高中，虽说脱离了大山，可儿子依然生活在山里的农村，她想在城里买房，给儿子住，再给儿子娶一个城市里的媳妇。城里优越的生活环境，令她向往。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自私的只能她自己知道的秘密，她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在矿上的工商银行，她用自己的身份证办了一张银行卡，男人每月的工资，除了生活费，剩下的她都悄悄地存了起来。二婚和原配夫妻是有区别的，不能相提并论；倘若有一天，男人不想和自己过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这一点她清楚的很。和现在的这个男人生活了几年，可一直没有领结婚证，暂且就这样慢慢过着，她需要一个可以养活她和女儿的男人。一旦女儿考上大学，那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既然男人不说领结婚证，她也不提。
　　麻将馆老板娘的善言巧语，和桌面上来回流动的钞票，最终让她的心不能安静下来，但有了几份胆魄。老板娘说的对，只不过输几个钱，又不是输命。最终还是坚定地坐在了麻将桌边……
　　这是她今生第一次打牌，赌博，心中有点紧张，手心不停地出汗。一个小时过后，心中没有了紧张感，手心也不出汗了，打牌也自然了。看到墙上的时钟已快下午五点，忙起身说道：“要回家做饭了，不能打了。”
　　进门，忙坐在床边，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部掏出来放到床上。麻将馆里人太多，不管是输还是赢，她都不好意思清点。现在家里只有她自己，可以随意地数钱了。没有想到的是，这头一次打牌，竟赢了几十块钱。要是在山里的农村，挣到这几十块钱，是何等的艰辛。想到这，她竟笑了。
　　男人照常在井下上着班，女人闲的没事干去麻将馆打牌。晚上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
　　
　　　　　　　　　　　　　　　　　　　　　　　　四
　　女儿上高三的那年秋天，男人下夜班后，忽然感觉胸闷气短，来自胸腔里的疼痛，像蚂蚁在不停的咬。以为是累了、困了。睡了一觉起来，依然如故。第二天下了夜班，搭车到市里一所大医院去看医生。经过一天的全面检查，医生没有隐瞒什么，很坦诚地告诉了他的病情，劝他住院抓紧治疗。他把诊断证明装在上衣的口袋里，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医生笑了笑，便走出了医院。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才回到矿上的家。进门时，门是锁着的，女人吃过饭，又去了麻将馆。
　　回来的路上，男人想起了一件事，决定和女人去民政局领结婚证。
　　当女人听说去领结婚证，显得很是惊讶，问道：“你是怕我不跟你过日子，还是怕我跑了？”
　　男人摇摇头，说：“都不是。”
　　 “这些年过的不是好好的，咋突然想起领结婚证了！究竟是为啥？”女人不解。
　　 “你啥都不要问，什么也不用说，就听我的，领了结婚证，对你今后有好处。”女人沉默不语，算是答应。
　　没过几天，男人利用休班的时间，领着女人去了民政局。回到家中，男人说：“结婚证你可放好了，千万不能弄丢了，说不定会有大用。”
　　女人无法理解男人这段时间的心思，问了，男人也不会告诉她，所幸不问了，男人上班不在家，自己只管打麻将，倒也自在省心。听人说，操心多了容易衰老，还是不操心的好……
　　天气在慢慢地变冷，天空阴的很重，雪也快要下了。老板娘为了让生意好点，早早就在麻将馆里生着了火炉，用来供暖。一天，女人见时间不早了，急忙散了摊子，拎起自己的包，回家做饭。刚进屋没多久，就有几个人来家中找她。来人说明了身份，原来是矿上工会的和男人单位的领导……
　　屋外，雪花漫天飞舞地开始下了。
　　男人单位领导开始说的什么，她还记得，后来说的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屋里所有的人最后都没有了声音，默默地看着她。她没有哭泣，傻傻地坐在床边，两眼直直地注视着一个地方。
　　 “这是我们从他更衣室里找到的东西，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和一封留给你的书信。他在井下，是为了救一个年轻工人，而自己却……”
　　单位的领导都走了，过了很久，女人才缓过神，这才仔细地去看男人留下的书信。
　　
　　女人，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曾叫过你的名字，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我的女人。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这封信可能已经变成遗书了，希望你不要难过。
　　几个月前，我感觉身体不适，独自去了医院。不想告诉你，也不想让你陪我去医院检查的目的，就是怕检查出的结果一旦不好，再次让你伤心。因为在我之前，已经有一个男人伤到你了，所以不想有再次。老天爷不希望我活的长久，检查的结果竟是肺癌，还是晚期。医生劝我住院治疗，我没有同意，因为治疗费太昂贵了。即便是花光家中所有的积蓄，也不一定能保住我的命。你女儿虽然说不是我的亲生，因为你的到来，她就和我亲生的一样。孩子眼看就该考大学了，她学习一直很好，大学一定能考上。供养一个大学生很是不容易，不能为快死的我花光家中所有的钱。有了钱，孩子就可以上大学了，所以放弃治疗是我们这些普通家庭最好的选择。
　　如果我死后，咱俩没有结婚证，单位一定不会承认我们是夫妻关系。不是夫妻，就没有资格和权利享受死人留下的一切优惠条件，这就是前不久我领结婚证的用意。如果能死在工作岗位上，就属于工伤了，单位会赔偿一笔钱，这笔钱可以让女儿无忧无虑地读完大学，你和孩子还会受到单位的照顾。
　　知道这两年你喜欢上了打麻将赌博，我很想劝你，却没有。女儿上学我上班，家中剩你自己，很孤独。一旦我走后，不要再打麻将了，好生照看女儿。
　　你我相处了这些年，我该说声谢谢你，谢谢你每天为我做饭洗衣。
　　我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天的光景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所以提前写了这封信，放在我的更衣柜里。当我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单位会在整理我的遗物时发现这封信，自然会把信交到你手中。
　　我选择这样的方式和你分别，希望你能原谅。
　　就写到这吧，你马上就要回来了。我不想让你提前看见这封信，和我病痛的样子，不想让你早知道这一切，过早地难过。我先到屋外走走，你把饭做好，我就回来了。
　　　　　　　　　　　　　　　　　　　　　　　　　　　　　　　　　　　　　　　　你的男人
　　
　　女人的眼睛模糊了，只听见女人在屋里大声地哭喊道：“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我今生遇见这样两个男人……”
　　屋外的雪已经将地下白，没有风，雪花从天空落下，果真在飘舞。
　　男人死的日期和他前妻死的日期，仅差三天，加起来的话刚好是九年。
　　
　　　　　　　　　　　　　　　　　　　　　　　　　　　　　　　　　　　　　　 2015年8月23日凌晨铜川东坡

　　　作者，边关草民；原名，阎保成，陕西铜川新区作协会员，陕西蒲城中青年作协会员。陕西铜川矿业铁路运输分公司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