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章新会 于 2015-8-22 22:40 编辑
月亮湖北岸稍上拱出个不大的深潭，外形象一个从湖底爬出的蛳螺。初夏满月的夜，菱藕来不及涨满的腹腔里，虾蟹争吵，鱼鳖打闹。潭边有一个小学依附在高大祠堂戏台的东厢，是湖畔纪、桂、邢、章四大姓在明末建起来的旧朝育人之地，接受湖水与晨光四季的湿润和浸泡。几百年了，几次洪水都绕着他走，一些有志老者归葬于南厢，不觉中成为乡人心目中的圣地。
第一任私塾先生姓陶，若乡绅迎合官府追究起来，定会与那个叫陶潜的孺生联上宗，只是没有什么益处值得某些人去较真。先生为何骑马而去，直奔仕途，也就没人深究了。峨溪河堤下的邢而下庄是先生住处，有一棵高大的乌桕树立在村口，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从树荫处开始发迹，穿村而过，搭在峩溪河渡口边一颗硕大的苦楝树下。而今，苦楝树化成了炭三炭四，不知熔进哪坨大跃进的铁疙瘩里。而被进山砍柴挑货磨得光滑乌青的石板们，依旧忍受着草鞋布鞋进化而来的解放鞋的折磨。被先生看好的门生，在他常常衣锦还乡的院门口造了一个牌坊，柱子上凿的满是先生之德山高水长的话。又把青石板的皮肤钻了一个洞，立了一块上马石，像个从邢而上村移植来的刺，刺痛了多少默默直到无闻的寒士。路旁的上马石依旧冷冷的，矗在的风霜雨电的运动里，心里藏着先生的音容，从顽童暖屁屁下，眺望皇陵帝都兽马的威武。
如此的情景慢悠悠的延续着，学生、先生和官只是换换人而已。忽一日，一腔湖南口音在旧皇家的旧城楼上重新吼了一嗓子，换了人间。
要知道乡民们接种了新的生长素，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在话下。这不， 皇帝没了, 我就是皇帝；三座大山也没了，新来的就是高山。是改天换地时候了！那家伙，不得了。那得干点什么啊，干点什么呢？首先，得造一所新的育人和管理的场所啊！材料哪儿来？那就和万恶的旧社会这个假想的敌人过不去吧！这就要找一个居中又合适的地址。哪儿呢？“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月亮湖的龙脉上，那古色古香的祠堂和高高耸立的墓碑，太打眼了，太不入时代精神了。就拿它吧！有主的坟儿，风声刚起就自己溜了；无主的坟儿也很快扒开了，遗骸往日本鬼字的化胶口袋里一塞，随便找一个荒坑草草地掀了几锹土。儿时不懂事的海子，有那么两回加半回，翻出不知哪村祖上的地主骷髅来，恶狠狠地吓唬他负责喂养的小猪和弱小的鸡鸭鹅们。奶奶看到了，骂海子是个摊炮子的洋炮冲的。海子骂奶奶老封建老迷信。没有人知道恢复高考后第一代状元就是他们的后代。而海子只能做代课教师，报应！
老祠堂所有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瞬间扫荡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青砖墙、灰瓦顶、青石板、长条立柱、横梁、八楞莲花底座、各式图案的石鼓，开始旧瓶装新酒。木材不够，又拆了一家陶姓地主的两进穿坊老房子。乡人激素沸腾，信仰高昂，让今儿个城建局望尘莫及。不出一个月，大队部及配套设施就造好了，供销社造好了，卫生所造好了，螺蛳湖小学也造好了。大队部面南背北，严丝合缝的青条石组装起来的大门两边挂着好多牌牌。散落在村野里的复式班和凌乱的机构们，终于拢到一起。孩子们开始唱起崭新的歌：“公社是个常青藤，社员就是那个藤上的瓜-------”歌声唱的山响，闯到了天上。繁昌县听到了，放了一颗大大的亩产四万三的水稻卫星，以示庆贺，同时鼓励乡民继续为建设这新家国，吹风打气。
几乎一夜间，这块坟茔又成了月亮湖的新神经枢纽。 记忆的深度和环境的残酷成正比。寒冬的黄昏落日西沉，大地被镀上一层金粉。孩子们总会被勒令去打酱油。冬天的东北风里没有手套的手，几分钟后已然瓶手两相忘了。刚刚收冻的土路来不及透彻，偶尔一脚下去会从脚印边嗞出一线泥水，附在孩童的裤腿上，绘一幅独立花纹，让多年后诞生的行为艺术羞愧难当。从石灰岩砌就的高大的围墙根走进供销点 ，海子就幻视到一些灰头土脸的乡人，赶着自家膘肥体壮的猪儿走了进来，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那些拿着柳枝粪箕卖完猪的人，一道坐在三颗高大杨松的落叶里，失神落独。和猪一道走过这光荣伟大正确的路，确实累得人死，不得不喘口气想些什么。日落后的院子迅速幽暗青紫，而且老是有无聊的大人说，没人的院子里会有陶先生和发蒙的童子们一起朗读声，让海子有些害怕，仿佛“人之初性本善”就在耳边尖叫。
大铁门发出金属磨牙的高频，叫得海子面部神经直抽抽。 只见老（鲁）维财坐在一米三高的柜台后面，眯着眼漠视着院内三棵高大杨松，喝着小酒里闹心的孤寂，磕着瓜子或者花生米，等待着声音.彩色.温暖.活物的出现，惦记着陶家小媳妇应该来买盐了，盘算着应该拿哪句话回答爱揩油的小寡妇，再没有的话，哪怕一只因饥寒而扑地的雪老鸦也好，总比耳边静的发出嘘嘘声强一些。听到外面碎碎脚步声，他有些失望。
“小狗日的，这么晚来干么。”一般他都是这样故作庄严地和孩子们打招呼的。海子踮起脚把油瓶油票递上。“酒好喝吗？”海子好奇地问。他把酒杯凑到海子口边，哈哈地阴笑着，强行地灌了半杯。海子的嗅觉味觉遭到激烈的打击，沙烫山芋干的焦香在海子脑海里弥漫了一周才渐渐散去。开年，上学的第一节课，海子嘲笑完钟小牛的瘌痢头后，就向同学枝枝说她爸的坏话：“你嗲嗲（父亲）喝的酒有毒”。 等一阵慢条斯理过后，海子抱着黑酱油瓶和搭配的黄肥皂，便像兔子一蹦一跳往回赶。路已然坚硬而残酷起来。运气不好会摔倒，要哭的，更多的是想象面对父母时的害怕，然而往往这样。
再没有人来，老维财就不再幻想等待，朝酒缸里兑上喝掉的等体积白开水，然后顺着自己的酒意关门睡去，哪怕小寡妇柔柔地叫门，他也不理 。
到海子上学的时候，螺蛳湖小学的名字已早早改为太阳山小学，一起改的还有二座小山一条水渠，大一号的改叫大太阳山，小一号叫小太阳山的，洋车沟改名为胜利渠。自然而然，被纠集到一起的十九个生产队就称作太阳山大队。山北大队十分生气，也要叫这个名字。后来公社出面协调，山北大队就命名为红星大队，红星远比不上太阳的光辉。后来不知为什么孩子越来越少，小学合并到七里外的峨桥镇上，民师资格还差一点的海子被迫弃教归农。不久太阳山小学就被政府卖给私人做了茶叶包装厂、冷藏库，往日的操场长满葳蕤的私房菜。
海子的五弟走南闯北回来，有一次站在学校门口，破口大骂：“这都是我爸、我妈、我乡亲亲手造的，什么人？嗯！说卖就卖，怎么也不通过老子，妈的格x！就是买了，老子也有一个鈛子的份！妈了个x的！”看门人靠着”农业学大寨“的那个”农“字，劝着看热闹的乡邻：”散了散了！他二极管坏了！“从此以后，月亮湖畔再没有人对螺湖小学公开发表过意见。
又是一个初夏满月的夜，一辆标日本鬼字的车从正在架构的高铁的便道奔而驰来，那是远足的状元们归来拜访他们的老师和学友-----海子。喝完一瓶四九年贮藏的陈年茅台，刚要开习酒，主人站了起来：“走！去邢而下庄看牌坊去！”
这一夜露水凝重，每一棵本土水稻和生灵都主动醒着，上马石也陪伴这块土地上的新人沐浴了一夜的月色，他们不约而同长高了一寸。
“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除了我钞票， 螺湖小学再也么有别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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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也不知道有啥能做的，只能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为心中戒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