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忽的爷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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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862 | 回复0 | 2015-11-7 17:53: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二天,我爷爷在猴子的押送和看管下,来到了幼兰小姐的院子,他低着头,内心万分忐忑,生怕碰到了幼兰小姐,生怕幼兰小姐向他投来鄙视和厌恶的目光。还好,幼兰小姐和女眷们听说有工匠来修理门窗,为了避讳,留下丫头小凤照看屋子,她们有说有笑地侧身从我爷爷身旁走过去,似乎很平常,只不过在和我爷爷擦身将过时,眼睛忽然倍增了几分明亮。
我爷爷硬着头皮把我奶奶闺阁中的门扇拆下来,他发现每扇门镶在转轴上的铁套筒都已破裂,出现的毛刺刮蹭着凹窝发出的声音,隐藏在“吱呀”声里,十分难听。为什么这种声音能导致我奶奶失眠,原来这种声音有很长的波长,能绕开障碍物发生衍射,和我奶奶身体器官振动的频率一致而产生共振,这种声音在消失很久后都还一直撕裂折磨着我奶奶的神经。这种声音产生的现象就是次声波现象,当然爷爷不懂这些道理,但他隐隐觉得与这声音有关罢了。
我爷爷把所有的坏铁套筒换上了他亲自打造的新铁套筒,又在门轴的凹窝里撒上滑石粉,再开关门的时候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我爷爷自以为得意,满以为会换来幼兰小姐的夸奖。爷爷在小姐们午睡,也是我爷爷工余午休的时候,他趁着猴子瞌睡,攀着院子的墙头,往幼兰小姐的院子打探。幼兰小姐的闺房掩映在一片垂柳林里,透过柳枝间隙,我爷爷看到幼兰小姐闺房正开着一眼小窗,隐约间,幼兰小姐侧卧在香榻上,翻来覆去地吸吮着一方翠绿的枕巾,似乎在睡梦里,又似乎分外明白,那样子几近贪婪,不自觉也不可自控。就在我爷爷疑惑间,忽然幼兰小姐迷迷糊糊地掀开覆盖着的薄被,翻身下床,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十分准确地绕回原处又倒头躺下,她的头刚一挨到枕头,双眼突然睁开,直勾勾地射向墙头上的我爷爷。我爷爷吓得一身冷汗,赶紧矮身在墙角。偷看姑娘家的闺房,天地难容呀!他真的连死的心都有了。连续两天他见到的情景完全一样,甚至在幼兰小姐绕床一周倒下时射向墙头爷爷的目光都完全一样。就在我爷爷后悔对巴将军胡乱许下诺言时,幼兰小姐要手下的丫头小凤传话来了,小凤说:“姜师傅,我家小姐睡是睡安稳了,但她要你赶紧交代后事,这回你必死无疑。”
我爷爷没有害怕,好歹有幼兰小姐的回话了,虽然等死比明确告诉你的死期使人难受多了,但他的内心因有了小姐的回话,在焦急里反而有了一丝高兴,高兴过后,他才想起小凤的话使他一头雾水,他是丁点儿不明白。明明没有安稳为什么却偏偏要说安稳了呢?他中午的时候没有停下他叮叮当当的敲打,当他的敲打变成了下意识的行为时,他才能进入真正的思考状态。就在我爷爷一筹莫展时,奶奶的丫头小凤传来了我奶奶的提示,小凤说:“姜师傅,我家小主说最开始你的叮叮当当的声音,破坏了原有恬静和谐,她才觉得原本听惯了的声音搅得她刺耳难眠。现在你不该把洗好的婴儿连同脏水一同泼出去,这就是你该死的原因。”
这回虽然说得有些具体,但也不过就是道神秘的密码。我爷爷一边下意识地鐓着坯件,一边破译着这道密码。忽然我爷爷扔掉了铁锤,一拍大腿,他明白了“吱呀”声是告知全府上下人等本府小姐起居作息中规中矩,绝无觍颜不顾之事,更短夜长之念,在次声波去掉的同时“吱呀”也去掉了,这就是说把洗好的婴儿一同倒掉了。
我爷爷兴奋得围着铁匠炉一连跑了好几圈,边跑边击掌,嘴里还一迭声地说着狗日的狗日的。猴子迷蒙着双眼,把头从裤裆里扬起来,嘀咕着疯子疯子,口水在僵硬的舌头上滑到嘴角,线一样地淌了出来。
爷爷肩上搭着外套,手里提着修理工具,叫开了花园的门。猴子示意管门的丫头不要关门,他好在目力所达的范围内监视爷爷的一举一动。花园里怪石嶙峋,各种盆栽虬枝横逸,奇花异草的浓浓奇香和幼兰小姐闺阁内逸散出的淡淡清香融合在一起,飘荡在假山和小桥流水之间,爷爷稳健敦实的步态变得轻盈,满心里也变得柔和起来。
爷爷进得闺阁所在的院落,隔远处就高声向阁楼上招呼道:“幼兰小姐,再次叨扰,不好意思。谢谢你指点迷津,保我项上人头哟。”爷爷的自信,使得他永远都有一种不卑不亢的爽朗,他的话里似乎既有调侃也有自嘲。
幼兰小姐斜靠在阁楼走廊的香妃靠上,放眼往下羞涩地看了一眼我爷爷,立起身红着脸讷讷地说:“希望你能给我在阿爸那里保你的理由。如果阿爸看出我在刻意护你,他是必杀你不可的,那我反而是害了你。”“晓得晓得。”爷爷说着,大步流星地迈进屋,挽起袖子,开始下掉镂花的木门。
幼兰小姐从来没有近距离地和一个不熟悉的男人这么仔细地说过话,她打量着爷爷雄健的背廓,还有爷爷那胳膊上隆成一坨的肱二头肌,心头似乎有头小鹿在撞。她赶紧随了丫头小凤匆匆走出门外。
我爷爷卸掉门轴后,去掉了凹窝里的滑石粉,适度增加了转轴与凹窝的摩擦力,“吱呀”声清脆又无夹带和拖沓,在反复试了多次以后,爷爷想,这回幼兰小姐一定会满意极了。爷爷回到马房,猴子早已回到他的圭爪国了。
午饭过后,趁着猴子瞌睡,爷爷又攀上墙头,在如烟的柳丝缝隙里,他见到的情景与似乎与前两天前看到的毫无二致,似睡非睡地吸吮,掀开薄被绕圈,一头倒在床头。爷爷正要从墙头下来,他忽然发现,幼兰小姐今天吸吮的不是翠绿枕巾而是一件灰蓝的布衫,定睛一看,那不是自己遗落在幼兰小姐房间的外套么!爷爷惊异之下,差点从墙头摔下,他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他像犯了罪一样满心愧疚,又像触到了霉头一样惴惴不安。
爷爷连续两天如负重荷,心事重重,他觉得幼兰小姐身上的魔已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在午饭后不敢再去攀到墙头。他陷入了巨大的黑洞中,他把火炉弄得火星四溅,发疯似的反反复复地鐓着坯件,疯狂过后,他的挥打变成了一种飘忽着的下意识的动作了。猴子没有理会爷爷的疯狂,也没察觉爷爷的异样。
一连两天,幼兰小姐的丫头都没有话传过来,爷爷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眼看限期将到,这幼兰小姐到底如之何也,爷爷心里没有一点底。那件布衫成了爷爷的心病,万一幼兰小姐心性忽变,拿这件衣物作为他图谋不轨的物证,或是被巴尔图将军家人发现小姐房中有男人衣物而落人口实,那他真是百口莫辩,不死也是死了。
猴子看到限期快到,幸灾乐祸里带着诡谲狡黠,又带着放浪轻佻,猴子说:“或许幼兰小姐,嘿嘿,听到你打铁的声音,闻到你身上壮实的骚气,嘿嘿……,她才丢魂呢!才睡不安稳呢!嘿嘿……”
第五日,幼兰小姐的丫头小凤带话来说:“幼兰小姐已说服了她的阿爸,你的项上人头保住了。”说着死命拿眼俏皮地盯着爷爷,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拿出把那件灰蓝布衫,猛然抽打到了我爷爷的肩上,说:“小姐的病越来越重,你姜铁匠得赔!”小凤说完,玲玲地留下了一串笑声。
3、我的外曾祖父巴将军看着换下来的破损丑陋的铁套筒,对我爷爷说:“你不该做铁匠,你该做将军,不过没有一当兵就做将军的,你现在就做我的马夫吧。”
爷爷回应道:“我本是个靠手艺吃饭的人,日子过得不算殷实却也能三餐无忧,现如今被你强征到此,弄得我家支离破碎,做我的铁匠可以养活我们兄弟几口,而做你的马夫我看难得糊弄我这一张嘴,做你的马夫还好像您老给了恩惠似的,可笑!”
巴将军一时语塞,觉得爷爷的话又臭又硬,嗯顿了一会,才慢慢悠悠地说:“现在兵荒马乱,好多人为了我朝江山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你倒在此谈论你的铁匠铺的小小家业,我看你就是个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的农夫而已。”
巴将军说着伸出手去,立于一侧的勤务兵马上双手奉上仙鹤腿的水烟袋,我爷爷接过勤务兵的纸媒吹燃,凑到巴将军的烟嘴上。巴将军吸燃水烟说:“点烟不是马夫的职责。”我爷爷就拿眼去看另一个牵马的高个子勤务兵,那个高个子勤务兵瞪我爷爷一眼,十分鄙视地把缰绳扔给了我爷爷,随即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下巴痉挛了好半天才合拢,刚一合拢,两行清泪早已淌到了嘴角。爷爷偷偷地笑了笑。
“何以发笑?”巴将军目光炯炯,神色严峻。“不敢说。”爷爷停下步子,低着头。“但说无妨。”巴将军头也不回,声色俱厉。
爷爷赶步上前与巴将军低声说:“您的兵南北水土不服,久未实战,又缺少严格操演,加上个个鸦片瘾十足,烟瘾一犯,鼻涕眼泪,哈欠懒腰,浑身打颤,如何迎战革命军?如何能守荆都城?皇朝气数已尽,革命势不可挡,巴将军心里如明镜似的。是战是和,我看你们正副都统间的看法也不一定尽然相同。”
巴将军停住脚,怔怔地上下打量着我爷爷,好像一个人人皆知的秘密被人说破了,又好像心平气和时突然被人提及了家丑一般,他怒目圆瞪就要对我爷爷拔刀相向时,忽然想到自己说了“但说无妨”就隐忍下来,自己一城之都统,竟如此矮下身段和一介草民谈论天下形势,可笑可笑,他摇着头,苦笑着,沉吟良久,轻轻道出一句:“千古君臣义,颠危不可弃呀!”巴将军何尝不知道我爷爷说的是实情呢。
我爷爷牵着马随着巴将军,那马嗅着我爷爷脑后辫子上的麻绳,一路打着喷嚏,似叫非叫地喘着气。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东门楼子,所谓东门楼子是由此处的方位和建筑特征而形成的通俗叫法。荆都城共有城门六座,城门顶部各有城楼一座。东门为镇流门,城楼曰宾阳楼;西门为龙山门,城楼曰九阳楼;南门为难纪门,城楼曰曲江楼;北门为拱辰门。城楼曰朝宗楼;东南公安门,楼曰楚望楼;东北古漕门,楼曰景龙楼。有门有楼故叫门楼子。每座城门外均设有瓮城一座,瓮城门与住城门中轴不在一条直线上,瓮城墙与主城墙高度一致,但比主城墙厚实坚固,一是防止敌兵直破城门,二为城内屯兵,以为冲锋反击所用。瓮城门通向城外,均要经过护城河,河上有吊桥与瓮城城门相连。为防敌兵长驱直入,吊桥与翁城门中轴也不在同一直线上。护城河岸有青条石砌成的河岸码头,条石用铸铁骑马钉连接。由石砌码头上船可直入长江。
穿过东门楼子又穿过瓮城,吊桥边有站岗的兵丁,有的背着大刀,有的挎着洋枪,有的拿着土铳,一看便知现在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了,特别是在宵禁时刻,任何人是不能从汉城自由进入满城,虽然进出的口令谁都知晓为“666”,但我们江汉平原的人总是把“666”读成“楼波楼十楼”,在排满兴汉大革命的严峻形势下,守城旗兵可以由口音判断不经审问即把混入满城的汉人斩杀于满城门下。
站岗的兵丁齐刷刷地向我爷爷投来注目礼,他们觉得一个汉族铁匠为将军牵着马,还和将军神态自若地说着话,这样的景致十分的怪异;他们忘记了皇朝军队的规制,也忘记了即使在犯鸦片瘾时也要体现维护长官尊严的本能;他们傻乎乎直愣愣地看着我爷爷和巴将军走到了石砌码头旁。站在直通长江的码头上,巴将军感慨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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