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忽的爷爷五

8、爷爷懊恼极了，今天这事闹的，本来是要和自镜一起绑了奶奶作为人质的，现在自镜却成了旗军的人质。坏了杨道明先生的革命好事不说，自己在幼兰小姐面前想必也没落好。爷爷站在寒冷的晨雾里看着远去的马车，匆忙忙地向大巴岔方向走去，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回宝光寺杨先生那去复命，当他沿街走到一家豆腐店时，他看见灯光下有几个身背马刀喝醉了酒的大汉，一边喝着缸里的豆腐脑一边咋咋呼呼地囔着：“革命了，革命了。”有的还把马刀在桌子上拍得山响“破城了，破城了。”爷爷定睛看去，这几个人是打锣场丁家贵手下的喽啰，可能是来打前站的。
丁家贵的队伍是一个神话和迷信交织而成的名为“红会”的江湖义气团体，经常出面调停一些家族械斗、利益纠纷、民间过节、衙门官司；平时开设赌场，赌博名为“开标”。开标办法是分三十六门下注，如押中，赌场就一钱赔三十钱。每天开标一次，上午赌场派人到各乡村去找下注的人，下午四五时开标。入会的大多数是农民、手工业者、贩夫走卒之类，自然也包括不少地痞流氓。地主绅士和知识分子几乎没有。红会以江湖义气相号召，很能赚钱又颇有信用，从没听见他们有明目张胆欺负乡下人的事发生，加入者觉得可得到某种保障，也未受到甚么严格的约束，而且赌场和红会的活动展开后，这一带就成为它们的势力范围，小股外路土匪就不敢在这里出没，抢劫反倒稀少了，因此他们似乎没有什么昭彰的恶名。
爷爷看到店家夫妇在喽啰面前战战兢兢，倘若在平时他可能要上去抱不平，要喽啰们不能白吃店家的东西，这些人也会给“姜铁匠”面子，听爷爷的招呼。但今天他没有心思，就在爷爷走过豆腐店的窗口时，喽啰中有人喊：“砍脑壳，砍脑壳。”爷爷掉转头看到一个喽啰捉了店家老板睡眼惺忪的小儿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懵懵懂懂的小家伙只是爹爹的乱叫。喽啰中一个叫马鸡子的把刀拍了拍吼道：“再叫，老子真拿你祭旗了。”
爷爷实在看不惯了，回转身冲窗户里猛然喝道：“马鸡子！”马鸡子挺胸左右崴着，摆出赳赳之气，一看是我爷爷，身子就矮了下来，其他几个一下从里屋冲到街上，围住我爷爷，像见到了救星似的，他们说“姜铁匠你格老子的害得我们好找！我们是杨先生和丁总领派来接应你的，你只怕和都统的千金舒服入迷了吧，和尚呢？”巴府里发生的一切或许他们早已得知，又不想插手惹出事端，便一边喝着解酒的豆腐脑，一边等着爷爷的出现。
爷爷一把推开他们，吼道：“老子懒得和你们讲。滚开起！”甩着膀子走了。
爷爷迎着曙光走出了津市的街区，在一片荒芜的乱坟岗低洼地里穿行，忽然眼前出现了大队农民穿着形形色色的短衫裤，头上缠着黑头巾，有的缠的工整像个周周正正的粽子，有的胡乱裹在头上，稀稀疏疏的像要下锅的荠菜。他们手上拿着鸟枪、土铳、锄头、马刀、锅盖等，队伍前头有一面旗帜象一件被雨淋湿了的破布没有飘展开来，没有什么叫喊，肃静得显现不出一点造反的热情，更看不出攻克城垒的斗志。
爷爷迎着他们走去，挤在混乱的队伍里逆向而行，队伍里有踩着人家脚了的，有倒拐子碰到人家胸了的，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与爷爷打着招呼的。他好不容易挤到了队伍稀薄的尾巴，又有一拨队伍迎面而来，打头的人穿长衫，手握一卷线装书，左眼上斜戴着黑眼罩，鞋底上蹭着厚厚的泥巴，在耿介清高之气里显出踌躇满志，精神昂扬。爷爷一看便知是杨道明先生，杨先生的左边是裸着肩膀的御歇口的华师傅，右边是穿着对襟衫灯笼裤的打锣场的丁家贵，在杨先生身后有一个躲躲闪闪的脑袋，原来是在豆腐店里碰到的马鸡子，爷爷心里咯噔了一小，好个马鸡子八成是飞腿赶到杨先生面前嘀咕了些坏话。果然丁家贵一个眼神，几个壮实的人冲出队伍，立马把爷爷绑了，杨先生没看到一般，只是说：“快走快走。”
爷爷一路叫骂着马鸡子，马鸡子在队伍里却只是唧唧的笑。队伍走到津市软脚坡的时候，爷爷碰到一个大巴岔卖菜的熟人，在这个熟人正觉得自己浅薄不懂革命的时候，他认出了爷爷。爷爷隔着人群对他梗着脖子高声喊：“老五，回去跟我家老爷子说，他的那副寿材，可能要先借给我睡了。”
卖菜的老五正寂寞地看热闹，他一直以为我爷爷是个人物，是个有名声的人，他看到被绑的爷爷，像找到了找寻好久的答案似的，一下子心花怒放起来。原来这革命就是被五花大绑的游行演出，他向爷爷挥挥手，高声说：“姜老板，今天这是演的哪一出呀？戏文上没有的吧？你家老爷子还等你娶将军府的小姐回来呢。”
稀松的队伍很快就与津市巡防营的官兵会合了，巡防营管事的是杨先生两年前派去投军的职业军人陈九，为的是掌控巡防营后为起事作准备。民团由巡防营指挥集结在了荆都城东门护城河河坡上，各路管带按巡防营的安排把这些人又像撒豆子似的撒到各自的河段，架起了鸟枪土炮形成围城之势；城墙上的守军没有什么士气，看热闹似的在墙垛上露出脑袋，孔眼里伸出的各式长枪短炮摆设一般。
按照部署民军攻打荆都城，首先得解决荆都城外围的守军，武昌襄阳宜昌的各路革命军兵分三路，左路清除由马山方面向荆都城外的八岭山至秘师桥一带的守军；右路趋万成堤偷渡沮漳河再直捣秘师桥；在左右两路清剿外围后由宜昌全军突破中路封锁，顺江而下在津市登岸，相机策应合围的左右两路，直攻荆都城的公安门；杨先生组织的民团事先沿护城河一路撒开，围住城内守军，不使他们出城呼应外围，也不使外围增援城内，他们不直接面对敌人，只是制造人势声威，直至宜昌方面民军的到来。
安排完人马，杨先生华师傅丁家贵和巡防营的陈九等高层领导以及马鸡子等人带着五花大绑的爷爷，纷纷攘攘的一群人径直来到得胜街，沿街店铺里的顾客和东家都朝这群人打量，马鸡子一路夸张地押着爷爷，好象绑了我爷爷就意味着革命成功了一样，他总是含笑地向认识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嘴里含混地说着革命了革命了。
裕美钱庄的老板廖先生和老天宝银楼的老板童先生象有人通知了似的站在街口，他们穿着长衫戴着礼帽握着杨先生的手，象是有千言万语的样子，他们是高阶层的人物，看多了抓抓杀杀的事，对爷爷不感兴趣，只是对杨先生非常恭敬，他们的眼神一直望着杨先生，打躬作揖以礼相送，直到杨先生的背影消失在街口。街上更多的人是看热闹的市井百姓，他们不认识杨先生，有些人只认识我爷爷，不认识的也从缉捕革命党姜铁匠的告示上有所耳闻，沿街都议论着革命党抓了革命党可能就是革命；邓家祠堂门前有几个的强壮子孙抱着膀子，他们是这的大姓也是这的大户，什么风吹草动都与他们沾点边，但是丁家贵看不惯他们，虽然没有条文规定地盘和码头，但各自都有属于自己的区域，这次丁家贵抢先答应了杨先生的起事，所以邓家祠堂就对革命没兴趣了，几个后生故意不给丁家贵好脸色，只是懒懒地与杨先生和华师傅打了个招呼就回身关上了门；到了圣公会，传教士郝柏特早早地立于门前，不断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他扬起手一把握住杨先生说：“哦，杨，上帝保佑你。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无论如何不要开了杀戒，因为他们就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夫妇和子嗣，上帝特别告诫你，请千万不要伤了我的祖母幼兰小姐。”杨先生立住身对郝柏特抱拳还礼，他似乎听过郝白特和奶奶的故事，所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郝柏特的肩膀，象是答应又象是没有答应地说：“书面语是祖母，口头语应该叫奶奶。”郝柏特的一个信徒老太太以为我爷爷是被绑了去杀头的，她端着一瓢水送到爷爷面前时才认出爷爷，“哎哟！这不是姜铁匠吗？”
一拨人好不容易来到巴府大宅，马鸡子几个人砸开门，把爷爷绑在立柱上。杨先生丁家贵华师傅他们好象爷爷不存在似的，指挥人搬桌子移凳子，一会儿就把大厅布置成了会议室的样子。陈九从皮挎包里拿出巡防图挂到了墙上，杨先生寻到了笔墨纸张，饱蘸墨汁挥毫写就了“津市革命指挥部”的牌子，马鸡子他们几个装出斯文的样子连声说好字好字，把牌子钉到了门外的墙上；爷爷粗口骂着马鸡子要他松绑，没有一个人搭理。
9、时至中午，护城河边民团的人把刀棍插在地上，鸟枪土铳靠在树干上，坐在树荫下等着开饭。终于等到挑着装满馒头和汤水担子的几个伙夫来了，他们一哄而起，又被各自的管带压下来了，分发馒头汤水后，河岸边一片吧唧声；吃得半饱的人还对城墙上的兵丁挥舞馒头馋他们，原本有些惶恐的兵丁现在反倒轻松了，也挥着手向城下回应。
巴尔图将军可没有这些兵丁们清闲，他带着手下检查者每一处的兵力武器部署，安抚城内的百姓，鼓舞兵士的军心。时过午后，食不甘味的他不知不觉登上了东门的宾阳楼上，整个荆都城尽收眼底，此时的荆都不是城池也不是风景，而是一种悲怆，谁又能解他心中的愁苦呢？他看着静静的这个千年古城和无声穿行在街头巷尾蝼蚁一般的百姓和兵丁，他看到一条南北分隔线分隔开的汉城和满城，两城的间墙开有两座便门，以便两城相通；他看到汉城内的县署府署和道署，满城里的左都统府右都统府，再看看占地三十亩御赐父辈的将军府吧，这可是自己承袭将位后生活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他看到了将军府四周的群墙，也看到院内殿堂亭阁高耸的屋脊，临街南面的三座宫门，东面的叫东阿斯门，西面的叫西阿斯门，中间的是将军府的正门，看到了阿斯门外排列着的四架辖喝木，看到了正门门洞外排列的十支阿虎枪。巴将军忽然从这种建筑的布局和管理规制找到了人们追求共和与宪政的原因，或许这个国家真的需要革命了，或许这一切的一切真的就要完结。
巴将军的悲凉何止于此，他虽然看不到城北的荒冢，更看不到为更叠江山而马革裹尸的先民们的遗骸，但在他的心里看到了永远也回不去的遗民，他们不会骑马挥刀了，不会开弓射箭了，他们走步的腿形，已不是能环住马腹的弓步了，他们吸了一种叫鸦片的东西，他们学会了一种叫欺骗的谋生术，他们的父辈告诉他们，汉民是一种复杂的物类，千万别学他们的东西，但是他们觉得汉民的女人狐媚，他们娶了她们为妻；他们知道了汉民的儒雅，才知道勇猛是一种蒙昧，于是敬仰，于是交他们为友；他们发现软脚坡的女人比之养在自己帐篷里羊般的女人文艺多了，他们才觉得女人也可以这样养的，好有意思哟！生活应该是这样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谁会想到革命？城北早已满汉杂居，棚户里的落拓弟子饿得口吐清水，也要提笼架鸟；他们的时尚是在蓬松的头发里别根铁丝把辫子象公鸡鸡冠一样雄起，汉民中也有如此模仿时尚的青年，但他们在底气上矮了三分，他们谈爹的时候，爹没带过兵打过仗，他们觉得有钱也枉然；通婚的结果是分不清爹娘老子叔伯姨舅谁他妈的满谁他妈的汉了，于是谁也有底气谁也底气不足。
在巴将军如此哀叹的时候，杨先生和两位民团首脑及巡防营头头陈九在津市得胜街的巴府迎来了宜昌方面先遣代表彭浩如；杨先生以全国革命津市委员会总指挥和革命领袖孙逸仙私人代表的身份召开了津市革命委员会特别会议，分别听取了津市驻防攻略和宜昌民军中路策应破城荆都的分析报告；在萧杀肃然的会议程序之后，各派首脑各抒己见开始了刚愎自用的争吵，丁家贵把手上的核桃捏得呼呼响，华师傅握着拳头腮帮子一隆一隆地不作声，陈九掏出盒子炮拍在桌子上也是气呼呼的，彭浩如满脸狐疑，觉得津市革命队伍太鱼龙混杂了；杨先生手握线装书在桌边来回踱步，看到我爷爷还被绑着，发现似的对马鸡子说：“姜铁匠是革命功臣，绑一绑就算了嘛，怎么还绑着？”马鸡子过来松爷爷的绑，马鸡子说：“你是功臣，老子是什么？”爷爷说：“老子是革命的鸡巴，你是卵子的毛。”马鸡子苦着脸拿眼看杨先生，想求个公道，杨先生不理睬，争吵的几个人听到爷爷的话，忽然停住，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哈哈笑起来。
松绑后爷爷对杨先生说：“我去给巴尔图说，要他们缴械投降，拱手献城，免得你们吵来吵去。”陈九不直接搭茬地说：“围都围了，城里也就两千多兵，不打没意思吧。”丁家贵手里的核桃转得更快了，他看也不看陈九，轻蔑地说：“亏你还是带兵打仗的人，巴尔图放在外围的几千重兵往回一撤，我们手下这些乌合之众只怕死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华师傅说：“巴尔图外围的兵撤是撤不回的，巴尔图失去了秘师桥和沮漳河，荆都就是死城了。”彭浩如赞许地看着华师傅说：“只要我们的左右路军吸引并消灭巴尔图的外围防军，我宜昌方面民军才能顺江而来，但没有一星期的时间，我看难得拿下巴尔图的外围，左右军突破外围前，我们中路军压力最大，在与宜昌方面军会合前，城内守军可能突出城来消灭民团和巡防营，所以我们不可大意。”爷爷觉得彭浩如分析的好有道理，他接过彭浩如的话说：“无论打还是不打，我们目前首先要稳住城内的守军，以防狗急跳墙，倘若他们孤注一掷出城呼应外围，护城河外的民团是不堪一击的，他们与外围夹路合攻我方左右两路，我看情形就危险了。所以我觉得由杨先生修书一封，由商会学界代表组成劝降团进城和巴尔图谈判，这样可以延缓时日以待破围成功，再策应破城。”杨先生停下踱步，用他的独眼怔怔地看着爷爷，拍了拍爷爷的肩头轻轻地说：“正合我意。”杨先生从他不离手的线装书里拿出早已书写好的一封信札，其他几位停下了争执，大家围过来一看，原来是杨先生早就写好的一封致荆都驻防旗兵书。
爷爷觉得自己是个粗人，没资格赞赏杨先生的文采，其他几个人物们好象比爷爷多点文墨，但他们对文章之事也不敢造次品赏，只有马鸡子装出激赏的样子，接连说了好多个好好好，最后被丁家贵一个倒拐子把他顶开了，爷爷心想，你马鸡子不是人物也不是秀才，若不是抢人家的豆腐脑喝，不是老子认得你是马鸡子，不是你抢先告了老子的密，恐怕除了丁家贵没人知道你叫马鸡子，不知哪来的一根葱，还在这里装蒜！爷爷看着马鸡子的样子真是觉得连讥笑他都是抬举他了。爷爷觉得革命成功了，马鸡子这等人也是要该杀的。
爷爷正在胡思乱想，杨先生清了清嗓子，抖擞了精神，环顾左右，高昂地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现在城内满汉混杂，玉石难分，破城与屠城无异，百姓必生灵涂炭。劝降团人选我早已拟定，两兵交战不斩来使，能降最好，不降也可乱他军心，给我军合围破城缓口气。”杨先生说完，又从他的线装书里拿出幼兰小姐给民军司令唐西知的信抖了抖，说：“幼兰小姐的信上虽然盖有帅印，我觉得只是幼兰小姐的儿戏之举，巴尔图的缓兵之计，即使他们真是和而不战，拱手献城，那他们的军事力量还在，还会在别处形成对革命的威胁，对革命大局极其不利，所以我们要的是降而不是和。无论是和还是降，不造成大兵压境的合围之势，他们总会有侥幸心理，所以我们必须按破城战略作准备，实施劝降。”杨先生说完，四下阒然，随后杨先生宣布了劝降团名单。
由于对巴尔图、幼兰小姐及将军府的情况较为熟悉，爷爷便成了劝降团的当然成员。他没有高兴没有紧张也没有害怕，他不明白杨先生为什么只字不提幼兰小姐和自镜和尚，他觉得这两个人他都有对不住，几次想提觉得会撩拨众怒，不是会被骂成叛徒就会被骂成色迷心窍，所以他不想撩蜂蜇瞎眼。爷爷心里想着幼兰小姐的温婉率真，不知她的旧疾有否复发；又想着杨先生，觉得自己有些不懂杨先生了，你说这杨先生，满身书卷气，满脑子却是革命和破城，自己为他的革命出资出力也不少吧？马鸡子绑了自己，他还装没看见！再说这巴尔图看似怙恶不悛，身上却又透出清谈儒雅，原来被他作乱党抓了，不是因为铁匠手艺，怕是早被杀了头的，现在被杨先生再派回去劝降，说不定巴尔图开出的条件之中就会加上要我人头这一条，唉！这世间事和人真是难得说明白，想着还能见幼兰小姐一面，足矣！一切都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