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台湾著名女作家李昂近日在台湾发表演讲,讲述她如何创作新政治文学。她认为新政治文学是写当下正在发生的政治,是我们经历的政治,而不是《雍正王朝》《甄嬛传》这样的历史题材。新政治文学不仅题材广泛,而且将权力运作和人性元素纳入文学,写作会更深刻,新政治文学也是作家对现实政治的介入。凤凰网大学问独家精编演讲内容,与广大网友分享。
李昂:台湾当代著名作家,任教于中国文化大学。其作品多以两性关系为题材,深入探讨妇女命运、人性的解放及其与社会文化道德的关系等问题。著有小说集《混声合唱》、《鹿港故事》、《人世间》、《她们的眼泪》、《爱情试验》,中篇小说《杀夫》、《暗夜》,长篇小说《迷园》,专栏集《外遇》、《女性的意见》等。
以下是凤凰网大学问精编的演讲内容:
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包含了不同层次的权力运作,这是政治文学的基础
台湾太阳花学运唱的里面有一句话,叫“天色渐渐光”,如果大家对那场学运有些印象的话,在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唱悲惨世界里面的那一个主题曲,可是后来大家就有自己的歌了,我们立刻发现文学是可以介入到政治的领域里面。
你看这些抗争的歌曲是不是一种政治文学的表现?是。人们觉得改革还有希望的时候,那一种主张改革的歌曲通常都是前进、前进,光明的未来就在不远的前方,红太阳会升起,人民怎么样,都是这样的歌曲,可是曾几何时我告诉你到了太阳花的时候只能唱天色渐渐光,天慢慢的在亮起来,这是在政治的范畴之下的。
当局用催泪弹、打火弹来对付学生,如果打到身体了不起就是恶心一大块,可是打到眼睛会瞎的。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当权力不被阻止的时候,是可以无限制地侵害人权,甚至造成伤亡的,那么这给了政治小说或者政治文学很多面向的写作机会。
过去我们一提到政治文学,立刻想到的都是雍正王朝那些题材,他本来是要传“十四子”,后来有人把十四加上一勾,就成了传位“于四子”,所以雍正才拿到皇位的,旧的政治小说里面都在写这一些权力斗争,如果你对权力斗争有兴趣的话,我想你看了可能会觉得好恐怖。
像《雍正王朝》讲的那一套权力斗争跟我们离得很遥远,可是如果你对那些权术、权谋怎么设计人、怎么害人感兴趣的话,当然看起来很好看,可是跟你们不太有关。另外由政治小说改编成的影视剧比如《甄嬛传》,当权力用在感情的时候,绝对要关心,在所有的人际关系里面都包含了不同层次的权力的运作,而这个权力的运作,从最简单的关系来讲的话,都需要深刻了解。
比如在感情关系里面,爱对方比较多的那个人是享有比较多的权力的人,还是爱对方少一点的那个人享有更多的可以行使的权力?
爱得少的人有比较多的权力,为什么?爱得比较多的那个人会马上受制于人,那个爱得少就觉得我打他一个耳光,他还来哭着跟我说都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惹你生气,所以我就连打两个耳光,所以那个权力的行使者是在谁的手中?当然是在爱得比较少的那一个,爱得比较少的那一个不在乎。
两个人交往一段时间,然后通常都是那个男生就跟那个女生说要一起睡觉,那女生说可是老师说婚前性行为不太好吧,何况我们才认识三天、一个礼拜,我们就一定要到这一步吗?女生说慢一点等我们的感情更稳定了,那我们要在一起就在一起吧,这个男生就会怎么想,她说那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隔壁班的那个谁谁谁,你也知道胸部有事业线的,她已经给我暗示过好多次要跟我在一起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我们两个就分手吧,这个女生如果没有投入很多爱的话,她就会说你根本不是要跟我谈感情,你只不过要跟我睡觉而已,那请问平白无故我干嘛跟你睡?他的高压权力就没有办法行使在她身上,可是如果她已经爱上对方了,最后的选择是什么?不答应他,他就离开她去睡别人,最后她很笨的以为她跟他睡了,他就会留在她身边,可是后来的结果发现她这么容易投降,他觉得这个权力的行使这么容易,而且这么容易就得到的东西通常都是不珍惜的,不珍惜的结果就是他睡了她新鲜感可以维持多久呢?
这种新鲜感可能在一两个月后就消失了,尤其是有别人可以取代的话,如果没有什么人可以取代的话那半年内也差不多就玩完了,因为你这么会吊床或者功夫很多招对不对,不要讲说你们没有在网络上看过那些A片。女的第一次是最美好回忆的,而不是那个男人来威胁我说,你不给我睡的话我就离开你,你一辈子都是阴影,因为你会发现原来性是可以用来这样交换的。
权力是不对等的,制衡权力任意行使需要不同声音,政治文学题材广泛
像这样的权力行使无所不在,我不是叫你们不要去爱人,而是慢慢爱,你等对方也给了一个相当程度的示爱,再把自己的感情放下去,不要一股脑就全部投入,否则对方绝对不会珍惜的,这是权力上非常吊诡的事情。对方这么爱你的话你就吃定对方,然后就一直行使你的那种极端的权力。最后就像台湾那个变态男在路上砍了女生四十几刀,还拖了她的衣服,当街猥亵她,为什么他觉得他可以对那个死掉的女生这么做?因为他认为,我可以对你行使权力,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所以不要使自己落入被行使权力的人。
其他行使权力的情况有没有在你们的身边发生?当然有。你跟你爸爸妈妈吵架,你老爸桌子一拍说,你给我听清楚你今天吃的、喝的、用的都是我的,你竟胆敢这样对我说话?等你翅膀长硬了,你能够飞的时候再来说这种话,否则明天我就断绝你的生活费跟学费,你那么厉害你自己去赚钱。自己去赚昂贵的学费,背50万的助学贷款,这太恐怖了,你马上就在父母权力面前收起来了,这是不是一种权力的行使?当然。因为爸爸妈妈是给予的那一个。你的老师也可能对你行使权力,不听我的话,那你就等着不及格,那你下次再来修,否则你就永远不要毕业了。
权力的行使在你的人生当中你的老师、你的父母、你的情人,接下来你的老板都在跟你行使这样的权力,唯一能够平衡这种权力的就是我们说的制衡,谁来制衡呢?就是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声音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可以出现呢,在民主社会可以出现。
所以政治文学有的是题材可以写作,除了我刚刚讲的在这些抗议的歌词或者是抗议的警示牌,政治生态的复杂和我们所面临的权力威胁,都是可以作为小说写作的题材。
《杀夫》是反面教材,符合大陆对台湾的政治想象
我的小说《杀夫》1983年进入中国大陆。巴金在上海做了一个很高水准的杂志叫《收获》,我那本小说被认为是替一个被压迫者,就是那个被家暴的而且被伤害的那个女主角说话,所以这个小说就被《收获》杂志刊登,而且当时给了我400块人民币的稿费,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事情,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候中国有一句话叫做:做不做三十六。你不管有没有工作你都可以从国家拿到36块人民币,后来就做不做六十八,一个月的薪水才36块和68块,给了我400块人民币的稿费,当然我就非常受宠若惊。
《杀夫》当年可以进去是因为他们觉得我替弱势者出力出声,这是一个反面教材,让中国人知道台湾的女人这样被虐待、这样被家暴、这样被欺负,到最后精神都出了状况,所以只好拿那个丈夫杀猪的屠刀把老公给杀了,是不是这样呢?我觉得是。
所以我发现政治小说进入大陆的两种方式,一个是《杀夫》这种,另外一个是我愿意改、我愿意删。你们知道龙应台的《野火集》在大陆有很大的影响,因为在大陆出版的版本只骂国民党、骂蒋介石、骂台湾社会。
参与美丽岛事件,给了我写新政治小说的经验
1977年,我二十几岁开始就跟台湾反对运动的人在一起,包括民进党大佬施明德,他曾经是我好几年的情人。他总共被关了25年又5个月,第一次他被判无期徒刑,蒋介石去世的时候被特赦一次,所以他关了15年放出来,他没有像很多政治犯被关怕了,他出来继续从事政治。
有一天他到我台北住家来,我对他非常尊敬,而且非常同情。他说他们想要办一个杂志,他们当时有五个人,包括许信良、林义雄等,每个人要去募十万块,当时十万块是很多钱,文化大学的薪水一个月才七千多块而已。我把文化大学一年的薪水大概也就十万块给他去办杂志。
有个人为了这个杂志在海外弄了五千美金,可以换20万台币回来,几年后他回到台湾被约谈,理由是当年他用钱来支持这个党,然后在约谈的过程当中把他弄死了,就从台大校友会馆的七楼把他丢下来,说他跑去那里自杀跳楼。他的家属就从美国找来法医验尸,那个法医证实说是死了才掉下来的,这是一个很大的事情。
所有的统治者最恨的就是出钱帮助革命的人,或者帮助运动的人,没有钱你行不通,另外一个就是直接参与运动的人,这两个人是他们最痛恨的。发生在1979年12月25号的那个美丽岛事件,我家前面的马路上公然停着一部黑色的警务车,你们没有经过那种恐怖,我晚上怕到睡不着觉,随时可能就是下一个被逮捕的人,我从向着马路的那个窗看,24小时永远有人在那里,两个人替换抽烟,因为他们要熬夜,因为很可能施明德会来求助于我。
我们根本都在国民党的掌控之内,因为让他这样逃亡只不过要把更多的人揪出来,谁协助他逃亡,包括高俊明牧师也藏匿他了,最后一伙正好都被判刑,判了很多年。
我有这样的经验,我就觉得台湾真的给了我自由,可以来写一个华人世界从来没有过的可以写新的政治小说。新政治小说就是不需要寄托于雍正王朝,能够直接的用现代的事情来写政治小说。我要写这个政治小说的时候,我不要写那种旧有的。我想政治不外是权力的运作,我就决定用权力来写政治,权力跟女人的关系,权力跟男人的关系。
新政治小说是写当下正在发生的政治、我们经历的政治
我在1997年发表《北港香炉人人插》,探讨女人跟政治的关系,在联合报的副刊连载了四天,就有一个人跳出来说,李昂恶意地写了一个小说在攻击我,她是民进党文宣部的主任,一个有权力的人、民进党中央一个重要的人士。
而北港香炉人人插,是具有政治象征意义的。香炉代表女性政治,而插代表男人的工作。在一个当小孩生下来很容易夭折的时代,人类最主要的文明都有一个字眼叫繁衍,所以在早期的时候,这不是一个坏的意义,而是求天神保佑子孙绵延的意思,才把香炉等同于性器,而插香等同于性爱的说法。在早期台湾,小孩不断死掉,因为生病、贫穷、没有足够的营养,所以才流传下来这样的说法。
这本小说里面的女主角林立芝靠着不断睡有权力的男人,到开始睡党外人士,睡民进党的人,接下来睡国民党的人,将来要睡红色共产党的人,不断的累积自己的权力,不断往上爬,然后终于有一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拜托,是你睡了我还是我睡了你?这个主动跟被动已经全部被翻转了,是我把男人睡了,为什么你跟我发生关系就一定是你睡我?不是,老娘睡了你,不是你睡了我。
所以都是这种权力翻转的事情,就像我刚刚讲的,新的政治小说还是要卡在政治上,没有政治何来政治小说呢?可是为什么叫新政治小说呢?因为不见得一定要讲过去的历史,而是可以拿现在正在发生的,就像这个林立芝。
总之,我们可以用来写新政治小说的题材有多么的广泛!
把政治元素纳入小说,写作会更深刻
我还写过一部小说,讲一个台湾的精英分子,在“二.二八”那天娶了老婆,然后新婚之夜隔天他就被抓去枪毙了,这个太太怀孕生下一个小孩,然后就含辛茹苦把这个孩子养大。可是在养大的过程当中,就有情治人员经常来看他们有没有又讲国家什么坏话,又做了什么不妥当的行为。这个太太非常漂亮,她以为是针对她,来骚扰一个遗孀,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情治人员骚扰的是她逐渐在长大的儿子。这个儿子为了保护他的母亲,不敢跟他的母亲讲,就只好接受这位情治人员的骚扰,以至于他后来在性别的认同上有了不一样的选择,也就是说这个儿子是一个有变装癖的人,他把他自己打扮成一个女人。他妈妈当然受不了,这样他就自甘堕落死掉了,然后他妈妈把自己的头埋在水里,自杀死掉了。
这个感动了德国国家剧院的编舞者,他们把这个小说编成了舞蹈,我讲这些是想说,跟政治有关的可以写的故事太多太多了。
你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写政治小说吗?错!我今年去评一个大学的文学奖,他们把这个文学奖给了一个写学运的人,他的小说完全不是写立法院里热火朝天的斗争,而是写有三四个人,他们知道某一个地方在抗争,他们为了表示关心社会议题,就骑着摩托车去了,去了才知道人家昨天就抗争完了,他们就觉得很无聊,然后就吃个小吃,还有一对男女发生了关系,大家也没有什么伟大的流血冲突,就这样回来了。
这部小说真的把年轻一代的那种整个心态非常完整地表现出来了。台湾在将来还会面临很多政治的抗争,如果你不是每天宅在家里上网,你只要走出去,台湾在发生多少事情啊!你有源源不绝的题材可以写作。
千万不要写两种必杀的文学来参加评奖,一种就是爱情故事,大家都会写的就绝对不是得奖的作品,第二种更是必杀,有一个叫做舒菲娅的公主,然后就要碰到一个王子,后来那个王子是一个吸血鬼……这是很LOW的。所以我告诉你,如果你想在文学这个区域继续努力,希望能够像我说的,不要怕政治,政治绝对是将来常常发生在你的生活领域里的,而且如果政治还挂上权力,这个权力的运转发生在你的人生当中的各个层面,它可以帮助你把你的小说写得更深刻,而且可以拓展你的层次,千万不要排斥这个当中的可能性。
这个区域其实在西方的文学里做了很多很多的书写,打开了新的范畴,可以说是让作家觉得可以有一个新的表现空间,你知道我们做作家的都希望写别人没有写过的,为什么你们刚刚的那个吸血鬼跟爱情故事不会得奖,因为大家都会写。
性和政治是文学的两大禁忌,但作家通过它们开拓人性现象
当下文学两个最大的禁忌是在政治跟性方面。我被诟病也是因为性跟政治,但这两个方面能非常深刻地切入到权力的运作。比如我们说用性来换取权力,这不是一个好事情。但很多激进的女权主义者会说当然OK,因为女人没有别的资源,睡男人得到权力再来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可是我的看法完全不是这样,这个睡的过程当中,其实你睡的都是老男人,这些老男人比如李登辉,甚至马英九都没有那么可口,其实你还要讨好他们,要卑躬屈膝地去迎合那个老男人,这个会造成很大的内伤。
所以当这些女人靠着性去得到权力的时候,通常不会真正地替女人做事,因为她觉得我付出这么多我才得到这样的东西,一定要用权力满足私欲,因为这个才是我的代价跟酬劳,所以不会去做对女人有益的事。
因此我在这方面被两边打,被保守的人打,说我写了很多性跟权力的关系,被女性主义打,说我不够激进,可是我真的觉得这里面那种人性当中非常细微的东西,你没有接触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你没有办法展现这个部分,我在这样的一个领域里面,其实也开拓出来了人性过去没有找到的现象。
从弗洛伊德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基本上是西方所有的作家都在写这方面的内容,当然也都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比如说劳伦斯写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很多年以后,西方国家还是不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