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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鹰歌 丈夫属于那种八棍子打不出个响屁的人。他文化不高，不说话便罢，一说话就能碰倒八堵墙。我从来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需要什么。我甚至怀疑他心里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家。因为，他从来不过问家里的大事小事，遇到大事和他商量，多少年来就一句话：你看到办，我不知道。烦闷时和他聊，他会说：我忙。 我都委屈死了，嫁了个不会体贴，不懂浪漫的人。 丈夫是筑路工人，一年四季野外奔波。他的专业技术是电焊、安装、混凝土。所以，他脑子里装满四通八达的公路、铁路、大桥、机场……眼前全是钢筋、水泥、焊枪、火花……心里杵着独立柱、焊接管道、拌合站，罐车…… 人心只有拳头大，他心里塞满工作，哪还有我和孩子的一席之地啊？ 公司里，像丈夫这个年龄段的职工，大都是兵转工，身上具备军人刚毅的气质，且常年与钢筋水泥共舞，心肠也被熏染得如铁石般的坚硬，浑身铮铮铁骨，不会柔情似水，儿女情长。 我是女人，女人都希望丈夫疼爱，能在过年过节买一份礼物，哪怕是两元钱的地摊货也高兴。可他从没有买过，也没有问候过。我是外地人，在院子里形单影只。每到节日，心总是哇凉哇凉的。 我想软化他心肠，想熔炼他的骨头。 于是，就跟水泥、钢筋争较劲，想给自己和孩子在他心中挤个缝隙。 打电话给他诉苦，他不吭气，我急。他吭气，一句话能噎死我。那时候，用的磁卡电话机，话费贵，也不方便。 我和他都属于赤贫户，刚组合家庭，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噎我一次，我就一两月不给他打电话，一是舍不得花钱买气受，二是赌气。 他不在乎我，我在乎他。在这边，我无亲无故，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很想他，几乎每天都躲在被窝里哭。 我开始给他写信，写家里的情况，写我的苦闷、写对他的思念。后来有了儿子，写儿子每一天的变化……总之家里鸡毛蒜皮的事都写在信里，一写就是五六张，滔滔不绝的一大片。也怪，写完，郁闷陡然消失。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等。信一封一封地飞出去，我眼巴巴地盼它飞回来，却等不到只言片语。 冷漠之下，我安慰自己：他文化不高，不会写字，或者是内心自卑，写出来怕我笑话。不过，他是个憨厚老实的好人，吃苦耐劳，工作认真，一心一意养家糊口。不回情有可原。只要他亲自过目，就会读懂我的心，会在乎我的。 我也想读懂他，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需要什么。所以我必须教会他写。提升他的高度，将来对儿子的教育也有好处。我坚持写，我想：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滴水能石。我就不信，我教不会你写字，暖不了你的心。 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我在信里转弯抹角地督促他学习，鼓励他自信。经常给他稍去纸和笔，让他练字。 孩子小的时候，我随他奔波。给儿子买儿歌书，给他本子和笔，他抄儿歌练字，我读儿歌，儿子听。儿子背的滚瓜烂熟，他也能默写下来。 他明明会写字。我亲眼看见，他的记事本里写的密密麻麻的：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修便道倒砂石一天，某人维修装载机一台……，就是不写信。我问原因，他说：写不了，不会表达。 我认为，读信也是一种学习。为了提高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我把杂志里优美的词句写在里面，希望他能慢慢读，细细品，在语言表达方面能上一个台阶。 儿子上小学，他回探家。儿子写生字，他抄课文，我一边纠正他的笔画安排，一边催促儿子：快写，和爸爸比赛，看谁写的好。 儿子更用心了。我在夸奖儿子的同时也不忘给他掌声。 丈夫进步很快，字写得很不错。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暗暗欣喜。男人都喜欢张扬，如果得到妻子的赞美，也许表面会装得平静如水，内心早已微波荡漾。丈夫性格内向不假，面对掌声，心能不颤动吗？能不显摆吗？ 他还是没写。收到信，给我回个电话，就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不过不噎人了。 真是虐心啊！他不是猪啊，咋这么笨。 据说，一只宠物狗狗，在主人的调教下，一年之内，会有五六岁小孩子的智商，也就是说：如果是五六岁的小孩，就会写：爸爸妈妈我爱你，爷爷奶奶我想你之类的话。丈夫咋就不会呢？莫非脑子是木头的？俗话说：朽木不可雕。真是枉费心机，那么多的信，信里的好词好句一点也没塞到他的脑子里。也许他看都没看就扔了。 我唠叨他，他赶紧买了手机,让我给家里装个座机。打电话很方便。可他不让我打电话，还让我写信。他说：每天钻被窝里看你的信，才能睡着。 哎，这话不知道是真是假，总算有点进步，学会说一句俏皮话，我心瞬间暖了起来。 过后，我猜想：不是信催眠，是怕花电话费。他是出了名的抠门，出门办事，宁愿步行二十里，也不舍得花五块钱打个车。工友们经常嘲笑他，穿的百家鞋，抽的免费烟，省下零花钱，都给老婆花。 我也习惯了写信，信可以畅所欲言，苦闷向他发泄，高兴和他分享。 信不是万能的，有些事还得电话沟通。比如孩子的教育问题。 儿子一年级期中考试。语文得76分，全班倒数第一。我想让他配合我，和儿子谈谈。他唱红脸，我唱白脸。他打电话给儿子说：儿子你真棒，你比爸爸强十倍，爸爸上学那会，几门课加起来也没上60分。 儿子笑得嘎嘎的，说：我爸爸真是个大傻蛋，他几门课加起来都不如我高，你还嫌我没考好？ 我是相当的无语。我还能再让他和儿子沟通吗？儿子满足现状。二十年以后，不又是一个翻版的丈夫吗？ 儿子的事，我还是写信告诉他吧。 他在安哥拉的几年里，我写给他的信有一提包。 安哥拉信息不太畅通，条件艰苦。他隔几个月才给我打一次电话。我要给他稍衣服、茶叶、剃须刀等生活用品。他说：不要带，这里啥都有，就带封信。然后反复叮咛，多写孩子。我每天写点家里的事。然后给他带过去。 院子里经常有去安哥拉的，也有回家探亲的，我给他带去信，他给我带回美金。那美金是工地发的生活补贴，也就是零用钱，他一分都舍不得花。 有一次，他老乡回来，他给我稍了一些钱，我去了老乡家。一进门，一眼就认出门口放的男鞋是丈夫的，里面的鞋垫虽然旧了，图案还清晰。那是我亲手纳的，因为我懂特殊文字，鞋垫上绣的文字意思是：“我爱你”。 一种悲哀瞬间掠过心头：这不懂感情的瓷锤，我这辈子就做了一双鞋垫，饱含了我全部的爱，你却轻而易举送人了。怒气不由得冲上脑际。 老乡妻子招呼我坐下，我又扭过头看看那鞋，忍不住问：你咋把我老公的鞋穿上了？ 老乡哈哈一笑：你眼毒啊，认出来了？我给他站上送菜，没鞋穿，向他讨了一双。 他妻子笑着夸我：你真会纳鞋垫，纳得这么好。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哪会纳啊！半辈子就纳了这一双鞋垫。 他两口子哈哈笑起来。 老乡说：他在一个最偏僻的小站当站长，带领十几个黑人干活。那个站条件最差，没路、没水、没蔬菜、没信号。旱季，我一周给送一次菜。雨季，车进不去，他自己想办法。那个地方，不是沙石就是泥泞，穿不成皮鞋。 我非常了解丈夫，他出生在贫困山区，兄弟姊妹多，家里缺衣少食，他经常赤足走路、饿着肚子干活。现在情况好了，可他已经养成一种习惯，新鞋、新衣服都在过节、出门穿。那种路况，他肯定舍不得穿。 我的眼睛发涩，鼻子酸楚，怒气荡然消失。我对老乡说：你走的时候给他带些东西。别嫌麻烦。 老乡说：行行行，你给他写信，那边枯燥无味，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就是看信解闷。 回国时，丈夫穿得就像时空穿越的出土文物。别人是出国时大包小包一大串，回国时，衣服、被褥都扔了。一身轻。而丈夫还是一大串不说，背上还多了个包，包里全是信。 丈夫脾气古怪，去哪个工地都是自己收拾行李，他不让我动他的包，我也懒得给他整理。 这几年有了智能手机，我用手机给他发信息，他回电话，他还是那样，永远不会说一句暖心窝子的话，不幽默、不浪漫。我曾经问过丈夫：水泥、钢筋和我，你更爱谁？ 他呵呵笑了，顿了顿说：爱你就得喝西北风。 当时，我想砸了电话，过后想想，也不无道理。 前几年，我还想还跟水泥钢筋争个高低，试图用一腔热情融化他的石头心，现在想起来可笑。他是个标准的榆木疙瘩，住在他的心里与心外都是一样的。他只会省钱、挣钱，其他一无所有。 我已越过了追求浪漫的年龄，他买不买礼物，问不问候节日已不重要了。我在院子里也结交了几个好朋友，网上也结识了一些文友、驴友。没事写写文章，隔一段时间户外一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过的很充实。 相反，他经常打电话，正经话几句就完了。我要挂电话，他又要和儿子说。有一天，就是春节刚过完，他问儿子：六一儿童节想要什么？ 儿子说：自行车。 我想笑：才学会哄孩子啊。现在离六一还有八丈远，你在广州，到时候早忘了。 我和儿子都没当回事。五月底连着下雨。那天傍晚，大雨倾盆，我和儿子正要吃饭，忽然，有人敲门，儿子跳起来去开门。 儿子大叫一声：爸爸。 我赶紧放下碗，出去一看，丈夫成了落汤鸡。他身上斜挎着一个包，肩扛着自行车。儿子接住自行车，我接过包。 他进了厕所，脱下身上的衬衫拧水，水啪啦啦地砸在地板上，也砸痛我的心。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半天从柜子里找不出他的衣服。 儿子赶忙找碗，给丈夫盛稀饭，我们三个人坐到饭桌前，儿子咬着筷子盯着丈夫，好像在里梦，我也感觉是一场梦。 丈夫问儿子：喜欢不？ 儿子跪在凳子上，屁股一撅一撅说：喜欢。 我心疼他，颇带挖苦他的语气说：我好感动啊！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知道买礼物了？啥时候学会的？ 丈夫狡辩道：早会了，以后，礼物多得是。 第二天，他推着自行车去接儿子，陪儿子练骑车。爷俩累得满头大汗。 他买了半个西瓜，进门就给儿子找勺子，儿子挖起一块递丈夫嘴边说：爸爸你吃。 他脸一扭说：爸爸不爱吃西瓜，你快吃。 我们家平时好吃的东西少，儿子嘴上谦让我俩吃，实际恨不得全他吃。 丈夫懂儿子的心思，催促道：赶紧吃，吃了就凉快了。 儿子吃剩，丈夫让我吃，我吃完，找垃圾袋准备扔瓜皮，丈夫拿起勺子，嚓嚓一刮，刮起红色的吃了，浅绿色的瓜皮放垃圾袋里。 我又一次震动。有我和儿子在，他不爱吃西瓜，爱吃西瓜皮。什么时候我在他心里根深叶茂我都没感觉到，原来，他爱我们胜过爱自己。 正如他所说的，以后的礼物多得是，不过，没有浪漫色彩，就是一颗朴素的心。 单位给他发的精品衣服，他要成儿子穿的码。家里的电脑、手机、洗衣机都换成最好的。 我感觉我是最幸福的女人。每天网上看看，出去打打球、散散步。闲了给他发几条短信。 在家呆久了也烦，今年三月份，我找了一份工作，中午回来给孩子做饭，晚上听写、签字。一天忙的晕晕乎乎，忽略了他，想不起给他打电话，发短信。 暑假前，他就打电话问：暑假来不？ 我说：不一定。 工地在广州，那边热，我上班，孩子补课，一大堆理由，不能去，我知道他会失望。 那天，我在院子里的撞上刚从工地回来的小苏，小苏说：嫂子你咋不去啊？你老公占了两间房子等你去呢，你没去，把房子让给我们了。你也不给他打个电话，他可想你了。 我瞟了她一眼，她捂嘴笑了，继续说：真的，他心可细呢，把你发的短信都抄在笔记本上。每天晚上看。他人才是个好人。那么热的天，舍不得买一瓶啤酒喝。不多花一分钱。你十年前给他写的信，他还留着，现在还看呢。 我低下头说了一句：他是个土鳖，让你见笑了。不长脸的眼泪又想偷偷地往出溜，我怕小苏看见，转身要走。 小苏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我真羡慕你们，你们太浪漫了。 啊？我们还浪漫？ 离开小苏，拨通丈夫电话，开口就问：你真傻，这么热的天，舍不得花钱，你挣那钱干啥？ 老公说：攒点钱，等我退休，咱买个三轮车，我带你去看名山大川。 偶的天，你退休，我们已是60岁的老人了。一对老妪老翁骑个三轮车，出现在街头，人家还以为是拾破烂的。 丈夫呵呵笑了，说：给三轮车搭个棚，再买个帐篷，带上锅灶，吃的、住的都有了。 哎呦，我的娘，高科技的高铁、飞机你不坐，宾馆、饭店你不住。用原始的三轮车，住野外、吃野草、喝路边的积水。你脑子是咋了？总跟自己过不去。 丈夫说：你就不懂，这叫浪漫，带你去看我修过铁路、大桥……沿路的好风景尽收眼底，飞机高铁能看到吗？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丈夫心中的浪漫是这样的。 过了几天，我看到一则新闻：一对退休夫妇，徒步旅行，走了二十多个城市。平时，我和丈夫出去买菜，我手里连根葱都没提过。我想：他是舍不得让我徒步，才买三轮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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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师亲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