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饼已经打了三张,邵和喊了一晚上的七饼,七饼成了一句咒语,祈祷他的赌运亨通。 邵和猛吸一口烟,指头拧螺丝一样,“啪!”的一声,亮出绝张七饼。其他三个人齐声“咦?!”他们的表情瞬时从七饼的轱辘上溃败了下去。 眼见都要黄庄了,硬是让他自摸了,甄珏泄气的说。邵和对身后的围观者一个劲的笑,好像他的人品爆发,挡也挡不住。 甄珏从邵和的烟盒里摸了一支烟,说,“你喊了一晚上,喊的我头都炸了!” “那没办法,谁让你们都捏住不打,要不我也摸不上。”邵和嬉笑的嘴脸挂满了屠宰者的快意。 “你别恶心人了!”甄珏不耐烦的摸摸额头,就好象有一只跳蚤搅的他不能安生。邵和并不动气的回到,“这打麻将,你得心平气和,要不然这牌再好也胡不了!” 2 甄珏是新鸽厂的工人,新鸽厂不是养鸽子的,而是生产太阳能多晶硅的。他在毕业之前,游荡了几个地方,不顺心,才锁定了这家公司。新鸽招聘他的时间是2007年的四月底,说是7月中旬就可以进厂,可他每次给新鸽厂的人事部打电话,人事部都说快了,可这快了也快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之所以愿意等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觉得这个厂会很有前景,第二个是因为离家近。 每次他拨通电话,得到最多的理由就是,工期因为下雨的缘故要拖一阵子。下雨是事实,可是谁能说这不是变相的忽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能等,可是他还是等,他觉得一个大专生,在学校没学到啥,能计较的工作没多少。况且新鸽还承诺五险,管吃住,将来还有可能赴日本学习,工资也可以拿到两千五以上,这种条件对于他的学历显然带着恩赐。 甄珏毕业后一直呆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帮家里人去地里干活。甄珏的父亲不喜欢他这样子,甄珏知道,父亲只要不看见自己闲着,哪怕挣的钱少,也没啥。闲着,就是一种无能的表现,不与年龄相符合的表现。 虽然在家的这些天父亲不说话,可是甄珏看得出父亲憋着劲。他不管,家里有需要就帮忙,没需要他也跟着去地里。干的满头汗,就坐在地头冒着荒草坟堆里抽根烟,顺便把坟地跟前的杂草清理一下,每次清理荒草的时候,他都很兴奋,他觉得越是贫瘠的地方就有越旺盛的生命力,而他喜欢看到荒草一次次的冒进。 父亲蹲在地头的榆树身上,龟裂的树皮与他脖子的褶皱有某种对应的写照,那会让他心里的疙瘩紧一下。父亲卷了一根烟自言自语道,“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社会就是这样子,大专生就是进车间的,不是坐办公室的。”甄珏的隐忍开始变成愤怒,他不喜欢父亲把自己戳的那么低级,他站起来,不声不响的揪着狗尾巴草,执拗的在嘴里咀嚼。 每每吃饭的时候,甄珏的母亲边喝稀饭边说,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厂到底啥时候才能上班,就害怕是越拖越远,最后不要你了。甄珏气愤的拔完饭,看了母亲一眼。回绝了母亲担忧的情绪。“你愿意等你就等吧。反正咱家没腿没面子,只能靠你自己,说白了就是个下苦的。” 甄珏把这些熟腔滥调已经能背下来了,可他就是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新鸽厂不会骗自己。至于这种信任的基础从何而来,他也不清楚。 “甄珏你现在哪呢?甄珏你现在工资拿多少?甄珏你现在谈对象了吗?”诸如此类的电话隔三差五的从他手机的听筒里蹦出来,他回答的很简单:“我,没事干!” 他从来不说假话,他觉得没有必要,他也不需要急着现在跟他们去攀比。让他们那些虚伪的关心得到一点实质性的报答,这样就不会再来烦自己。甄珏自己觉得。 3 “那个小人又让打扫卫生,我就想不通,有啥打扫的?”邵和掐灭正吸的半截烟,习惯的骂着,是地道的陕北口音。至于小人,是新鸽的老总从南方一个工厂里挖过来的主管,叫任肖,不到一米七的个子,长得气小奸诈,搭上一副极不符合他脸的眼镜,说话很拽。人的自信如果是因为某种赏识,那这种赏识已经变成了任肖的依仗。 任肖是河南人,说话尖声尖气,听起来会让人觉得雄性激素分泌不足。他是中专毕业后去了南方,干过三十出头,才被新鸽生产部挖过来。任肖对于像邵和这样的大专生,表现的很强势。例如,“像你们这些刚来的,今后都在我手下,现在不听我的话,将来我要他死在黎明前。”任肖说这些的时候,很直接,一点都不委婉。卲和觉得他独裁,专权,甚至有些没水平。任肖不管这些表面文章,他只是向上看,尽最大限度展示他的管理能力。对于这些学生,他觉得他们没吃过他在南方的苦,所以必须提前灌输。在他心底早就有个底线,不能让几个小毛孩翻出自己的手掌心。 任肖主管601车间,车间里有一半面积装的是铸锭炉。还有些不同型号的电缆,是建厂剩下的,就放在车间另一半的空地上。邵和是来新鸽厂比较早的,因为没有正式生产,人事部安排做保安,一个月就是900块钱底薪加200块钱绩效,一天上十二个小时班。 任肖迈着他正在适应某种职位的步调走进来,邵和没有凑上去,他知道任肖一来,他就清闲不了,铁定要找些事。“这配电柜上的开关怎么坏了?”邵和还在和安装设备的工人乱谝,转过头看见任肖惺惺作态的脸,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嗯?!这个我不知道,我又不会那玩意。”邵和温和的说。身边还有个小伙子,身段硬朗,长得很憨厚,也是保安,是附近村子地头蛇的儿子,新鸽厂请他父亲当保安队长。 任肖索要答案的目光朝向他。小伙子不紧不慢的回到,“你问我,我咋知道,我又不是装配电柜的!”任肖知道这小伙子不好惹,解嘲的笑了笑走出去了。 “小人闲的蛋疼,没事找事!”邵和咧着嘴在任肖身后小声骂着。“犯不着跟这种人较劲。”小伙子边说边递给邵和一支烟、“我就是看见他那嚣张的神态不爽。”邵和狠狠的咬着过滤嘴,很不屑。 “你们几个再把厂房的卫生打扫一下,你们几个再把地拖一下。”这是任肖目前能发挥的。邵和总是跟任肖对着干,任肖说东,邵和就是往西,任肖让打扫卫生,邵和就说办公室的小林要帮忙,走不开。 小林是老总儿子的女朋友,对于这层关系,邵和是看在眼里的,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只要跟她混熟了,巴结好了,今后的事就好做多了。 4 “我们老董也发火了,催着工程加快,都很急,你要理解公司!”对于这样的理由甄珏已经腻了,甄珏还是压住自己的不满,问到,“什么时候能上班?!”大概最快还要两个月。大概,可能,也许------有时候词语本身的意义就很抽象,再加上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人很很难承认他们有责任心。他在暑假的两个月,四邻的熟人见他走在路上就问:“你怎么还在家,你怎么还不上班?”好像他有什么问题,而这种问题促使了他们的好奇和窥伺欲望,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涂了胭脂,很不自在。 “我说什么来着,这种事根本就靠不住,不听我的,谁知道人家打什么注意?”母亲端着半碗面条“嗖!”的吸进嘴里,好似理清了整个事情的脉络。父亲靠在沙发上,把卷烟点着问:“事情已经成这样子了,就不说了,下一步怎么打算?”甄珏这一次彻底没底了,他也不知道能去干什么。可是他相信找个工作不难,找个好工作却困难的很?现在不都这么说?!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过来,那红色比他脸上的颜色浅多了。三百就够了。父亲几乎是强行的忍住,但还是喊了出来,“你拿上!我还不知道外面是怎么回事。”这话甄珏信,父亲早年做过采购,社会经验丰富。用不了有钱在。母亲的舌头挑着牙缝里的食物,好像很费劲在告知他什么。 普工,中介费一百,一个月一千五,三个月后转正1800,三班倒。这种简章好像摸透了甄珏的心思,红戳是最恰当的证明,尽管不具备什么实质性的意义。玻璃窗后招工的女人背电影台词一样念了出来。 “招不招技术工,”甄珏带着学生气的口吻 “想吃轻省饭,轮不上你?!”他觉得那女人的脸是一张破抹布,舌头里有臭不可当的气味。 “你看什么看,不服气啊!” 邵和狠狠的瞪了那个女人一眼。 “不服气有啥用啊,中国不缺人,你不干,后面排队的一摞子。”女人的话音趾高气昂。 “我干你妈!”甄珏两眼冒火的骂道。 “你个小王八犊子还敢骂人,你给我站住!?” 甄珏骂完后掉头就跑。 甄珏已经从家里出来一个星期了,稍微可以一点的工作,不是要经验,就是要文凭。他现在才知道他所谓的“好”只是理想意义上的好,不是适合,也不是给他准备的。他兜里的钱撑不了多久,必须找个活干,他不能再回家要钱了,他深知这一点。 最后甄珏进了一家电子厂,装配工作,就是把零件组装起来,是个人都会干,没有人会问你什么学校毕业,有什么特长,最多就是问你叫什么,哪里人。车间里声响很大,机器旧的像得了肺癌的病人,落满油斑的工作服一点不亚于垃圾堆里的破烂。 领班的是个中年人,笑意饱满,甄珏扫了一眼,他发现他是这个空间里最富态的。“一个月没干满,没工资,迟到早退扣二十块钱,三次以上不用上班了。”甄珏迟疑的目光很漠然,他觉得他跟不上这个人说话的节奏。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发现早就设置好的什么陷阱,但现在都太迟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干了,干了!就有钱,不干!一分钱也没有。 5 新鸽厂的王博士要给新员工们讲一次话,据说是加利福尼亚州的一所大学毕业的。 任肖叼了根烟示意邵和,把桌子和椅子摆一下,一会准备开会。邵和看他脸上那种老道的样子,觉得他完全是在摆谱,毕竟现在还没到他手下,就这么爱管,啥都想掺和。 任肖才不管呢?只要能在领导到场前做一点事,那就是给自己最好的报道。“你们这些学生,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大专就怎么了。我当初就是各个专,人家都不要!”任肖把中专和不要两个词说的很郑重,仿佛他心里曾自卑不侃,现在走到这,坐到这个位置,别人都应该替他高兴。邵和只是摁住自己的嘴唇,没有让笑声发出来。 保安队长进来听见了说:“就是嘛?像任总这样的人,眼色就是亮,这些小孩子太不懂事了!”张哥一直都这么叫,他喜欢把人往高里抬,也喜欢别人抬他。任肖听得出调侃的意味,两人一向都是面和心不合。邵和对这些平日里是看在眼里的,他不喜欢任肖的做事风格,和张哥就是表面上打个招呼,然后像个戏剧爱好者一样看他们相互讥讽。 任肖看张哥来了,递了根烟说,我认识你们村子里的张宝祥,那人是个狠角色。好像在对张哥做某种暗示。张哥知道张宝祥是个混混,说,“我去了,烟,茶,酒,菜,服服帖帖的给我端上来,你信不信?!”任肖笑了,笑的有些不甘心。 有人喊任肖出去了,张哥自语的骂道:“你意思认识个混混,就怕你了,跟我在这玩黑社会,我他妈就是黑社会头子!”恰巧邵和看见了张哥脸上的笑,那种优越感好像跟他分享了一样。 邵和一眼就瞅见那秃顶的博士,一腔湖南音,怪不溜球的。给厂子里装设备的也是湖南人,听工人说话比听博士说话亲近多了。邵和坐在人堆里扣指甲,想,“你现在说这些什么专业的操作流程啊,硅研究的深度啊,有个屁用,到正式生产的时候全他妈忘了。” 终于听见唧唧歪歪的博士谢幕了,任肖双手插在裤兜里,也不知想标榜一个什么样的形象,说,“今天是我们王博士讲课,你们不知道多用点心,你以为是你想听就能听的到的?!” 刚散会,任肖又发飚了,“赶紧去!公司把601交给我管,你们就必须服从,我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任肖抡起拖把在狠劲的拖,在他看来601就像是他的,他要把它当成一个孩子,精心呵护。邵和跟在后面,一步三回头,做做样,等任肖走远了,就躲在机器后面偷着抽根烟。 6 2008年4月17号,新鸽厂的人事部终于把电话打来了,甄珏觉得自己在某个轮回上听到了希望的声音。他有些激进,有些愤懑,沉静的望着大巴的车窗,那上面的影子飘飘忽忽,比路边的树影清越的多,也清零的多。 在路上他想到电子厂的胖班长,把他数落的一钱不值。表面上一直对你笑,可是那些装配的轻活一直跟他无缘,每次发工资塞他牙缝的人完全占据了那些几乎可以称之为休息式的装配岗位。 他还记得第一天干活,胖子对他说,“你看你身体这么瘦,就是个大专,不值钱,像你这种一大把一箩筐的人,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 甄珏有一次迟到了半个小时,正巧撞上胖子。 胖子眼睛一斜,说,“我是看你可怜才把你留下,按我们厂的要求,你根本进不来,所以干活的时候你就要放勤快些!千万不敢看别人!” 甄珏进新鸽厂大门的时候,看见地上厚厚的土,还有生锈的钢筋从没有完工的楼层中伸出来,推土机大摇大摆的在荒地中轰轰隆隆的叫,叫的甄珏心烦意乱。 “干吧,等了这么长时间不干了,那不是白等了?!”这是他面对这一不完整且荒凉地界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终于到新鸽厂的人事部了,甄珏甚至为自己有些感动,有谁能像他这样等,等了这么长时间。个头高挑的小伙子温和的看着甄珏木讷的眼神,那是机械化的装配给他瞳孔抹上的,他已经好久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的眼神了。 “甄珏,我查一下。操作工是吧?”说的很恭敬,可那恭敬多少有些满不在乎的意味。“操作工现在全部属于行政管。”“行政?!”甄珏疑惑而惊异的问。“对。”那小伙子扶扶眼睛重申,好像在确认他没有说错。 “那什么时候能生产?”“这个”小伙子停顿了一下说,“这个工程进度你也看到了,就快了。”“又是快了。”倔强的重复相信同一句话,肯定是被什么虚妄的期待给诱惑住了,甄珏认为自己现在就是这样。 所谓行政,就是跟着张哥当保安,一天寻着破厂子乱转。甄珏现在称它为破厂子是因为还没有建好。 张哥给甄珏安排的是值白班,就是守在601车间里,没事出去转转就行。甄珏听提前来的几个说,很闲,瞌睡了就睡,没什么事,就是装设备的有些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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