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两个特殊的老人,老父亲和老公公。父亲今年90高龄了,老公公去年初过了百岁寿辰。
时令每到十月底,我们就把两位老人接到城里来住,因为有了暖气,怕老人们受冻。
这一来,我家的整个冬天都充满了别样的乐趣。
儿子上大学那几年,老人们来了就住在儿子的房间,因为行动不太方便,给每人准备了一把尿壶,第二天早起,老公就给老人们倒尿壶,我赶紧梳洗收拾早点,保证赶八点上班把老人们都安顿好。有几天老公外出开会不在家,老人们自己打理生活,拄着一支拐杖的父亲就给拄着两支拐杖的老公公倒尿壶,老公公过意不去,坚持要自己倒,结果尿壶摔在地板上,尿全洒在床下了。我听到声音,跑去想收拾,诺大的席梦思床沉重得根本挪不动,眼看着渗到床下的尿液,拿着拖把就是没法收拾,折腾到八点过了,锅里的饭糊了,上班的时间也紧张了,两个老人没有一个埋怨饭不好吃。我匆匆地吃了几口东西,锅碗来不及收拾了,都泡在水池里,拎起包便小跑着去上班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惦记着没来得及洗刷的锅碗,提着买的菜蔬,急急忙忙地往家赶,谁知刚进家门,老公公坐在卫生间的小凳上,正在磨石上很认真地磨着剪刀,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他的双拐和已经打磨得明亮闪光的菜刀。再到厨房里一看,水池里干干净净的,锅碗都归置的妥妥当当。听到我回家的声音,父亲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厨房,慈祥地对我说:“娃,不着急,慢慢来。锅和碗都照你原来的样子放好了”。我顿觉一股暖流在心底涌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谁说老人都是累赘啊?家里有老,不也是宝吗?!我赶忙去扶起老公公,告诉他剪刀已经很锋利了,他用手指剐蹭着试了试,满意地笑着,说:“是不错了”,然后才把剪刀和菜刀递给我,慢慢地走出卫生间,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然后打开他的收音机,听评书《杨家将》了。
到了周末,老公回来了,顾不上洗把脸,就挪床拖地打扫了一番。
又一个冬天来了,我们照例接来了两个老人,让他们住进宽敞明亮的套间里,里边布置了一张小床,一个沙发床,还有一道门和外间隔开来,更能让老人们感到舒畅和不拘束。这一次,父亲远不如比他大十一岁的老公公健康,腰椎盘疼的根本不能动,翻不了身,也起不来床。老公每天上班走时,都要问问父亲想不想坐起来,然后抱起他,靠上被子,才肯离开。本来就清瘦的父亲,经不起病痛的折磨,形容枯槁,看起来叫人倍生怜悯。每天,我用热水给父亲泡脚,用热毛巾帮老人擦脸、搓手,每每抚摸着那一双枯燥、干裂而又青筋暴起的大手,我的心里就倍加难受,坚强而又生性倔强的父亲,经历了人生无数的风风雨雨,吃尽了苦头,受尽了辛酸,可曾想到他也有让儿女们伺候的今天啊!因为年纪大,没办法做牵引,我就预约按摩师每天下班时间上家里来给老父亲按摩,同时服用腰痛宁胶囊,到了第三天,竟然见效了,老人自己摸索着下床走动,开始好好地享用美餐了。看到老人高兴得像孩子似的笑容,我们打心底感到欣慰。
两个老父亲就像是相依为命的老伴儿一样,吃完饭,他们就打开收音机,听里边的秦人吼一阵秦腔,然后就拉起家常,分享过去的故事,有时也能听到父亲有板有眼地给老公公哼唱《下河东》,《周仁回府》,他们聊得很是投机,从不发生分歧。午饭后,我想午休一会儿,就走到套间,朝里“嗨!不许吵了!”喊一声,因为父亲耳背,没听清楚,就一脸疑惑地笑着问老公公:“刚才说啥?”老公公跟个翻译似的大声说:“不让咱说话了!”接着他们会意地笑笑,安安静静地休息了。午休起来,我进去叫醒老人们,告诉他们我们都要去上班了,他们就徐徐地从里间出来,打开电视,嗑着瓜子,吃着水果,自由自在了。
一个周一的早上,见我急匆匆换鞋,父亲知道我要去上班,就在一旁问我:“中午做啥饭?”“米饭。”我随口回答了一句。等我下班步行四、五里路,疲惫地迈进家门,进到灶房准备洗菜时,发现摘洗干净的菜花、土豆和豆角,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瓷盘里,昨天买的没顾上炒的大肉也切碎冲洗过,盛放在碟子里,剁好的生姜沫、葱花沫分别装在小碟子里......我的眼睛湿润了,在我的记忆里,五大三粗的父亲从没干过这些活儿,这些都是母亲和姐姐的专利,如今洗脸时放下拐杖都站不稳的父亲,是怎样细致地做完这些的?吃饭的时候,我特意叮咛父亲,家里的事儿不用他操心,管好自己就行,父亲却说没事 ,他干点活儿我就能少干点儿。
在我们唱着“时间都去哪儿了”的同时,转眼就过去了几个春夏秋冬,今年的这个冬天,只有老父亲一个人住在套间里了,老公公于去年年底走完了他一百零一岁的人生,撒手西去了。父亲照例听着收音机,时不时地找点活儿干。
儿子的同学从老家带来半袋子的新核桃,翠绿的皮儿怎么也剥不掉,老公就在阳台上铺上报纸,把核桃摆开晾晒。两周多过去了,皮儿除了颜色变黑,个别处裂开口子以外,还是没法儿吃。一天我下班回家,正要去厨房准备做饭,听见阳台上有声音,过去一看,我傻眼了:父亲弄了半盆水,把漆黑的核桃倒进去,淘洗一遍,再捞出来倒在报纸上,结果核桃皮儿没洗掉,黑水淋得到处都是,报纸让黑水泡透后,烂掉成渣,核桃满阳台的乱滚,险些连人都摔倒了。再看父亲,两只衣袖湿淋淋的,昨天刚给他买的拖鞋一只踩在黑水里,一只已经淋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我哭笑不得。本来要着急做饭,却摊上这事儿,不容考虑,就挽起袖子,端掉盆子,堆放核桃,拖洗阳台,再洗干净他换下来的衣服和拖鞋,一时间忙的不可开交,满头大汗。收拾完毕,才想起来还没做午饭,抬头看看钟表,唉,已经快两点了。过了一周多,水泡了的核桃夹开后,瓤子全是乌黑发霉的,没有一个能吃,我用垃圾桶装了满满两桶,万分不舍地把它们都倒掉了。 每天,我用小瓷盘给父亲端饭,为了一次性给他盛上各种饭菜,既方便也省时。一天早上,我急急忙忙做好饭,给父亲送进里间,叮咛他吃完后不要走动,我来收碗筷,然后放心地打扫、拖地板了,当我在卫生间冲洗拖把的时候,听见重重的碗筷摔地的声音,我顾不上关掉水龙头,跑了出来,父亲摔倒在地板上,正吃力地爬着。我想拉他起来,却没有成功。我索性使着劲儿,才从背后抱起了他。我想埋怨,但看到他一脸的沮丧,忍了忍,没有做声。我知道,他是怕我上班迟到,想自己收拾碗筷。 后来的日子里,只要老父在家,洗脸的热水壶一直是满满的,喝的开水壶总是沉甸甸的。尽管我们常常叮咛他别做事儿,免得我们担心他的安全。 母亲们在世的时候,我忙着教书育人,抚养孩子,老公忙着做人民的公仆,没有好好陪伴她们,留给我们“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现如今,弹指一挥间,就只有这一个老人了。有老人在,我们永远是孩子,等到有一天连这唯一的老人都留不住的时候,我们也就成了老人了。 且行且珍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