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千年漫川关 “朝秦暮楚”,这个典故缘于一座边陲古镇,缘于一群辗转流亡的百姓。 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纵横捭阖,争霸愈演愈烈。西北崛起的秦国和雄居南方的楚国也不断征伐,且胜败无常。边境百姓为了逃命,不得不朝举秦旗、穿秦衣、遵秦礼,晚易楚帜、唱楚歌、行楚俗。在夹缝里寻找生机,无论谁占据了地盘,百姓都仓仓皇皇继续过小日子。或许,正是这个略带贬义的成语,概述了百姓绝处求生的真实状态——草根百姓,具有草样的顽强生命力,此草不是墙头草,此草萃集了一种生存智慧。 “昔疆秦楚之塞,今界陕鄂之边”,这座古镇距离湖北省界约6公里,名字听起来很流畅很灵动很绵长——漫川关。 动荡年代,漫川关是兵家必争之地,谁都想控制这一“咽喉地带”。 和平年代,漫川关是南北货物流通的“中转站”,素有“南通吴楚,北连秦晋”的水旱码头之称。 如今,这座边陲古镇比较完整地保留了明清商业街风貌。除了商铺、会馆、药铺、民居、寺庙等遗迹,还存留有中国唯一的一座联璧式双戏楼。在漫长的岁月里,双戏楼时不时有北方南方艺人献唱,时不时飘出一丝或高亢或清婉的唱腔——然而,这两座经常唱对台戏的戏楼,却绝不是什么“对台戏楼”,而是肩并肩相依在一起,是南北文化互融共荣的一座建筑标志。 如果说,每个地方都有解读的“钥匙”,那么,这于漫川就是一组词语:秦头楚尾、朝秦暮楚、楚寨秦关、秦风楚韵。几个词断断续续、磕磕碰碰、稳稳当当地簇居在一起,千百年春秋就这样开始了…… 漫川关北枕秦岭,南依汉水,一直被传为“险关隘口”。 在历史长河中,这座边陲古镇战火不断,秦、楚、前秦、西魏、北周、唐、宋、元、金……历代官府都在此设防戍守,迂回作战。直至近代,还爆发了一场拉锯式大战:1932年11月11日漫川关战役打响,关系到红四方面军的生死存亡,战士们浴血奋战两天两夜才成功突围。据载,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800余名红军不幸葬身山林。战场总指挥徐向前元帅后来回忆说,“漫川关突围,真是危险啊。” 战争总有平息的时候,没有了战争,漫川关的生活就是另一种节奏——商业贸易。 因为水陆皆通,地理位置特殊,漫川关自古商业往来不断。据郑樵《通志》记载,前秦苻坚皇始年间(公元351-354年),这里已经发展成为一个“经济特区”。明清时期至民国,当地繁华至极,商贾云集,日进斗金,成为了纵横南北的“水旱码头”,清人记载“水码头百艇联樯,旱码头千蹄接踵”。 很多年里,漫川的清晨应该是繁忙的,人声嘈嘈,车马辘辘。 金钱河畔,一队队纤夫埋头弯腰喊着劳动号子缓行。碧水浮光,几米高的货船绕过“太极湾”,千帆百舟,载着南方的丝绸、瓷器、白矾、煤油、刺绣抵达水码头。与此同时,尘土滚滚的旱码头排满了畜力车和人力车,骡队、马队、驼队、挑夫、搬运工忙碌着卸货、运货,将北方的药材、山货、特产转卖出去。 据载,当年的水码头俗称“小汉口”,南方船帮多由汉口接汉江,历经滚滚水浪将货物运到此地。旱码头主要接纳来自北方的驮帮。 不只水码头和旱码头,当年,整个明清街都是繁忙的。 清晨鸡鸣传来,一家一户的女主人在屋檐下支起小货架,摆上竹篮、竹筐,将自己的土特产品、手工产品沿街排放。当然,还有各行各业的店铺,一扇扇铺板门打开,比如金铺、银铺、纸坊、绸缎庄、染坊、铁匠铺子等等,伙计和掌柜也都开始忙碌……曾经这条老街聚集商铺300余家,著名的大商铺有十多家,比如“泉盛源”号、“黄聚兴”号、“金隆昌”号,毫不夸张地宣称“十户九商”“日日有集”。 如今,仄长的上街古、静、曲、幽,依然保留着一家家店铺民居。街口的铁匠铺依然开张,当当当,锻铁声不断从店里传出,岁月断断续续地碰撞在一起,两位农民在等候自己定制的农具——铁镰。沿街寻望,清一色的鹅卵石子路,清一色的马头墙。民居古色古香,雕梁画栋,基本都是庭院式结构,临街是铺面,中间是客厅厢房,后面是居家生活区。行走在老街上,时不时能看到挂着旌旗或红灯笼的店铺,时不时能看到屋檐下的“地摊”,竹篮里码放着黄姜、竹笋、香椿,木案上摆着黄豆酱、腊肉、豆豉、绞股蓝。据漫川店铺老板讲,当地一直传承着“男人下田,女人摆摊”的习俗,屋檐下就是街市。 有街市,有买卖,财富就像水一样百折不挠地流动。 明清街最繁华的地段在中街,那里是商贸买卖的中心。望一眼现存的北会馆、武昌会馆、骡马会馆、茶屋、鸳鸯戏楼,就能想象到旧时的峥嵘与喧哗。当年,南来北往的客商就在这条中街歇脚、修整,在这儿运筹帷幄,鏖战商场。他们或说着正宗的关中方言、河南官话,或操一口浓浓的湖广客家话、江浙吴侬软语,谈生意,讲价格,签契约,然后再跋涉远行,这里便是他们的一个“根据地”。 当商人们越来越阔绰,当各地的豪客大户蜂拥而至,这座小镇就逐渐膨胀了,逐渐变成了纸醉金迷之地、吃喝娱乐之所。最典型的遗迹,当属光绪十二年(1886年)修建的双戏楼。那里时不时有曲艺表演,艺人们轮番登台献唱,临走不忘在梁柱上刻下戏班名字。 双戏楼历经风雨,一南一北并肩而立百余年,最早的承建者是骡帮会馆,来自山西、陕西和河南的商人。长期的文化交流,让商人们对建筑审美有了“共鸣”,故而,这些北方商人修建的两座戏楼各具风韵:一座呈荆楚特色(南戏楼),一座显大秦特色(北戏楼)。南戏楼清秀别致,顶端重檐翘角,雕镂精细,像极了一位女子的“凤冠”,也称“雌楼”。北戏楼豪放豁朗,顶端是单檐,雕栏粗犷,建筑线条简约流畅,看起来像一顶富贵的“官帽”,又称“雄楼”。当年,南戏楼多唱汉剧,北戏楼多唱秦腔。各地商人闲来怡情,或呷着清茶或喝着浓酒,或品着汉剧或听着秦腔,一桩桩生意就这样谈妥了。据传,两座戏楼的献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对台戏”,而是“分台戏”“并台戏”,众人可依自己喜好择座。 双戏楼穿越岁月的洗礼,存留下客商风雅、清闲、绚丽的一幕生活,见证了黄河流域秦文化和长江流域楚文化的“和谐”。商人们最为敏感最有见地,他们明白唯有共容共存才能共荣,而且,他们虔敬地做到了。 除了双戏楼,南北文化的交融,还表现为“移民文化”。 从古到今,万千外乡人不断迁居漫川关。这些人中有豫皖川鲁逃荒的百姓、闽浙湖广商人的后裔,也有甘肃宁夏南下的回民,还有政治原因隐居的家族。可想而知,在这个移民聚集地,经常可以听到各地谚语、俚言、四言八句。茶余饭后,三五个闲人闲谝生活那就更美妙了,一定有多种杂艺露脸、多种唱腔扬声、多种桥段流传。 “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兮”,王粲理解游子的情怀——无论贫富尊卑,谁会淡忘了故乡?远离了故乡,就要竭力留下故乡的符号。正是这么一些外乡人,带来了生意、手艺、曲调、民俗——让漫川的本土文化,在多种层面上具有了“秦风楚韵”。 譬如,多重信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一座座庙殿站在了山头、村头、街头,这座边陲小镇竟五教俱全——道教、佛教、儒教、伊斯兰教、天主教。看似信仰多元化,其实,百姓们拜菩萨,甚至拜山拜水拜树,无非是为了庇佑小日子。与神祇的交流,让南来北往的迁徙者保留了乡俗,让生活似乎多了一份不同凡响的承诺,或者说是幸福的允诺。 譬如,在漫川盛行多类民俗节目,说、唱、跳、舞、演、评应有尽有,南方文化元素和北方的文化元素都有“倒影”。最为典型的就是漫川大调,当地人或多或少都能唱几段。伴奏很简单,盘子、碟子、筷子、三弦、碰铃、梆子,这些足矣,甚至空手鼓掌打拍也行。唱词富有情节性故事性,一曲多调,有轻快的有悲戚的有缠绵的有诙谐的。唱腔既有南方汉剧、越剧、黄梅戏、京韵大鼓的韵味,又掺杂有北方碗碗腔、眉户、秦腔的特点,可以说将“南腔”和“北调”完美协调成一曲。 两千余年里,漫川没有挪动一步,漫川往事却走到了天南地北。 在那些往事里,水是流动的,人是流动的,金钱是流动的,歌谣是流动的,福祸是流动的,兴衰是流动的——逝者如斯,留下来的唯有漫川今日的清晨。镜头可以聚焦,想象也可以聚焦,于是,昨日的漫川,历历幕幕犹在眼前。 一直在揣测在想象,那条穿越漫川的河为什么叫“金钱河”?莫非源于财富?莫非仅仅源于财富? 原来,那么一条河流,也与战争和水运紧密相关。 唐朝安史之乱时期,因为黄河流域的漕运被叛军切断,朝廷开启应急模式,将南方赋税、物资逆汉江西行,再溯金钱河北上长安。这一段水中逆行让商人费尽财力物力,可谓寸水寸金,因此河流得名“金钱河”。 原来,漫川的往事总是如此——无非战争,无非水运,由南而北,由北而南。 1934年,陇海铁路贯通西安。火车取代马队、骡队、船队运输,漫川关的水旱码头逐渐冷清。 1955年前后,随着公路的发展,“计划收购和计划供应”政策的执行,驮队很快绝迹,旱码头名存实亡。 1960年代,金钱河停运,货船改作了渡船,水码头就那么闲置了。 1987年初夏六月,一场大雨浸泡了明清街,彻底改变了老街的“地位”。据漫川人讲述,现今的明清街路面比原先的路面升高了两米左右,整体位置未变。雨后天晴,居民们或者抢修,或者在旧址上重建新房。也就是说,原本明清街是高高地站立在路面上的,进屋要踩几层石阶,而今,路面与屋里地面基本持平了,甚至低于路面。眼下,几十年过去了,谈起这一场暴雨,漫川百姓还是忍不住怀念、叹息,更多的人,有种记忆被淋湿的感觉——双戏楼在这场雨中变成了危楼(2008年全面修缮),水码头的遭遇也可想而知! 每一条河流、每一座码头、每一个古镇,都有一段春秋往事。 站在金钱河畔,无论朝上游极目还是朝下游极目,浮想最多的还是秦人与楚人的往事、驮帮与船帮的往事、北方和南方的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