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弥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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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540 | 回复4 | 2015-12-8 09:14: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轻松地走出厕所时,大雪又回到了我的眼中、我的心中。我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没有条件反射般地蹦蹦跳跳,我放心大胆地踏着填住了坑洼的泥水的雪花。校长在厕所里对我搞的民生和用帽子的伤感给予我的客观公正的评价,使我真想哼一首什么歌儿。乱七八糟的旋律涌上我的心头时,我却找不到一句词,真是急死人了。就在我马上捉到一句什么词儿时,我看见校长顶着那顶裘皮帽子沉重地从我们办公室里走出来,全不像从厕所里刚出来的轻松样。很可能他碰见了王世荣还在讲笑话,或者刘仁福在弹吉它。大家都知道王世荣和校长很早前就成了死对头,据说那时校长这事本该是王世荣做的。

    刘仁福弹吉它是经校长允许的,校长说要刘仁福带出一支演奏队来,答应他弹吉它那是因为狗儿那时投资教育的图纸上有音乐教室,就在蓝图就要付诸实施时,学校改成了市区学校,狗儿就象当年撤走苏联专家那样,把全部人马都撤走了。狗儿是全市有名的农民企业家,他还想当农民教育家,他的发迹全靠了农民二字,学校性质变化后,他觉得再投资已毫无意义,所以音乐教室就一直在纸上呆着,但刘仁福的吉它却整日在办公室里回响。校长就很恼火。刘仁福说:“您老总得给我操练的时候呀,我不能跑到厕所里去操练吧。”校长一跟他上劲,他就象认错的孩子一样,脸上弄出一阵红来,低着头看着脚尖蠕动。校长一走,王世荣说:“仁福,你很老实呀。”刘仁福只是笑笑说:“人家是校长,校长批评总对的吧。”他似乎对别人怀疑校长的批评感到惊讶。但是校长走后,他就忘记了一切,隔不了一会,就又操起吉它。他常常自编自弹自唱。他似乎掌握了吉他的精妙,一手吉它叫外行人听了直点头。

    我跨进办公室,看见刘仁福还红着脸低着头,魏静吸了吸鼻子正批改着作业本。王世荣不在办公室。我听见围墙坍塌处有王老师的声音,我猜他正带着学生做健身运动呢。可能体育老师要上室内课,王老师不让上,他觉得雪天在室外上体育课更好,他就带学生上体育课去了。他是班主任,常有按他的意愿办的事发生。有的老师不准学生回家看电视,他就坚决反对,说香港电视都可以看,有繁体字幕,有英语单词,有什么不对呢。他特反对扼杀学生天性。

    我正落座,张兰香老师夹着她的满是粉笔灰尘的备课本昂然地冲了进来,她把鼻子朝着屋梁的方向哼了一声,接着我就看见一堆黑影重重地辗向我,只一刹那,她的肥胖的躯体就挪到了我的身旁。她的颧骨向她的眼睛那推移着,极力想给人造成一种趾高气扬或者是幸灾乐祸的印象。

    她从她脸部的一个黑洞中弄出声音道:“思达,陈校长肯定与你商量了‘三育人’的事,是不是?他通知你到厕所里开的会是不是?他以为女厕所里没有人是不是?他还说了他的那顶帽子是不是?——哼!”

    我像个陷入爱河的浑小子突然遭到了逃窜的匪徒的一梭子冲锋枪的子弹的攻击,一下子就被打得来不及回味甜蜜了。

    “来!来杀一盘”,张兰香老师变戏法似地拖出一盘跳棋来,高声对我说。

    我又活过来了,张老师的连珠炮就象据说在拍电影时为抓真实镜头而突然对人群打出的橡皮子弹一样。

    见我缓过神来,张老师和蔼地笑笑,对窗外雪地里校长的背影努了努鼻下黑洞的边沿。我明白她刚才的高声嚷嚷都是说给校长听的。

    我说:“算了吧,正上班呢。”

    张兰香也便抹掉了洞洞里的玻璃珠儿,把颧骨松懈地放下来,压低声音对我说:“你说我带的哪一届的哪一个班的中考成绩不是全校数一二的,拼死拼活地干,加班加点地干,讨了什么好,就说这‘三育’我哪一年争过呢?不争谁也不会考虑到我。这些年了也该我们坐坐庄了呀。”张老师这人无论什么样的考试都想超过别人,这很好,但她据说有些不择手段。泄题、改分,考试时到班上偷偷告诉学生答案,交质量分析表后总是要说她把均分或及格率之类算错了,用算盘算的,就说算珠子掉了一颗,用计算器算的,就说有一个键没有弹起来。

   “看我每次考第一,就有些小妖精不服气。”张老师又接着说,并且找来一根粉笔,“沙姆,沙姆,你说二年级有沙姆这个单词吗?”说着用粉笔在我的办公桌上写出一个英语单词。

   “还沙姆亦斯呢!这分明与我过不去呀。”她说着又写出沙姆的词缀,一直到这个单词的尾巴翘到了我的旧呢大衣上。

    我们每次考试都是交叉出题的,即本年级的考题由别的年级同科教师命。她的考题自然是听到刘仁福的吉他就咳嗽的小姑娘老师刘琼命的。一个女人一个屁,两个女人一台戏,考题影响了张老师的第一,就必有些好戏。

    我说:“您每年冬天都冻手吗?”

    张老师把炸馒头似的手放在包得很紧的臂部蹭了蹭。

   “我么虽说是个‘工农兵’牌的,可也混了这多年了。有人刚毕业捏粉笔都还酸指头呢,就满怀心机算计人。”说完从炸馒头中伸出一棍状的手指有力地在桌上单词中抹出一条直线。

   “卷子是刘琼出的?”我耐心地问。其实什么沙姆亦斯我也不懂,可她就要把我当作个很公正的人,想从我这儿得到正义公理和道义。

    张兰香老师又把颧骨推向眼睛,做出一个笑来。在笑中顺便发出了一个哼,算是对我的回答,她双肘撑在我的办公桌上。

    我说:“今天又要检查备课本了,不要好事不成双,坏事尽往您那钻,快往备课本上写几页去吧。”

    张兰香老师终于拿走了她的双肘,给我周围的空间腾出了一片亮来。

    张老师正要走出门时,她一眼瞥见了正在低头剔指甲的刘仁福,赶紧掩上出门,对刘仁福堆起颧骨道:“兄弟,请多包涵哟。我以老人姐的身份警告你,不要把吉他弹成叫春的猫,弄得人家春心轰然。”

    刘仁福不理睬她,只顾认真地看着刚剔的指甲,然后抬头来对我说:“哥,我真他妈的受不了,有家大企业的歌舞厅想请我做歌手,广告中准备叫我弹唱怪星。哥,你说我去不去?”

    我自己的事都理不抻,怎好给人乱出主意呢!

    我说:“我给你写歌词怎么样。譬如说:“上帝在哪里?在我心里。太阳在哪里,在我眼前。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怎么样?写歌词恁是有感觉的,跟着感觉走嘛。”

    刘仁福略一回味,连连点头,说:“蛮好,蛮好,这词儿恁是有感觉。”说着不由自主地取下吉它,边哼边拨动琴弦。最后他可能真找到了感觉,就边弹边唱起来,不过他唱的不是我刚才给他的词儿而是我两天前写给他的——

    啊!当然要活下去。

    希望过得平凡、清闲、温和一些。

    我要努力地活下去。

    鸟在空中诞生,

    鱼在水里长成,

    如果有时间的话,

    在长长的河流中,

    也一定能诞生我……

    啊,当然要活下去,

    希望有平静的生活。

    并想做个心底善良、纯朴的人。

    不知道刘仁福唱完了没有,这时魏静嘴里发出喷啧啧的声音。他一边啧,一边在作业本上奋力地划了几个“×”,然后,往左角一推,摸摸火柴,抽抽抽屉,最后在作业本下面找到了香烟盒,却又用力一团,嗖地扔向破窗户洞。我和刘仁福都愣住了,吉它也就停了下来。我赶忙递了一根烟去,魏静叭地吸燃,说:“谢谢。”刘仁福说:“魏老师,该不是我影响你了吧?”魏静赶忙说:“哪里,哪里。”刘仁福转向我说:“哥,你好偏心。”说着又拨动了吉它,不过已经换了调门,他开始唱我刚才给他的词——

   上帝在哪里? 在我心里,

    太阳在哪里,

    在我眼前。

    恁是有感觉,

    跟着感觉走哇!

    这回肯定没唱完,就听“杀啊”的一阵喊。王世荣老师的队伍从围墙坍塌处直奔银色的操场。

    王老师跑在学生队伍后面,他马脸猴腮,瘦高个,两撮头发凸成缺刃的刀形,中间的分线很规矩,有老师拿这分线开玩笑,他就说他的全部的玩笑就在这发沟里躺着呢。他跑步时,头发一搭一搭的,从他的发沟里就飘出一些发屑来,飘悠的发屑和他的笑话一样多。学生们站住了队伍,王老师双手背后,叉腿叼烟。昂头、眯眼,他开始操口令了,“一——二——一”烟上下翘动,象根冲动的生殖器,两腮一紧一合,擤一泡鼻涕,“叭”地算作“一”接着喊“二——一”学生们全不敢嘻笑,正儿八经地就像兵。

    刘仁福不弹吉他了,刘琼没有咳嗽,他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他就站到窗户那,看王老师喊操。


     





    因为雪的缘故,今天的工作真不觉得累。我带两班的数学课,可今天只有一节课。以往我就要把第二天的作业本抱回家去批改,今天我备了两节课,还批改了两个班的作业本。虽说一大早刘仁福的吉他,王世荣的笑话耽误了我的一些工作时间,但后来王世荣上课去了,刘仁福的感觉也走到了尽头,而且魏静从别的办公室引来了一盒炭火,范礼又找来了一张旧数学挂图,把破窗子堵上了。中午我通常是在学校进餐,这样就有许多的时间工作了。

    今天天气黑得有些早,四点半钟,天色已染微黑,雪地里发出幽幽的反光,无影无形。寒气阵阵袭来,更感觉夜幕已临。

    穿过狗儿居住所在的小楼群,拐上一条公路,就进入了市区。我的住处离学校只有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所以我有时骑自行车,有时步行。涌入这个城市的三教九流或入流不入流的人太多。他们中有一部分是偷自行车的人,我的自行车已经被盗过四辆,起初我怀疑是房东作的内线,但后来就觉得房东不是这一类人,他是做服装生意的纳税人。他五年前以两万元买下了他的这幢房子,他预计五年后可以赚五万元,他说果然就有人以十万的价格买他的房子,他不肯,他以房养房,把租金全部投到房子的建设和装璜上。除了租出的房子外,他的几间房子布置装璜得有如宫殿、所以我不怀疑他是偷自行车的人。我前几天刚被盗了一自行车,今天我就非步行不可。

    街上有许多的行人,连骑自行车的也下车推行。路上很滑,有个不信邪的小伙子刚骑上车就被摔下来,大家兴奋了一阵,就更加小心了。我竖着旧呢大衣的领子,尽量不让寒气往我的脖子里钻。下班前陈四平校长极为神秘庄重地与我谈话以后,我就对我今晚去拜会我的老朋友胡克的决定产生了动摇。

    校长把敦实的头埋在他的围巾里一动不动地说:“思达,你说教育的出路在哪里呢?我们学校问题的症结又在哪里呢?我已感觉不到希望了,我开始怀疑我的能力了。谁不想把学校抓出点名堂出来呢?我干了二十几年的校长从来没有像现在感到这么吃力过。那个时候,我一声喊,哪个不服?建校劳动,哪次不是师生搞得热火朝天?那时学生中有好多的活动,文艺活动啦,体育活动啦,夜晚还有到各家各户宣传小心火烛的活动呢!那时学生的学习成绩不差呀!现在你看看学生娃们成天呆在教室里复习呀、考试呀,老师们争考试第一呀!不是我低估,还不是冲教学奖来的。什么及格率高分率低分率的,这是衡量教学好坏、老师水平高低的科学的标准吗?我看美帝国主义是把希望寄托在第三四代人身上,这话压根儿就是科学的预言。你看这些学生除了分数懂了什么?你看这些年轻的教师整天就叫喊福利呀,奖金呀,调动呀!刘仁福居然整日他妈的弹他的吉它。说这些,唉!我看要学深圳什么的,他压根儿就是炒鱿鱼的主。学深圳学得了吗?有钱啥都学得来。我看我八成是老了,搞偏了离轨了。”

    校长说到这,眼眶儿就红了。我发觉校长到了爱讲过去怎样怎样的年龄了,是老了。但不是老糊涂,他很清醒,就像我今天早晨醒时把雪花当成了壁虎爪一样。我觉得在当今市场经济冲击下的学校,按过去的学校模式抓教育是显然不行的。要全方位的抓学校,思想上的职业道德问题,行为上的教学管理问题,这一切除了校长的管理能力和手段外,还有一个管理方向,即管理的程序和主次。教师除了自尊和名誉的需求外,还有什么是他们的利害核心呢?教育改革的根本出路一定是福利待遇经济收入的提高吗?叫狗儿来试一试,恐怕学校会更遭!

    校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讲他一般不与人讲的这番话后,我只是简略地作了以上思考。

    校长又接着说:“思达,你知道不?门房的姜老师是我小时候的老师呢!他当校长时,我们刚参加工作,心里压根儿就瞧他不起,你看我眼看着自己就要让位于人了,才发现我其实是被很多人也瞧不起的。我是有心向明月,哪知明月照沟渠。”

    我本想说: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再善意婉转地批评一下校长有些管理上的不得体,我想话题扯开了就收不拢场了,再说校长已有自悔自责,说了必使他伤心,我就一句话没说,只是坐在那里作腼腆状,悄悄地看着窗外。

    雪密密地下着,在穹苍之下,大地之上形成一个巨大的立体,只有办公室呼呼作响的破窗户,才不至于使整个宇宙窒息。树桠嘎嘎地响,屋檐下挂着的冰柱越来越长,象宇宙的乳牙。

    不知什么时候,电铃当当地响了。忙的或不忙的老师们就下班回家。

    我回到住处时,房东抱着胖墩墩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儿子,在过道里看雪,他使劲地盯着把头埋在旧呢大衣领子深处的我,好半天才认出我来。他逗着儿子说:“快给叔叔看狮子。”

    我看着他臂弯里的玩具说:“是哈巴狗。”

    房东将信将疑地看着毛茸茸的玩具,嘀咕道:“是狮子嘛,如果是哈巴狗,就不会是二十九块一只了。啧啧啧,那辆童车两百零七还说得过去。若这真是哈巴狗就真他妈的亏了。哦哦哦,这也涨价那也涨价,我看他妈的地球要涨炸了。”

    房东对我难得这么好一回,我说:“地球才正涨呢!要不为什么到处都有战争呢?”你看差点说到房东心里去了,可就是没有悟出房租也要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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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 2015-12-11 10:29: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菡萏 于 2015-12-11 10:30 编辑

《飞机》我原来在荆州刊就看过,印象颇深,写得特别好!马可校长的小说没得话说,很是耐读!菡萏致敬!那天一篇篇仔细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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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桔 | 2015-12-11 16: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菡萏 发表于 2015-12-11 10:29
《飞机》我原来在荆州刊就看过,印象颇深,写得特别好!马可校长的小说没得话说,很是耐读!菡萏致敬!那天 ...

谢菡萏能读我的小说且还留有印象。我是在微信圈看到你在西部文学上发作品,我才学着上西部网的。你作品中视角的独特和文字的精美真是令人欣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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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 2015-12-12 15:5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淮北桔 发表于 2015-12-11 16:19
谢菡萏能读我的小说且还留有印象。我是在微信圈看到你在西部文学上发作品,我才学着上西部网的。你作品中 ...

谢谢马可老师!在一起相处那么多天,咋会不记得。我还特意读了你的小说,你是一个优秀的校长,欢迎你来西部,并越写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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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桔 | 2015-12-12 22:01:55 | 显示全部楼层
菡萏 发表于 2015-12-12 15:51
谢谢马可老师!在一起相处那么多天,咋会不记得。我还特意读了你的小说,你是一个优秀的校长,欢迎你来西 ...

我在西部网上发的微小说好象都被加精采用了,其他的中短篇浏览的人不多。希望你能关注支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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