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山谷 于 2015-12-10 11:48 编辑
妈妈的苦有多少,她自己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我妈妈的确是个苦命人。母亲对我说过,她出身在风雪交加的年三十晚上,她呱呱坠地之时,正巧有债主找上门来,因为这个,她有了个“取债鬼”的绰号。妈妈在家中排行最小,父母给她取名“迟娥”。其后几年,我外公外婆因贫病交加,相继死去,妈妈就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跟着哥嫂艰难地过了几年,十一岁那年做了童养媳。 我奶奶早逝,爷爷续了后。在后娘这里,我爸的日子都不好过,何况我妈,什么苦活累活脏活都压在了这个才十一、二岁的孩子身上,有残羹剩饭就吃一点,没有就饿一餐。有一次,一件小事没做好,后娘大骂并抄起扫帚就打,倔强的妈妈顶了两句,当天夜里就被赶出家门。一个孩子夜里被赶出家门,能往哪里去,妈妈想起了哥嫂那个她并不感觉温暖的家,她知道回去也没有好事,但不回去又能去哪。黑咕隆咚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妈妈深一脚浅一脚忐忑不安地往那个家走去,虽然只有十几里地,但都是草深林密的山路。妈妈说,黑夜走山路,心里好害怕,自己唱歌壮胆,加快步子,想早点到家。但是步子一快,总觉得有人跟在身后,很恐惧。偶尔有小动物“呼”地从草丛中闯出,吓出一身冷汗,她没命地一路奔跑到家,哥嫂都睡了,也不敢喊门,见旁屋的柴草房门虚掩着,就蹑手蹑脚进去,在柴草堆上过了一夜。大清早舅妈起来做饭,发现了我妈妈,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骂…… 婆媳不和,父子关系恶化,叠加一些别的因素,两代人已经不能在一个屋宇下一起过日子,爷爷把我爸爸妈妈赶出家门。妈妈对我说,很可怜啊,身上没钱,就几件洗换衣服,没有办法,我和你爸去向九英老太借租谷(一种实物高利贷方式的借贷),人家知道你爸和爷爷那种关系,忌惮你爷爷的厉害,不敢贷,我又背着你爸爸,偷偷去跪求九英老太,说你是长辈,总不能看着我们饿死,没有活路。你行行好,积善积德。母亲的跪求和眼泪终于使九英老太动了恻隐之心,借给了九斗租谷(部分兑换成银元和铜钱),开始了离乡背井的流浪生活。他们先是到了莲花的升坊镇,后又辗转来到茶陵的彭家祠开起了小杂货店,这是一段颠沛流离,四处漂泊的痛苦日子,我的三个姐姐是在这期间降生的,但也在这期间因病先后夭亡了。这些都是我从妈妈那里听来的,她每每谈到那些事,常常泪流满面,“唉”、“唉”地叹着气,我知道那些日子她不堪回首。 父亲1956年去修鹰厦铁路,我已经记事也懂些事了。那年我9岁,有两个弟弟。我真不明白,一个这样的多子女困难家庭,不知怎么还会派我父亲去义务修铁路。父亲一去两年多,没有一分钱寄回家。修完铁路回家的时候,父亲甚至没钱给两年未见的孩子们买点糖果饼干吃,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兄弟打开父亲的布袋,巴望能找到一些好东西吃,结果只翻出父亲带在路上没有吃完的几个已经干巴发硬了的馒头。那两年里里外外,全靠我妈妈一个人艰难地支撑。我上学没有钱交学费,也全靠妈妈编草鞋卖。妈妈很勤快,手又巧,她编的草鞋结实耐穿又好看,一双能卖八分钱。妈妈白天下地,晚上编草鞋,编一扎草鞋(五双),得用两、三个小时,她得把孩子们哄上床睡觉后才能开始,妈妈每天都得编到半夜才能睡下,天不亮又要起床。夏天,蚊虫叮咬,汗流浃背,她坚持着,我有时候也陪在旁边,给妈妈打打扇子。冬天,夜里温度低,妈妈手指都冻得开裂,她咬牙坚持着,我只能为妈妈心痛难过。妈妈和我都很清楚,这是我们这个五口之家唯一可以赚点现金回来给我们交学费、买回油盐酱醋、肥皂、煤油和火柴的一条路子了。幸运的是,妈妈这时候身体尚好,还干得动。后来,妈妈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她想干也干不动了。记得妈妈一次从塘里挑水浇菜,担子上肩走了不到二十步就放下,她气喘吁吁,说“我的心就像要跳出来了”,可她,走几步歇一歇,歇歇,又走几步,透支着自己的体力和健康,顽强地勉力坚持。三年困难时期,没有饭吃,我们兄弟正在长身体,吃东西如狼似虎,轮到她吃的时候饭锅里往往只剩下点锅巴,一点菜汤,妈妈就倒在一起,再加一瓢水,几片菜叶,煮开喝了。妈妈的苦,不单是体力上的,还有心力上的,她一个人在家想起自己的苦难常会暗自伤心流泪,听到我放学回家的脚步,她赶紧擦泪,但我看得出来,就问“妈妈,你哭啦?”妈妈说“没,没有。”有一次,妈妈又独自流泪,给我碰上了。我问“怎么啦?妈,干嘛又哭!”“唉!”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身体不好,真不知道能不能把你们养大,我要是死了,真不知道你们会躲到哪个墙角下去晒太阳。”想到这些往事,想到妈妈曾经吃过的那些苦,写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 1969年5月,一场山洪吞噬了我父亲正当壮年的50岁的生命,这给了我妈妈天大的打击,险些把我重病的妈妈击倒。那时我在当兵,家里还有三个正在上学的孩子要她抚养,一下失去了共患难的丈夫,失去了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妈妈感到天塌地陷,陷入愁苦交加的悲痛之中。好在我回家奔丧返部队后就提干了,经济上可以帮妈妈一把,为了宽慰母亲,我省吃俭用,每月给妈妈寄去40元钱,可她除了给孩子交学费,都不舍得用这些钱。一次我未婚妻元旦去家里看她,见她畏寒怕冷,摸了摸她身上的衣服,说“妈,您穿得太单薄了”,我妈妈说这棉衣还是生我的时候做的,天啦,快三十年了,一件连棉絮都露出来了的破棉袄,她还一直穿着,舍不得花钱换件新的,还是未婚妻几天后做了一件里外三新的厚棉袄送去,穿在了我妈妈身上,她高兴的笑了。 妈妈的这一辈子真是太苦了,如果说我们这代人是一代人吃了两代人的苦的话,那么我妈妈就是一辈子吃了几辈子的苦。当然,妈妈的苦,既有她自己的宿命,也有国家、民族已经过去的那个时代集体的苦难渗透其中。有一回她在历数她的那些苦难后,曾认真地对我说“孩子,你有文化,以后要把我的苦写出来。” 写出来做什么,妈妈没有说,但我想,写出来是为了她的孩子不忘记过去,不忘记父辈的苦难,这恐怕就是她老人家的良苦用心吧。的确,只有不忘过去苦,才知今日甜,才更加懂得珍惜今天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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