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书生.随笔】她是我大姐

显示全部楼层 · 2015-12-10 14:29:23

她是我大姐。她大我九岁，可在我记忆里，她从没让我有过那种长姐如母的感觉。
她天生弱智。即便今天已四十多岁了，智商也只是像个十多岁的孩子的。有关于她童年的事，我多是懂事后从父母和邻居们的口中知道。母亲不止一次笑着跟我说：“你大姐四岁时才会走路。你哥一岁就会走路了，每次你哥在门口跑来跑去时，你大姐只能趴在床上大喊大叫你哥的名字，看见你哥不理她，她就用两只小手使劲地捶打床铺，自己一个人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忍不住，也跟着母亲一起笑了。
1991年秋天，我开始上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个学期都能拿到一张奖状。于是，父亲常常喜欢和我说：“你大姐去学校得十几天，老师们嫌她太笨了，都不愿意教她读书、写字，我和你妈只好去学校里把她领回家……后来，每天看见你哥和你二姐早上背着书包去上学，你大姐就会挑着一对撮箕跟着出门，到村里的大路上捡拾一些猪粪牛屎，挑放我们家的地头。有时，她也挑错放到别人家的地头、田里……”话未说完，父亲已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没有跟着父亲一起笑，因为知道父亲说的都是真的，心里隐隐有点疼——在我稍微懂点事时，大姐已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却面黄肌瘦，头发黄似枯草，一天到晚乱蓬蓬的，有时发端上也粘着一些草屑。看到大姐不像哥哥、二姐早晨背着书包去上学，我很纳闷，总是好奇地问她：“玲，你怎么不去学校读书？”这时，大姐就有些没好气地应道：“我要是去学校读书了，谁在家里扫地？!”
我没上小学前一直习惯叫大姐的名字，主要是受了哥哥的影响。哥哥比大姐小两岁，可他从来不称大姐作姐姐，一天到晚开口闭口就是一个“玲”字。母亲脾气不大好，而繁重的农活更是使她性如烈火，稍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她就会呵斥手脚异常笨拙的大姐：“你这傻子，什么都不会做，养你有什么用？！”大姐通常先是一愣，继而咧开嘴哭了起来。“呜呜……呜……呜……”本就长相难看的大姐，每每哭起来时，就会更显得难看了。我于是在母亲粗鲁的言语中模模糊糊地懂得大姐不同于常人。直到上了二年级，我才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大姐是个傻子。不过，这个傻子大姐却是有几分脾气的。随着岁数的增长，母亲一旦呵斥大姐，大姐就会“灵活”地使用法律，跑到村长家里告母亲的状，对村长说，母亲“虐待”了她。常常是我去村长家里把大姐领回家的，半劝半哄着她：“大姐啊，妈说她知道错了。叫你不要生她的气啦……你快跟我回家吧，妈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等我们呢！”
“哼……这还差不多！”大姐挥挥手，有些颐指气使地对村长夫妇说道：“我先回家吃饭了，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把村长夫妇逗得笑个不停。我们姐弟二人往往回到家里，母亲气也消了，甚至有时还打趣大姐：“玲啊，村长都跟你说了什么？”只见，大姐倏地双手叉腰，一本正经地告诫母亲：“村长说你打人骂人是犯法的，要坐牢的！”这样的闹剧，在我和大姐一块生活的十六年里屡屡发生，久而久之，我也就有些麻木了。姐弟二人在清贫的岁月中渐渐长大。我却常常觉得，长大的其实只是我而已，大姐永远都长不大。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却连煮饭和洗衣服这样简单的活儿都干不好。每次煮饭，大姐不是把饭煮得黑如木炭，便是煮得像粥一样，她从来不知道下多少米或放多少水合适。拿衣服、裤子到河边洗，大姐用棒槌捶打衣服、裤子时，常常把衣服、裤子上的扣子捶坏了，以致常常被父母责骂。大姐倒好，每次挨父母骂后，照旧往村长家跑。村长夫妇为了打发大姐，经常哄她：“你先回家。晚上有空了，我们就去你家教育你爸爸妈妈。”大姐于是高高兴兴地回家里等，等村长上我家为她主持公道，结果等了一晚上都不见村长人影。我有好几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大姐与村长的对话，大姐认真地说：“昨晚我在我家门口等了几个钟头，都不见你去我家教育我爸爸妈妈。”
村长却是敷衍着说：“是这样的，白天在你家地里我见到你爸爸妈妈，教育了他们一顿后，他们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骂你了。”大姐当场信以为真了。我望着她眉开眼笑的样子，心里又苦又涩。也感慨了大半天。
在那没自来水的年月里，全村人和牲畜的饮用水都是到村口二姑妈家门前一个大水潭里挑的。当时家家户户几乎都有几口大水缸。我家里的饮用水，几乎都是大姐一个人挑的。个子娇小的大姐似乎也有几分气力，只是她不大会使用吧，每次满满的一担水挑到家里就只剩有半桶。有时候，挑水路上有些人拿几颗糖或几块饼干“哄骗”大姐，让她帮忙挑水。我上二年级前，家里房间少床也很少。大姐与我同床就寝，然而娇小的她发出的鼾声如雷，导致我经常难以入眠。我只好用脚，轻轻地把睡在另一头的大姐踢醒。
“做什么呀？”大姐用渴睡的眼神，怔怔地望着我，我有些不瞒地对她说道：“你打呼噜太大声了，害得我睡不着觉。你让我先睡着了你再睡！”
“哦……”大姐姐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很是天真地问我：“那你什么时候才睡得着？你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几点钟时我也可以睡觉呢！”我翻身朝床里，没好气地应了一句：“你要是叫我名字不见我应你，说明我已睡着了。那时你就可以睡觉了！”结果大姐老老实实地执行了我的命令，每隔几分钟就问我：“仕啊，你睡着了吗？”我有点烦了，假装睡着。大姐于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你睡着了，那我也睡了哦！”不出几分钟，如雷的鼾声又响彻了整个房间，比蚊帐外的蚊子声更令我感到刺耳。
有句话说，女人不愁嫁。我以为然。自我上四年级后，就不断地有人上门向我大姐提亲，但这些提亲的人不是家徒四壁的老光棍，就是身体有些残疾的青年人，他们的目的都很简单——娶我大姐，只是纯粹地为了传宗接代。所以，很多人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媒人帮忙提亲。有一回，隔壁村的一个老赌棍直接“单枪匹马”地上我家来，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对我父母说道：“大人（大姐）蠢得死去也没什么，只要她能帮我生个孩子就行了。”这让我父母摇头苦笑不已，而我出于愤怒，便不大客气地跟老赌棍说：“我大姐嫁不嫁得出去都不要紧，不用你操心！我相信以后我有能力养我大姐一辈子！”把年纪与我父母相仿的老赌棍呛得哑口无言，最后灰溜溜地离开我家。
犹记得，初二暑假的一个早晨。我套好牛车，准备到山背的树林里打一车干柴时，母亲忽然叫大姐陪我作伴。后来，姐弟二人在树林里不小心碰触了一窝蜂巢，我挨三只黄蜂蜇了三处都不叫嚷什么，倒是挨一只黄蜂蜇了右手背一下的大姐哭得稀里哗啦，一边举着手背叫我看，一边哭道：“仕啊你看，我的手都肿了。疼死我了！”我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只能像哄个小孩子一样，哄着大姐：“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爱哭，以后你怎么嫁人？不哭了！不哭了……啊……回家后我拿清凉油给你擦一擦，就能好了。”大姐不哭了，却很孩子气地和我说：“嫁人做什么？我呆在家，天天帮你们干活不好吗？我会种玉米，也准备会煮饭了。”呵呵，这大姐啊！
……
大姐终于还是嫁人了。大姐夫虽然比大姐大十几岁，但他是个厚道人。在一个细雨纷飞的午后，望着大姐坐着拖拉机渐行渐远，我心里突然间生出了一丝不舍，也仿佛失去了什么。我轻轻问自己，她长大了么？萧瑟的风把细雨吹到我脸上，我伸手一抹，却感到有点暖，似乎是泪水从眼眶里悄然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