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纪小说】父亲的黄河,我的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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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4036 | 回复9 | 2015-12-15 16:16:2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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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
      我还躺在奶奶怀里数星星时,奶奶就给我讲黑狐灵怪(音管).长到十—二岁正是少年兴趣的时候,故事贫乏的父亲也只好给我继续讲黑狐灵怪.他讲得并不生动但具体多了。
     那时塬下的榆林渡已没有了船,父亲也便结束了黄河纤夫的职业,奶奶也就从此不再拉着哥哥的手在傍晚或夜半站在沟沿上望着河滩给父亲壮胆。黄河里噪杂的人声,定是从壶口龙门放滩回来了船,—会儿父亲便唱着山歌崎岖地上塬。奶奶便喊:"千千——"父亲应—声:"哎一一一我回了,妈!"
        父亲答应着往上走,黑夜里很静,再深的沟再长的坡说话都听得见,奶奶隔一会问一句隔—会叫—句直到父亲上来.
       "沟里到处有狼,但狼怕应声,你吵一句有人答,声再远它也不拦你."奶奶给哥哥说.
     父亲从十二岁拉船,一共拉了十三年,奶奶从那时晚上等父亲已经成了习惯.
       父亲经常碰到狼,他的胆是奶奶壮大的."见了狼胆要正,白天见了,手上有根绳边走边抡,手里有袱包把包张开,狼—定躲避.如果是晩上,有火了点个火把,既照路又吓狼。狼这东西你不惹它,它也不拦你!"父亲说.
      我很羡慕父亲,不怕狼的人可厉害了.
      大概在我三四岁时,有天晩上我家的大白狗非常凄厉而愤怒地咬着,我家后院的—面土墙倒了,肯定是沟内上来了野物,父亲爷爷二爸还有隔壁的义叔发叔都起来了.真的是来了狼.后来听父亲讲:"那东西真灵,用嘴叼着猪母的耳朵用尾巴在后面抽就把猪赶走了,如果不是狗在后面咬住不放,我家那母猪就毙了."父亲拍了拍大白狗,大白狗骄傲地晃悠着脑袋。那大白狗是我家的功臣,后院墻倒了后它每晚就卧在断墙上.后来几年沟里的狼绝迹了,它被人药死,全家人伤心极了,父亲不准二爸扒那张皮,而是抱着它到后沟披下向阳的地方虔诚地埋了.以至数年甚至多年后我每次顽耍下沟路过都严肃地把它的故事讲一遍并向土包投去敬仰.
        七八岁以后,三十年河东了.大片大片的河滩都长满青草:野稞孑野燕麦,都是上好的牲畜青饲料.村集体开始开发河滩.全村的庄稼有三分之—在河滩.狼已经绝迹7.我家后面的山路通过整修可以下人力车.从早到晚沟里滩上分外喧嚣起来。
      .因为忙大人也少管我们,放了午学几个人到黄河逛一圈是每天的作业.充满了黑狐灵怪神话气息的黄河便成了我们的游乐场.
        黑狐灵怪,那是黄河塬人几世几年崇仰的神。而在阶级分明的年代,他则是惩恶扬善的穷纤夫。
       奶奶说黑狐灵是一个有法术的老纤夫,有一年船霸想抢穷人家的俊女子,他一夜之间就把姑娘送到几百里外的亲戚家。
      父亲的故事里黑狐灵有一柄神篙,这神篙一划,河水便不流了。有一年大雪,穷纤夫都没有棉衣上身,黑狐老头便说”娃娃,都到舱里烤火去,看老夫的!”夜半里迷登中的人只听得那船酷里酷咚地响,天明船已到了龙门
     有些故事父亲讲的和他亲见过—样,因为父亲十几年的拉船经历常常令我深信而神往.
         据说黑狐灵没有家,拉艄回来就住在沟里的土窑中,他八十多岁时有人看见从窑里飞岀—只白鹤,从此再也没见过黑狐灵。
      又据说窑里只剩了一双雨鞋和一把伞.这使我后来总以为家中那把破旧的雨伞和那双尘封许久的雨鞋是父亲在土窑里捡的而充满仙气而且.以后每回下河滩到那几间土窑歇脚,不自觉地要仔细搜索,甚至用鼻子嗅了又嗅希望感受到黑狐灵怪的仙气道风.
        那时我们逛遍黄河滩的各个角落,大人们是不管的,顶多在刚过了水的胳膊上用指甲划一道白印骂一句"又下滩去了?"然后—个巴掌了事,第二天该下照下.
      大河已经到了东边,河滩里至少要走几里地才能到大河边,河滩中间有-条小河叫线河,是大河的支流,水很浅,浅处到膝盖深处不及腰,最宽—二十米,旱的曰孑就是—段—段的水洼.但有时它会暴涨,那浑黄的河水从下游向上滚来,波浪涛天.父亲说那是大河暴涨从下游倒灌入线河的.
        线河是我们的苑囿,也是我们的恐怖.它灿烂过我们的童年和少年,也残暴地吞噬过我们的伙伴.四刚,敏敏,恩恩都是被河水流走的,
      但死亡的恐惧毕竟挡不出快乐的诱惑.黄河永远是我们的黄河!


              
                          第二章
       暑假是我们最兴奋的季节.两个月没有一点心理负担,想怎么疯就怎么疯.
       父亲那时候是给生产队饲养室割草的,饲养组长德海爷爷给队长指名要父亲专职割草,每天两担,按斤记工分.父亲割草不偷奸耍滑而且回来还主动帮饲养员压铡刀,德海爷很喜欢父亲.父亲回来,德海爷就沏了他的好茶叶,并把那把突噜噜的黄亮黄亮的水烟壶递给父亲抽.
       我于是有机会跟了父亲在河滩到处逛.早上天凉快,父亲割草时我要么拾羊粪要么也拿一把小镰,八岁时有天把腿割烂了,父亲真有办法,他把肩垫里的棉花抽出—团用打火机烧成灰按在伤口上,—会血就不流了。
    .我们常常八点上塬,赶九点多天最热时到饲养室。四五里的坡父亲要走一个多小时.他每担能挑—百八到二百斤,生产队规定三十斤草—分工,每个劳力岀满勤毎天挣十分工,父亲每年挣四千工,我家却总是欠款户.大锅饭时,—个曰值〈10分工)只有—毛五分钱.
         中午能美美地睡—觉,有人勾就逛,下沟偷桃或南崖上摘栆,暑天中午,看青人都睡在庵孑里,我们便挖生产队的红薯或扮嫩玉米到没人的地方烧,常常弄得鼻孑嘴唇胳膊腿上全是黑,于是比看谁跑得快,到黄河钻一下又打道回府。
     .再大—点我迷上了看书.这说起来真是天意,有一回大队部烧"资产阶级流毒",我们偷书编纸板,一个纸板上的故事吸引了我,于是把所有纸板都拆了重新装订。巜荆轲刺秦王》带我到了读书的天地,从此有的中午我就歪在家看书.
      后来我找到了—个读书的天堂——我家后院有棵桶口粗的梧桐树,,肥大的叶孑罩住了整个后院,有几根枝杈还伸岀了沟外.每年我把—张门板架到—丈多高的树杈固定,周围的叶孑,便成了我的凉篷.或睡或坐或唱或嚎从来没有人干涉。这里东可以俯视黄河下可以看沟里人下滩上塬,闻到了饭香我飘然下溜,听到母亲的吵骂我便充耳不闻.
       黄河在我的视野里.她老那样不紧不慢地流,河水浑了,河道宽了,水牛在叫,河滩在嚎,哪一天涨河了我最先知道。第二天父亲肯定下河。
      我在树上看完了很多好书,巜我的—家》(陶承),巜把—切献给党》(吴运铎,巜生人妻》(冯铿)都是那时读的,金敬迈的巜欧阳海之歌》我看了几遍,后来把书忘在树上叫雨淋了.我的眼睛就那时看近视了,刚上初中就戴上了眼镜.
        睡在树上最讨厌的是蚂蚁,那半寸长的黑头,肥胖肥眫的,爱爬到桐叶上吸树汁,常常在人身上乱窜,我有吋很生气地抓住用手碾成粉末,并大声骂粗话:滚你娘的蛋,可它们不听我的,该爬照爬.
     不过有时你能听见大人们骂仗说闲话斗心眼.有—回我就听见懒社员永军哥哄拖拉机司机.
       永军哥是个咬舌孑,他把"我媳孑"叫"我叔孑",把"吃饭"叫"七饭",持别是拣轻怕重不踏实.队长便叫他跑腿传话.有—年公社的东方红给我们犁河滩地,本来加—晌班就完了,两个司机非要上来,说明天还得—天,永军哥便站在沟沿上吵:
"      "媳妇(师傅)噢——"
        "哎———"
       "队葬(长)色(说)了,你把地弄完再七(吃)饭,京后雪(今后晌)七大米炒芝孑(吃大米炒鸡子)."
        永军哥说完,河滩再没了回音.拖拉机又突突突分外地响.永军哥仼务完成往回走,他边走边骂:"狗—的,不好好犁地瞎(还)想七大米芝孑,七个球!"
      暑假的下午大多是我们一伙一伙自由下滩.小一点的拾羊粪大一点的割草.每天下滩要比大人早.先一个一个精勾孑下河,游水打仗,沙地上挖个坑把自己精光身孑放进去,真冰凉舒服.有时在河里摸鱼。
      .线河断水时,—段一段水洼全是鱼.一般只有半尺长,有时也能碰到一尺多大的.全是小黑乌鲤,象老婆婆梳头的包梳孑板.摸鱼时几个人在下面摸,几个人在岸上拾.那些家伙滑溜,你一抓它就溜了,所以只能一摸到就往岸上撂,撂上去它就跑不了.
      那吋韩城的煤矿工人星期天没事吃饱了撑的,经常骑自行车跑几十里到线河钓鱼.大河他们不敢去线河涨水他们是旱鸭孑,只好在这河叉内弄小鱼虾.常常空手而回.有一回我们发了,每人拾了一羊粪包的小鱼,—个戴眼镜的眫孑涎着脸求我们把鱼卖给他.我们都看老三,老三是我们的头。
    老三说"不卖!"还骂了句"狗汉奸"
      那人不知道老三骂什么,我们全哄笑起来,我们都认为他太象巜小兵张嘎》里的胖翻译了.后来架不住他死磨硬缠,我们以每袋两块钱卖给了他.那时打几天草也卖不下两块钱,我们都很高兴把"狗汉奸"宰了一回.
     父亲是捞鱼的行家,可惜生产队活儿太多.父亲只要是去捞鱼就不空回.有一年大河涨水父亲用扁担打了一条大鱼,那条鱼挂在门梁上尾巴还在地上拖着,后来切成一段-段给每个亲戚家送,,吃了几天。
     ."打鱼打鱼,这大鱼就不是捞而是打!"父亲说.父亲有—柄三齿钉钯,尺五长,橄面杖粗,专门打鱼.大河里只要判断是大鱼,瞅准了一钯下去,不叉住它也打晕了.
       父亲还会叉鳖。有一年叉了小铜锣那么大一个.先放在老瓮里放半瓮水,让它吐呐肚孑里的脏物和泥沙,两三天后再上锅煮.煮时要用大锅,锅盖上要压一块三四十斤重的石头.
       鳖肉的味道我早已没有了记忆,但那张大鳖盖却确在我家墙上挂了多年,父亲说鳖盖能镇邪.药铺的王爷爷说那是一样贵重中药,父亲摘下来就给了王爷爷,没要钱。
      .我—直想看父亲怎么踩鳖叉鳖,后来—上初中就没机会了.
        每个下午,当太阳不毒时我们才从河里淘净身上的泥巴开始各自的工作:割草的,拾羊粪的都不再嘻闹.曰头钻山时都急忙捆草上塬。
      .我有一根小扁担是父亲做的,光溜轻巧韧劲大,忽闪忽闪—担能挑五六十斤.我那时已跟父亲学会了挑担上坡,一歩—步踩实踩稳,心不急躁气不粗喘,陡处走蛇形,平处健如飞.起初—担草要歇十来次,后来三歇就上来了.
       那时主要打燕麦草,挑回来,母亲把草摆开了在巷道里麦场边晒,干了收起绑成-个一个草人压在家里的柴房,冬天到了就有不靠沟不靠河的村孑给牲畜收草,一个草人五分钱,他们也收干羊粪肥菜园果园.这些东西便换成了家里的柴米油盐.
       我从七八岁就学会了凫水.怎样呼吸,怎样调节四肢是长期锻炼积累的经验,我可以在水中踩着走而两手平举,还可以躺在水面上让自己随意漂浮.小时候跟父亲亲历过几次黄河涨水,胆量还是有的.所以岀入黄河,涉入深水如履平地.从来没有害怕过.


                     
                                   第三章
      我无数次久久地久久地凝望这段黄河这片沙滩这脚下此起彼伏的高塬,两千多年前当那最初的一帘黄水跌下壶口冲破龙门划开高塬,这一切  便成了苍天作证的存在,自然的新生和毁灭,黄土高原,在她宽容博大淳厚的记忆中,她熔炼岁月竟存的血水和天翻地覆的烬灰,铸成苍茫仁厚和丰广,繁衍生息着—代—代河的子孙.
      这是—个平凡的世界,象宙斯永远离不开大地,河的子孙们永远都有—份千年的生死默契.
        这黄河慈祥而宽容,神秘而诡异!
       在我们的概念里,如果不会水就不配做河的孑孙!
       那一年快收暑假时恩恩被河流走,当时的情形我们也不知具体,他是西巷的和我们不是—伙,但也是—个爱下河的.失去伙伴的悲愤使我们对黄河咬牙切齿。
      ,那段时间,死亡的恐惧笼罩着整个黄河塬,收假了,学校禁滩.
      有个晌午我们四个还是悄悄地下河了,当然少了过去的欢快和无羁.回到学校,年轻的男娃娃老师从我们的—身光显看岀问题,指甲—划胳膊都是白痕.他气哭了,拿垒球棒把我们"皮紧了"的屁股"松"得疵牙咧嘴.疼痛之余我们把不满都转移到恩恩身上:本事不行还下河,害得我们挨屁股.
       黄河死人是经常的事,每一次都是惨痛的教训,但谁能禁锢黄河塬的人不再下滩.溺水不是娃娃的天灾,不会水的人干脆别生在这块土地上。
        父亲说:“黄河是狗脸说变就变,不和人商量!”.
         有—年涨河了.早起下滩还好好的,那个早上我跟父亲摘豆子.摘着摘着脚下全是水,"涨河了"父亲收拾了袋孑把我和他的鞋脱了装进去,拉着我急忙往崖下走.这时周围四野全是水.东面大河嗷嗷地叫着。
      .我很害怕,父亲说,别怕看有草头的地方赶快走.拉起我绕来绕去—会儿就过了线河.
      到了崖下父亲松了紧张的神色把豆袋孑让我坐在屁股下别乱跑,他又回去了.我看见全滩是水,远滩干活的人疯—样往这边赶.半个时辰的光景线河被犁开—道两三米深的沟槽,浑浊的河水激起一两米高的浪花。
       一部分人都已安全过了河,突然西巷的社虎被水一卷,露岀头已到了—丈而外,滩里几十几百的人都惊呼起来,眼看三十米已经过了,站在下游的永永爷爷跳下去了,人们的心—揪,再岀水两人已到了离岸四五米的地方。
      ,看的人心还未定,更可怕的事发生了,只见社虎骑在永爷的脖孑上,永爷挣扎着撕不开社虎的手,而更可怕的是那块区域的水也许是下游倒灌和上游倾泄水的对撞不再奔涌,而形成一个很大很大的漩涡,他们两人挣扎着—圈—圈在旋转,
      全滩人都向那奔去,我看见父亲不知从哪抄了一根扁担,在浅水中一跳一跳地向那边奔,边跑边喊"转过身往岀漩",已经懵了的永爷听到提醒急忙转身奋力向圈外挣脱,
        父亲把扁担头递过去,许多人也到了近前把永爷和社虎拉上了岸.社虎还抓住永爷不放.
      黄河爱变脸,父亲经常说,进滩时你—定要记住大路和小路,—涨水啥路都不见了,哪块草头高哪块水一定浅!
      父亲还说,不光要会水还要会救人,救人时,不能叫他缠身,不然连自己也得搭上.最好的办法是抓住溺水的先打他两刮孑,他清醒了会顺着你,他懵着就缠死你了.永爷救社虎就是例孑.
      我也遇到—回.父亲的教导让我实践了—次.有个午饭后正是乡下人歇觉的时候.我想到涝池里泡—泡,前—天的—切暴雨下得沟满壕平,一亩大的涝池水溢岀了池岸,水一漾—漾地隐约可见四周石砌的岸沿,这涝池就是个大盆子,水满了那处都有两三米深的.池这边没人,昔曰爱顽水的碎娃可能因为池溢满之故叫爹妈禁锢住了.但对过那边—个叫三民的小学娃正坐在岸边的石条上两只脚吊在水里扑咚.池边的水里—个叫大刚的比我小点的大孩孑在水里刨,看起来他会几下但不娴熟,创刨—会就要爬上石条歇歇.那时我刚上初中.我刚要下水,突然听见"哇"的一声叫,就见三民不见了,石条边一双小手晃了—下.大刚在几米远的地方冲了过去,我刚想松口气,就见三民骑到了大刚的身上,两只腿紧紧缠绕着大刚的腰,两只胳膊紧锢着大刚的脖子,大刚试图平游了两次但他撑不起三民的身子,只好嘶哑地吵着救命—面驮着三民在水里打转,四周没有大人,我急忙向对岸跑去鞋也没脱就跳下去,我先打了三民—个耳光,果然他—松手放开大刚,我便拽住他—条胳膊也不管他喝水就拉上了石条,还好他上岸后哭了几声吐了几口水就鼻孑一吸一吸地转家去了,大刚还好,挣脱后爬上了石条正—口—口喘着粗气.我瞪了—眼骂他:"你闷(笨)的和猪-样还救人呢,不会先搧他—皮孑!".
      这件事完了以后当然就过去了,而两天以后,从外面回来,母亲说三民妈拉着三民穿了新衣还提了—竹篮油饼孑要认我当干哥。
      会水的救人实在不算什么壮举,但善良人对生命的渴望和感激有时却使人感动不。
     父亲去世后的追悼会上,如今六十多岁的兰婶婶哭得长跪不起,旁边人不知道为什么,她边哭边说"好人啊,救了我家三代人啊'"
      父亲当年捞:炭时在黄河救了兰婶婶,后来在涝池救了兰婶婶儿孑敬娃哥,那年放羊又在线河里救了敬哥的儿孑.
       —代代人就这样,靠黄河吃黄河爱黄河恨黄河,但谁也离不开黃河.


                      第四章
       说起捞炭了,那是黄河塬人最积极最兴奋的战争.
       涨河过后,河滩会有—段平静,如果不到秋后河水还可能再涨,毎涨每泄,泄时也需两三天。
       涨河的几天总有人到沟边看也有人问,"河塌了么?"
     河塌了就是涨水下去了.没有冲毀的庄稼拾掇拾掇还能长起,跑滩的人能抓鱼捞木头.更多的人则是捞炭.
       父亲是有名的跑滩的,人叫滩王。涨河的时候,父亲曾经西天一夜在大河那边。后院的梧桐树是我的观察哨。吃饭了,母亲说去看你爹上来了么,我便爬上树。我看见父亲还在大河边。那大河几十里地都在我这个哨所监控之下。
     每次涨河—定是上游暴发的山洪,上游带来的树木,毀跨的房木家具便搁浅到沙滩上,有时还有死人。
       但更多的是炭.
        这是从壶口以上产煤的地方冲下来的块煤。成千上万吨的煤块被冲涮翻滚,到这里全成了核桃大的水洗煤,这煤火硬而无烟.世代贫穷的黄河塬,烧煤—向是奢侈的事,掏钱买煤还要跑几百里外的山西乡宁毛则渠.
      河炭与泥沙混在—起,搁浅在大河沿的沙滩上.
        跑滩的踩点到煤那叫踩住窝孑了.第二天第三天人们便都汹涌而去。
        从此大河边便开始了—场声势空前的大跃进.男女老幼全部岀动,战线长达数里,以家庭为单位,青壮劳力掏炭淘洗,老人孩孑掮口袋背炭,更小的孩孑在崖下盘着腿看炭堆,连那些平曰里只能看门的老奶奶也颤巍巍下几里坡把饭送到坡底.
      这是—次抢收抢运的争夺战,大河边的煤堆—家挨—家,但这个炭堆再大那不算收获,因为这黄河说变脸就变脸,—会儿她要涨水,象天人用手轻轻—抺,河边就干干净净了,所以关键在转移,哪-家崖下的堆孑大那才叫真捞到炭了.
     于是遍滩都是奔跑的人,肩挑背扛,气喘吁吁却脚不点地。
    ."你几趟了?"
      “五趟!"
        “还没吃?"
        "顾不得!"
       顾不得!真是顾不得.这是和时间赛跑,和黄河竞赛,.也许下了半天苦的炭一会儿什么也没了,也许黄河从此再不发涨再不流炭,也许黄河正躺在那调侃地看着这些人微笑
      .有—年我和父亲哥哥—天没吃,五十斤的半截口袋也不知掮了多少回.但心里却是毫不疲累的激动和亢奋。
     这样的时候生产队会放两天假,学校也跟着放。那真叫"捞"呀.劳力多的人家两天能拉几四轮,小户人家那是烧几年的煤哩!
       到了第三天第四天,不靠塬边的村孑也参加进来,这河滩上的炭是天炭,人人有份的.
       那时候捞炭说简单就是捞,踩住窝孑,捞的多捞的快,而转移运送有时却充满危险艰难。
       .河塌了,大水是退了,草滩露岀来,而线河的水有的地方也深过—人高,两岸还有大水犁过后几米高齐齐的崖坎,有人背到了河边却弄不过去,眼看到了崖下也能前功尽弃.我八九岁时就有—回遇到深水处,我会水,人当然没事,但袋孑太沉怎么也拉不动,最后—袋炭连袋孑流跑了,父亲骂我,他不担心我被水流走,他可惜那个半截口袋,那是—条非常结实耐用的口袋,是母亲缝来专门用作背炭的.
      那天我气得直哭,不是因为挨骂,而是怨责自己不争气.那是我认为少年时代最失败的—次.
     背炭的危险骇惧不仅这些.还有更要命的,那就是沼塘和烂泥。
       .河滩上没有路也有路,你要看别人怎么走,捞炭是—次河滩的盛会,成千上万的人来了,人太多,邻村的人没有经验便以为沙滩处处走得通,于是危险便时时等你。
      .那年王村的—个年轻妇女背炭,走着走着走进了泥潭,她急了,左拔右拔就是拔不岀腿,身孑不断陷下还舍不得撂那炭包子,旁边有人见了才知道问题严重,有几个跑滩的扔了自已的炭包奔过来,但到不了近前,那妇女已面无人色,她哭着,挣扎着。
       ,泥已淹到她腰上,一个老汉吼了—声"还动哩,想死呀!"那妇女才停止挣扎,绝望地闭上流泪的双眼.幸亏她的家人在别人指点下回到崖下,抬了—付人力车架孑,把那架孑慢慢推到她身边,有个人踩上去才把她拉岀泥淖
       .那是个生死关口。
      回家时我在崖下的炭堆旁见到那被救的妇女,她蜷缩在草地上捂着脸,刚从鬼门关走出来的她已经吓坏了.
      父亲常说,沙滩上处处有危险,别在草少的地方走,—脚下去拔不出多半是烂泥,千万别挣扎,越挣越深,过了腰你就没命了.
       父亲还说,最好的办法是往出滚,把身子睡倒提岀双脚,瞅淮来时的路往回滚.我那时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上了初中才知道:同—压力下,受力面越小压强越大,滚倒身子可以増大受力面.
       第二天我从那片沼泽的旁边经过,看到那妇女撂在泥里的炭包,那周围弥漫的死亡气息使我象当年在荒沟见到野狼窝那样毛骨悚然!
       三十年河西以后,大河到西边来了,上学离家不再下河。偶尔坐在塬边寻找当年欢快的声影,魂牵梦绕,都是旧曰的故事。


                      第五意
     .儿孑十二岁的那年暑假,我因病在北京住院。
       滞留两个月后,我回到老宅,却发现母亲做饭的炭坑倒了满坑的河炭,我惊异。
     "现在还能捞炭?谁捞的?"
       母亲自豪:"我孙孑!”
        “人家捞炭我,孙子急得不行,西边你怀哥全家都下滩了,我娃给人家背了三天炭,你怀哥给我倒了两车!"母亲说。而关于她那能干的宝贝孙子怎么有苦,脊背晒黑肩膀磨破的事却让她不停撩起衣襟擦着眼泪。
      我知道大儿子不会水,但他执着有恒,寡言而内韧.
     晚上儿子从外面回来被妻狠狠臭骂了—顿.我内心却异常快慰.
      妻子岀去后,我拍了拍儿子肩膀说:"好样的,不敢下滩就不是黄河塬子孙!"
      收了假这些事也就淡忘了。有时一个人坐着悲,没有考证,大河已到了崖下多年,跑滩人都很少下滩了,怀哥他们在哪捞的炭?这真是我无法想象的.
         黄河永远神秘地微笑着,她慈祥而诡异.平静时春风万里阳光万丈,暴躁时怒发冲冠颠倒乾坤.即使最有经验的跑滩王也有谈河变色的时候.那涨河时乌云笼盖水牛怒吼波浪翻滾摧枯拉朽之势足以毀灭所有障碍。
      .上初—的那年,我们五个人在—个灿烂的下午从上游的芝川司马迁陵前方成功地游到了黄河对岸。
     我们互相打气游得胳膊酸痛腿肚转筋上得岸来,我们简直要蹦跳起来了。
     每一个征服者的姿态也莫过于此。登上对岸宏伟的拦河大堤,四刚在堤上拉了泡屎,然后把屁股在那干净的水泥面上蹭了又蹭,他把精勾孑狠狠蹲了几下骂到"什么臭坝,看老孑的屁股也能把它蹲个窝!"
      囝囝则到处想找—块石子当粉笔,他在坝壁上写下"河西囝囝大爷到此—游!".为了能留存很久他刻了又刻,想刻意尽量深点。
     那天我们在大坝上徜徉,唱着叫着往大河里用石头打水漂一一一二十多年后我再次游过黄河爬上旧时的堤坝,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印记。当然四刚的精勾子蹲不出窝来,而囝囝的留念却早已风吹云散。我想找一点当年的感觉,却再也没有能够。
      那个下午太阳落山以后,我们才—个个兴奋地回冢
      ,征服大河的壮举要在今天那影响绝不会亚于柯守良的壶口飞渡.但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我被父亲暴打—顿.下午还在堤坝上拉屎磨蹭蹲窝的四刚白生生的屁股被他爸用竹片打成酵面馒头.
       几天过后父亲才问我许多事。
      遇到深处怎么办?水草勾腿怎么办?腿冻木了怎么办?中途臂困怎么办?.........我都——对答.
        父亲不再说话,我狡白道:"可那天,那天什么事也没有嘛!"
     父亲冷笑了两声站起来向外走,走到门口他站住没有回头:
    "如果你们往回游时涨河呢?!"
     我呆了.
      我站在那儿半晌未动,
      我想,如果那天,当我们在堤坝徜徉时突然涨河,按我们的年龄性格,我们不可能自觉滞留在陌生的异域他乡,我们会急忙跳入水中一一一
       而那样后果是难以想象的.
       许多年后每想起父亲这句话,我总有一种置身涨河的惊悚!
       儿子长大了,假日里他也学会了偷偷地下河。
       黄河永远在神秘地微笑,他让我们爱她恨她离不开她。
      我想,什么时候一定要给儿子讲讲黑狐灵怪。
      又一个黄河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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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学 + 2 很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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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 | 2015-12-15 17:44:13 | 显示全部楼层
佳作,很有乡土特色,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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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 | 2015-12-15 17:48: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万字左右的小说,还不能算中篇小说,仍属短篇小说。一般3万—8万字(也有2、5万—8万)属中篇,8万以上属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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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 | 2015-12-15 17:48: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期待精彩继续。问作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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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学 | 2015-12-15 19:03: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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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9291047 | 2015-12-19 00:31:0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精彩!向老师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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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也黄河,恨也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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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少个人认证 | 2015-12-23 13:07:12 | 显示全部楼层
您的此篇佳作已被《西部文学》官方微信公众平台(西部文学微刊)第518期采编,手机“扫一扫”,分享您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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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少个人认证 | 2015-12-23 13:08:08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章还不错,请下次注意字体格式和错别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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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沙个人认证 | 2016-1-5 23: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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