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都有了孩子后,回家过年时,母亲更高兴了。抱抱这个,亲亲那个,笑得脸上的皱纹像一朵菊花,她也更累了。母亲给每个孩子的小礼物,每年都不一样,都是母亲用麦秸秆,玉米莴,细柳条编制作成的小篮子、小筐子、小兔子、小狗狗等手工艺术品。孩子们最喜欢了,搂着母亲又亲又叫的。我的橱柜里摆了十多个这样的精美编制品,都是母亲送给她的小孙孙的。我同学、朋友们来我家时看到,都爱不释手,我说这是母亲亲手编制的,他们还不信。
母亲也喜欢喂一些小动物,小狗小猫,鸽子兔子等。每天母亲都去侍候那些动物,打扫鸽子粪兔子粪。还要去给兔子割草,来喂兔子,很辛苦。我们都不支持她再养那么多动物,但母亲却说这些狗啊猫的都通人性,有它们陪伴着心情好。父亲在旁边苦笑着直摇头,父亲也不大赞成养那么多。但孩子们是喜欢的,每年回家孩子们都和姥姥要小狗小猫小兔子。但我们在城里没有地方养,不是饿死就是送人。
父母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那房子虽然翻新了几次,但我们却十分地不满意,都想把老人接到自己住的城市住。大姐在北京,弟弟妹妹都在青岛,就是我离母亲近点,但也要一百多里地。可母亲就是不愿来,只是在弟弟结婚时去过青岛一次,那也是母亲唯一一次去城里,母亲回来后还病了好几天。母亲的感受是:城市里人多得像农村街店上的大集;那人多得像老枣树下蚂蚁窝里出来的蚂蚁;那车就像孩子玩的积木;那空气就像灶火里冒出来的烧麦秸的浓烟。母亲的哮喘在那里会让她受不了,她说还是咱家里清静,舒服。所以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城里。
今年我们都回家过年时,母亲还是非常地高兴,忙前忙后张罗着过年的饭食。虽然我们都带回了很丰盛得年货,但母亲还是坚决做我们小时候爱吃地饭菜。看着母亲佝偻着的背影,满头的白发,我觉得在我心中,那个健康美丽的母亲真的老了,心中不觉有阵阵疼痛。大年初一起了个很早的五更,我们要去给父母磕头。本以为父母还没有起来,却发现母亲却在灶台烧火了。我们给她买的电饭煲,压力锅她一直没用,连商标都是新的。她说那东西太危险,自己也不会,还是觉得大铁锅做的饭好吃。母亲要煮开了水下水饺。母亲的脸被灶堂里的火映得通红,眼睛被烟熏得直流泪。我们叫道:“爹,娘,我们给您磕头了!”
这是我们这个地方的民俗习惯。大年初一早晨先给父母磕头,然后再去自己族中的长辈去磕头,最后去全村里给长辈磕头,这叫拜年。那些村子很大地人们,拜年时会拜到中午。
母亲艰难地抬起头说:“好好好,快去给村里的老人拜年吧,拜完了族里的就回家吃饭,吃了饭再去村里。”
我们听出母亲说话是很吃力的,好像非常痛苦的样子。我们以为母亲是为我们准备饭菜累得,带着心疼和愧疚去拜年了。拜完族里的老人回家吃饭时,村里很多年轻后生都来拜年了。断断续续地人不断,屋里盛不下,就在院里跪了一片。都喊:“老爷爷,老奶奶,我们给您拜年了!”
母亲和父亲就呵呵笑着去扶他们,嘴里还说:“别磕了,别磕了,再磕就真老了!呵呵。”
父亲在村里的辈分最高,全村的人都要来拜年。母亲在村里的人缘很好,德高望重。谁家有事也要去帮忙,村里有娶媳妇,嫁姑娘的也把母亲叫去主持。后来母亲老了,不能主持了,就把母亲安排在上席上,让她陪主要的客(qie)。
母亲坚持着送走最后一批拜年的后生,突然双手捂着肚子蹲下了。我们都吓坏了,赶紧把母亲扶进屋里,让母亲躺下。母亲很吃力地喘息着,脸都憋得通红。我们都建议把母亲赶紧送医院,但母亲摆着手说:“不用,不用,把小峰叫来吧,给我打上一针就好了。”
父亲也说:“以前就是这样,老毛病了,打上针就没事了。”
小峰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我们赶紧把小峰叫来,给母亲打了一针,母亲果然喘气逐渐均匀了,蜷缩着的身体也慢慢放松地伸展开,母亲脸上有了轻松地笑容。我们的心总算放进了肚子里。
陪母亲又输了几天液,母亲明显精神了许多。看看母亲没有什么大碍,我们都陆续地返回城里去。母亲把我们送到村外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我们的车开出很远了,母亲还站在那里向我们摆手……
回到城里后,我依然非常惦念母亲。母亲那苍老蜷缩着得身躯,母亲那被病痛折磨得痛苦地样子,让我寝食难安,常常在梦中惊醒。我想我应该多回家看看母亲,我离家最近,开车不过个把小时。可由于工作原因我最近忙得没有喘息地机会,忙碌得我把回家的打算向后推了又推。今年农历三月底,父亲打电话说母亲病得很厉害,我顾不得请假,连夜开车赶回老家。
母亲蜷缩着身体,把头埋在双臂里,胸口放了把椅子,母亲趴在椅子背上,吃力地喘息着。我看到母亲这样痛苦,我的心在疼。我流着泪埋怨道:“娘,你为什么不早说?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母亲抬起头,看到是我回来了,脸上有了笑容,喘得明显平稳了:“我没有事,这老毛病也不是一天俩天了,打一针就好了。”
我给母亲跪下了:“娘,你别再忍着了,我们去医院吧!”
母亲还是坚决不去。我实在没有办法,就给大姐,弟弟妹妹都打了电话,叫她们赶紧回来。她们回来后我们商量怎么办,大姐是个急脾气,说:“没有啥好说的,母亲把我们都拉扯大太不容易,我们做儿女的没有让母亲享一天福,能看着娘在这里受罪吗?”
我们没有再犹豫,把母亲强抬上了车,把母亲送到了县医院。经过拍片、做心电图、验血验尿一番折腾,没有查出什么病,最后医生说是肺唠病。母亲看起来更难受了,腹部和腿都已浮肿了。我们没有相信那个医生的话,又把母亲接到了济南的齐鲁医院。医院给母亲接上氧气输上液后,母亲平静地睡着了,我们总算松了口气。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陪母亲又是拍片验血做胃镜,又做了全面地检查。医生最后把我们几个叫到了办公室,对我们说:“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你们母亲的病情非常危重!我们经过各科室的专家会诊,会诊结果是,你母亲得的是肺癌晚期。”
我们立刻惊呆了,这个结果让我们不敢相信:“会不会查错了?”
“不会的,我们这里是全省最好的医院,参与会诊的都是最权威的教授。”
我问:“还有治愈的希望吗?”
医生说:“希望非常渺茫,她的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到多处,肺里,心脏,胃里,还有膀胱里都检测出了癌细胞,我们做了生物切片实验,证实了我们的结论。你们要好好的陪老人走过最后的时光吧!”
我们都哭了起来。大姐问医生母亲还能活多久,医生说:“老人身体太虚弱了,做化疗怕她受不了,也不能根本治愈癌症,我建议她放疗,这样在她的心情好的情况下,几个月应该没有问题,兴许一年也说不定,那要看她的心情好坏了。”
我们在医院的停车场上都痛哭失声,为我们的粗心大意而自责,更为我们的没有早关心母亲而后悔。我们商量不让母亲知道她的病情,我们都请假在家陪伴母亲,以尽我们最后的一点孝心。
我们在水管上洗去眼角的泪水,强装着微笑回到病房里。母亲问:“没事吧?”
我们都说没事,没事,就是哮喘引起的肺部发炎,治疗一段时间就好了。母亲笑着说:“我就说没事吧,你们还不信,把我拉这里来瞎折腾!我们快出院吧。”
我扭过头擦眼泪,被姐姐在后面轻轻地踢了一下。我赶紧说:“再过几天吧,医生说要把你肚子里的积水放出来就好了!”
母亲不再说话,安静地闭上眼休息了。我们虽然松了口气,但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似得难受。
医生给母亲做了穿刺手术,第一天把母亲肚子里的积水放出了一千五百多毫升,第二天放出了五百毫升,第三天就放已不出多少来了。母亲在第一天放完积水后,顿时就有了精神,吃饭也行了,还说很多以前她的经历。可就是身上没有劲,非常地虚弱,在床上躺着不动,我们喂她稀饭吃,母亲又像以前那样乐观地吃饭了。看着母亲吃饭的样子,我想起了我小时母亲喂我的情景,眼泪强忍着没有流出来。
护士又给母亲输入了人体白蛋白,母亲的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每天都闹着回家,还和孩子一样拿不吃饭来威胁我们。我们去问了医生,医生说可以回去,这病在这里和家里差不多,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但如果病情加重了,可以再回来接受治疗。
我们把母亲拉回了老家,看着自己的家,看到我的父亲,看到了前来探望的乡亲们,母亲有说有笑地招呼着,还让我扶着她在院子里慢慢遛达着走。接下来的日子里,母亲的病情果然好转,虽然我们不让她干活,但她却非要我们拉着她去地里转悠,看着地里滚滚的麦浪,母亲说:“今年是个丰收年啊!”她又给我们讲起了那过去的艰难岁月,“现在割麦一体就完,没有意思,当年我们用手割麦子时,多么热闹啊!”
母亲虽然每天还在输液,但身体还是浮肿起来,我们把母亲送到了县医院,医院的医生看了病历后不让住院了。我托了一个同学的关系,总算住进了病房,医生给母亲输了消炎沥水的药。母亲还是那样乐观,见到小护士给她输液,那针扎进去找不到血管,急的小护士满头大汗。母亲幽默地说:“你扎深点,我的血管都藏进肉里了,别怕疼,又不是扎你的肉呵呵。”
小护士被她逗乐了,其实母亲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了,那血管非常细很难找。
夜里我陪伴着母亲,母亲睡不着,又说起了小时候的事,她的记忆是那样的好,那时说的什么话都记得。我正沉浸在母亲过去的岁月里,想象母亲那时所受的苦,所受的累,还有难得的一点快乐时。母亲却突然说:“你们把我那身压在箱子底的衣服拿出来准备好了,那是我买了十来年的,是我送死的衣服。那时买了没想到我还能活这些年!”
我哽咽着说:“娘你说啥那?你不会有事的,医生说了你这是肺炎,以后会好的!”
母亲说:“你们就别再骗我了,我早知道自己的病,这次是挨不过去了,说实在的我很知足了,有你们能陪我这么长时间,我死也可以瞑目了。我死后你们要好好孝顺你爹,他太实在,对别人大大咧咧地,什么都不放心上,但他的心最善良,也最疼你们。”
我流着泪频频点头。母亲说到这里不说了,我看见母亲的眼泪流淌到枕头上。我赶紧给母亲搽去眼泪,我跟母亲说:“大姐现在回北京了,她说她的同事那里有专治你这种哮喘的药,可灵了,到时你好了还要给我做窝窝头,我好久没吃你做的窝窝头了,真的想吃呢。”
母亲说:“你们四个数你嘴馋,也数你不省心,小时候还没吃够窝窝头啊?”说着母亲笑了,我也笑了。我觉得母亲很平凡,但她的坚强与乐观让我从心底更加感受到,母亲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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