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四大名亭,出名不仅是因为建筑艺术,文化占的成分和比重更大一些。 到每一座名亭,首先想到的都是与亭相关的诗文,到长沙,在坐观光车从岳麓山峰顶云麓宫下山的路上我们就吟咏起唐代诗人杜牧的《山行》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人描绘的秋之色,展现出一幅诱人的山林秋色图,高远的寒山、倾斜的石径、缭绕的白云、云雾中人家、秋风中红叶,构成一幅和谐统一的画面。 但爱晚亭与《山行》中的诗意并不完全匹配,至少山没有那么高,而且热闹非凡,慕名参观的游客门庭若市。 爱晚亭位于清风峡谷地,满谷古枫紫翠,云烟载目,清溪汇碧。以爱晚亭为这一带风景的圆心,游人由密到疏分布在周围。 亭的正面朱红底色金字招牌的“爱晚亭”匾额非常醒目,这是一个极其喜欢爱晚亭的湖南人所题写,这人就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操着湖南口音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已于本日成立了”的毛泽东。毛泽东青年时代,在湖南第一师范求学,常与罗学瓒、张昆弟等人一起到岳麓书院,与蔡和森聚会爱晚亭下,纵谈时局,探求真理。组织了湖南学生联合会、新民学会,开办了平民夜校、文化书社和湖南自修大学,参加了反对袁世凯称帝,领导了驱逐张敬尧等军阀的活动。特别是创办《湘江评论》,成立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为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在湖南地区做了思想上和组织上的准备,也见证了毛泽东为创立中华人民共和国而走过的思想历程。可惜亭在抗日战争时期被毁,一九五二年重建,由昔日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当时的湖南大学校长李达专函请毛泽东书写亭额,毛泽东欣然同意,这也是他仅有的一次为一座亭子题名。现在的亭子是一九八七年大修过的,亭形为重檐八柱,琉璃碧瓦,亭角飞翘,自远处观之似凌空欲飞状。内为丹漆圆柱,外檐四石柱为花岗岩,亭中彩绘藻井。 游人纷纷寻找合适的角度照相,把景观纳入相机,不一定就能把风景留住,我更喜欢观察体现人文精神的细处,正面有副楹联:山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峡云深翠滴,一双驯鹤待笼来。这副对联是宣统三年时,岳麓书院学监程颂万,将原山长罗典所题对联进行了修改,原联为:忽讶艳红输,五百夭桃新种得;好将丛翠点,一双驯鹿待笼来。身为后辈,敢将学识才情、资历名望都极高的前辈题联进行改动,其文胆不可谓不大,但改动后,“山径”、“峡云”之切地切景,“晚红”、“深翠”之达意应时,“舒”、“滴”之生动传神,均富于画意诗情,意象生动,又不得不使人钦服,所以就代替了原来的楹联。 爱晚亭原来也不叫爱晚亭,而叫红叶亭,又名爱枫亭。是乾隆五十七年所修建。为什么改名呢?导游讲了一个故事。据说当年江南青年才子袁枚曾专程来岳麓书院拜访山长罗典,已经名满天下的罗典,根本不屑见这样的后起之秀,袁枚也不言语,转身上了山,在岳麓山上,袁枚诗兴大发,见一景题一诗,惟独到了这红叶亭,他只抄录了杜牧的《山行》诗,还漏了两字,后两句抄成了:“停车坐枫林,霜叶红于二月花。”罗典听说后,也跟着上了山,一路上,他见袁枚的诗,才华横溢,赞不绝口,到了红叶亭,一见这两句,他一下子全明白了:这是在变着法儿说我不“爱晚”呢,不爱护晚辈呀。于是把这亭子改名叫“爱晚亭”。故事很好听,不过,与大多数景点的故事一样,故事只是故事,当事人罗典自己的《次石琢堂学使留题书院诗韵二首即以送别》一诗后有自注:“山中红叶甚盛,山麓有亭,毕秋帆制军名曰‘爱晚’纪以诗。”可知爱晚亭名字是湖广总督毕沅所改,袁牧游览岳麓山是在乾隆四十九年,那时亭子还没有建呢?但在后人的眼中,袁牧的名气,不但比前辈的罗典,也比封疆大吏的毕沅要大,所以把袁牧加到故事中,其实就是为了增加爱晚亭的知名度。 爱晚亭内原有“二南诗刻”。石刻本为程颂万所立,在重修爱晚亭时移出,又建一座放鹤亭放置,二南是指任职过岳麓书院,且名字中带有“南”字的两位教育界名人:张南轩和钱南园。 南宋的张栻字敬夫,一字钦夫,又字乐斋,号南轩,世称南轩先生,是中兴名相张浚之子,曾主管岳麓书院教事,他写有《青枫峡》一诗:扶疏古木矗危梯,开始如今几摄提。还有石桥容客座,仰看兰若与云齐。风生阴壑方鸣籁,日烈尘寰正望霓。从此上山君努力,瘦藤今日得同携。岳麓山以前没有现在这么好的路,能坐观光车直达,当时很陡峭的,所以用“矗危梯”来形容。因为事过境迁,无法产生感官和心理上的共鸣,只能从诗句中遥想过去的周边环境了。 清代的钱沣,字东注,一字约甫,号南园,两任湖南学政,督察院湖广道监察御史,曾弹奏过权臣和珅。他的《九日岳麓诗》是描写重阳节的情景:雨歇江平政亦闲,相寻故事一登山。红萸黄菊有深味,碧涧丹崖俱净颜。北海碑看落照里,南轩座接清风间。归与且住穷幽兴,细数林鸦几队还?当是做官闲暇时来这里视察游玩所作。 现今,游历过岳麓书院和爱晚亭的官员不可谓不多,但留有诗文的却太少,有诗文而能出意境的就更少了,所以我等到爱晚亭游览,更多是与“二南”这样的古人做心灵对话,抚古而难追今。 先有岳麓书院,然后有爱晚亭,遥想古时,在紧张的学习之余,莘莘学子步出学院,到鸟语花香的爱晚亭留连踟躇,看着周遭芳草萋萋,听着耳畔天籁声声,津津乐道些做人的至理,心灵在自然中得到澄澈净化,学问在争论中得到提升进步,何等的环境熏陶,何等的学术氛围啊! 而现在学校的周围都是什么?大概就是旅馆,饭店,歌厅了,学生能在旅馆里“仰看兰若与云齐”么,能在饭店里“细数林鸦几队还”么,能在歌厅里“停车坐爱枫林晚”么? 谢冰莹笔下的爱晚亭,难免有“死灰、黯淡、枯燥、无聊”的悲伤气息,而毛泽东,却使爱晚亭充满了红彤彤的亮色,有“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回忆,有“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眼界,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豪迈。 在岳麓书院之外的爱晚亭留连,也仿佛学到了一堂关于文化的生动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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