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盘灯火,其实这个话题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当人们读到这里时,也许会犹豫,特别是熟知榕江的人们更会怀疑,三盘只不过古州镇的一个小小的自然村寨而已,而且远在与县城相望的东山之巅,即使全村的百十户人家都灯火齐明,无论是数量还是光亮,其气势永远无法与县城的万盏华灯相提并论,如何能震撼人心呢?说真的,在没有真正读懂三盘之前,我根本不会想到,自己还会写这篇《三盘灯火》的文章。 三盘灯火的生动,原是被我女儿所发现的。那是2015年5月的一天,女儿陪着我在办公室值夜班,我照例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前阅读着当天收到的材料,女儿坐则在办公桌的对面写着她的作业。室内静得有些严肃,而窗外的夜幕却已被满城的霓虹灯装饰得五彩斑斓,甚是美丽。一小时后,女儿写完了作业,便扶在窗台上,认真地欣赏着窗外的灯火。 “爸爸,快过来看,在那边的山顶上有七星连珠。”女儿突然用手指着远方,惊叫起来。“我们许个愿吧,一起穿越到古代去看看。”我取笑女儿:“你是不是看穿越的电视影剧多了。”最近女儿老爱看穿越类型的影视,特别是电视剧《宫锁心玉》里,现代少女洛晴川,追一幅被风吹走的清装美人图而跑至一片神秘树林,当美人图到手的一刹那,巧遇七星连珠天象,脚下一空,跌入时空隧道并穿越到了清朝,在经历古代的宫廷生活之后,又借助七星连珠回到现实。穿越的情节,让女儿很着迷。她常常对我说:“爸爸,我好想穿越到古代去当一回公主呵。她们每天除了玩还是玩,好开心。”其实,女儿还小不懂太多世事,她只看到那些公主们开心的一面,又有谁能体会在她们光艳的背后,还有好多好多的宫廷争斗的故事呢? “爸爸,你快点嘛。”女儿一再催促。我放下手中的材料,站到女儿身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出乎意料的美景,将我震撼得无以言表,傻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在对面的山头上,无数盏闪烁的灯火中,有七盏分外明亮,间距相等并呈七星北斗排列阵式,更惊奇的是,在其正上方,还悬挂着一轮满月,简直就是一场视角上的盛宴。“爸爸,我们一起穿越吧。电视里都说了七星连珠的时候,想穿越去哪就可以去哪。”女儿虽然快11岁了,但还是一脸的稚气,在她的眼里,电视里的故事都是真实的事。“宝贝女儿,我们不能穿越。”女儿见我不同意,显然有些失望。一个劲地追问我:“为什么?”我告诉她:“要是我俩都穿越了,留下妈妈一个人会孤单的。”我安慰着女儿,我本想告诉她,我们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七星连珠,那只不过是山顶上村庄的灯火而已(值班的同事告诉我,那个七星连珠的村庄叫三盘),退一步说,即使出现七星连珠,也只不过是正常的天文现象,是根本不能穿越的,但又怕真相打破女儿的憧憬。女儿听了我的话,是乎还是有些遗憾。“要是妈妈今天和我们在一起多好呵,我们一家人就可以穿越了,唉!既然妈妈不在,我们也不能丢下她,还是不穿越了。”女儿似乎心有不甘,仍目不转睛注视着远山上的“七星连珠”,直到光点渐已淡去。 对于七星连珠,我查阅了相关资料,科学是这样解释:由于各行星环绕太阳运行的周期不同,它们在天空中的排列组合呈现千姿百态。“七星连珠”是其中比较罕见的一种。距现在最近的一次“行星连珠”发生在2000年5月20日零时,θ角12.6度。此时,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天王星、冥王星,这七大行星排列在12.6度的天际范围内,从地球上就能观看到这七星“连珠”的天象。七星连珠,按理说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很是遥远,然而就在与我办公室遥遥想望的东山顶上,村寨里的那些淳朴的人们,也许从祖辈而来,也没有几人能懂什么叫做七星连珠,但他们无意间,却以点亮灯火的方式,诠释着地理天文、诠释着人间天上。我也只能这样理解,也许这种偶遇,就叫做巧合,或许就叫做天意。 因三盘灯火的那一种刻骨铭心的美,让我对神秘的三盘产生一种强烈的向往。第二天我到办公室后,第一件事就是向镇的同事打听有关三盘的前世今生。一个在古州工作十多年,人们称之为“活地图”的老同事告诉我:“三盘村虽然离县城不远,但贫穷程度很深,群众生活习俗粗放,就整体素质而言,文化程度普遍偏低,你刚到古州还没有了解实情,其实三盘并没有你的描述的那么美。”难道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吗?同事的一番话,更让我在心中澎湃着走进三盘的冲动。于是我找来《古州镇志》进行研究一番。《古州镇志》上是这样描述三盘村的:“三盘村位于县城东南面,全村由小羊盘、中羊盘、上羊盘和吴家寨四个自然寨组成,共有281户1344人,均是苗族。因主要由小羊盘、中羊盘、上羊盘三个带‘盘’字的自然寨所构成,故称之为‘三盘’。三盘村距县城13公里,是古州镇最贫困的十二村之一……”读着读着,不知不觉间,心潮涌动,泪水已经充盈了眼眶。心想,一个才280多户且与县城才有十几公里之隔的小村寨,占据着天时与地利,理应是农村发展的典范,但这个小山村庄却仍然被“古州镇十二个贫困之一”的帽子所累、所困。古州镇是榕江经济社会发展的龙头,城区内高楼大夏,车来车往,繁华得曾一度让县外人羡慕,然而在它繁华的边缘深处,一个名叫三盘的小村庄,却以另一种“贫困村”身份默默相守。 盛开美丽的地方,不应该有阵痛。我想弄明白是什么束缚着三盘前进的脚步?在三盘“七星连珠”美景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痛楚?于是我下决心到三盘去走一走。在七月雨后初晴的一个星期五,我约上镇里的罗辉坤、陈开源以及办公室的几位同事,一起走进三盘那个神秘高山“部落”。从县城出发十来分钟后,车子便顺着山势,一路徐徐而上。上羊盘、中羊盘、小羊盘三个村寨均分布在一条山脉的上、中、下三个开阔地段。上羊盘是我们第一站,穿过茫茫云海后,便来到位于山巅的上羊盘。上羊盘百十户人家,全部挤攘在山梁中一个略显凸起的小山丘上。车子在寨上艰难地行走,透过车窗,看到寨上的房子很老也很小,而且每栋房子几乎不修边幅,对照农村传统村落房子四排三间、走马转阁,上盖青瓦、下铺石砖的标准,上羊盘的房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这一点给我的印象最深。难道这里就“七星连珠”的实景所在?我在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见我有些迟疑,随行的村支书欧元相说:“别看三盘这里能望得见县城,寨上还有一部分人很少到县城呢,甚至还有四五个老人一生只到过县城两三次,你们听了也许都不会相信。” 寨上居住的全是苗族,车子在寨子中间的学校门前停下,学校只是一所教学点,看得出木楼维修过很多次,村里人说,现在学校只开办到二年级,三年级以上学生并到石灰石小学就读了。学校门前的场坪有30来个平方,刚好够两个年级的几十个孩子做操。几个场坪上正在玩耍的小孩,见到我们几个陌生人,一哄而散。大人们也躲进自家屋里,将大门关得哐当直响,一双双疑惑的眼睛从开得很小的窗口空隙处打量着我们这行陌生人。随后狗的叫声便响彻整个山寨,直至淹没我们的谈话。我们一行以学校为中心,开始向四周逐家入户走访。我敲了敲学校旁边1户农家紧闭的大门,屋内明明听到有人走路的声音,却半天无人应答。村支书见状,便说:“书记,还是我来喊门吧,这里的人虽然离县城不远,但都认生得很。”说罢直接走到窗下,边敲边用苗语喊道:“酿寨母(苗语:有人在家不?)……”并说明我们的来意。里面的人听到喊话,从窗缝后仔细地打量一番,见是村里的支书带队,才放心打开大门,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 村支书介绍说:“这几位是镇里来的领导,他们是特地来我们三盘走访贫困户的,你家有哪困难和想法都可以跟大家讲。” 主人是一位老妇,用不太顺溜的话说:“你们这么多领导来走我家,领导辛苦多。我家男人上坡干活了,我家穷让领导们见笑了……” “你家有几个小孩?”我随口问道。老妇人望了一眼坐在我身边的村支书,欲言又止。“直讲嘛,不用怕。”村支书鼓励着。 “有三个崽,大的是女崽,出嫁了,老二、老三是男崽。” “老二、老三都还读书吗?” “他们两个读完初三,考不上高中,都出去打工了。” “他们怎么不读职校呢?读职校可以学厨师、学修车,学费国家补助,学到一门技术,打工也有出路。” “镇里的同志和村支书都来讲过,两个崽不听话,我家男人还为这事生气病了一阵子呢。” “你家每年粮食够吃吧?” “粮食是自家种的,每年够吃,就是钱难找多。” “两个孩子都在外打工,不往家里寄钱吗?” “他们没有技术,打工也只是做力气活,挣不到多少钱,即使找得一点,也不够他们自己花,哪还有多余的钱往家里寄。”老妇人一边数落,一边叹息,脸上不知不觉挂满了羞涩的色彩,眼角间也闪烁着一串泪花,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家丑不可外扬的纠结。 “你家有几个人得低保呢?” “村里的低保是大家评的,他家只得两个人。”村支书解释说。我核实了“一折通”上的金额,低保资金是按时到户的。 “以后发展生产上有哪些想法没有?比如种植蔬菜、稻田养鱼,或者养些牛羊、鸡鸭?”我问道。 “这个我不懂,要等我家男人作主。”老妇人不停地搓着双手,仿佛束手无策,也许在她的眼中,未来遥远得无法捉摸。 半天的时间,我们走访了近三十户人家,每家情况基本相同,他们致贫的原因我梳理一下,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家里长年有病人,虽然国家在农村普及了医疗保障,但病人自己需承担的开支部分,仍然成了致富的绊脚石。另一类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文化素质不高,缺乏一门安身立家的技术,找不到致富的门路。在三盘村的走访过程中,每到一户,我的心情就沉重一次。三盘村就在县城的相望之处,从三盘向山下张望,能够清晰地看到县城里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能够清晰地看到穿梭于大街小巷的车水马龙。那一边是县城的繁华已花开如梦,这一边还是云端之上剪不断理还乱若即若离的乡愁。一下了,我深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明天以后任重而且道远。 “三盘村出过大学生没有?”我问村支书。“去年以前,三盘村从来没有出过大学生,今年听说寨头杨老三家的二儿子杨胜松考得还比较理想,有可能成为三盘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书记,要不我们去他家看看?”村支书的这番话,无疑是三盘村未来的一支强心剂,让我满心的温暖,仿佛看到了三盘村的明天和希望,于是欣然应允。 村支书说杨老三家的房子在进寨公路的上坎。我们从公路边沿着石阶而上,公路上坎的缓坡地带有序地排列着几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房子打扮得特别干净,窗子的玻璃擦得明晃晃的,四周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第一眼就给人一种美感。 “这是不是杨老三家?”我回头问村支书。 村支书很疑惑:“书记,怎么知道这就是杨老三家呢?” “这是秘密,不告诉你。”我故作神秘。 “陈镇,书记来过三盘?”村支书悄悄问身后的陈开源。 “书记才到任古州几个月,这是他第一次来三盘村呀。” “他怎么知道这是杨老三家呢?” “在农村,能培养出大学生的人家,其家庭环境肯定是与众不同的,你没有看到这户人家的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的吗?支书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呵。” 听了陈开源副镇长的解释,村支书感慨万千:“都说人看品相,果然如此呵。” 杨老三家的大门是敞开的,家里也没有养狗。听到我们的说话声,杨老三夫妇与儿子杨胜松一道从里屋迎了出来。村支书老远就喊:“老杨,听说你家出了三盘村第一个大学生,镇里的书记、镇长特意来看望你们。”“都是托三盘父老乡亲们的福哟。”杨老三笑呵呵的,满脸掩饰不住喜悦之情。 杨胜松则取出录取通知书递给我,并解释说:“书记,我考得不太好,只上二本线,录取了滩阴工学院。”“你已经是最棒的了,你创造了三盘的奇迹,改写了三盘的历史。”我安慰着,接过录取通知书,认真地欣赏着上面精美的图案和文字,慢慢地感觉到其份量越来越沉甸。对我本人而言,因家景困难自己只能就读中专,没有上过大学,大学本身于我就是一种憧憬。对整个三盘村而言,这张盖着大红印章的大学录取通知,更是三盘村未来前进的方向。 我们在杨老三家待了差不多三十来分钟,在与杨老三的交谈时,让我看真实地感受到了,文化在农村经济社会发展中的力量。杨老三说:“我和老伴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见证了三盘这些年的变化。在我们三盘,最贫困的家庭劳动力都是小学文化,有初中文化的生活还算过得去。寨上还有几个年龄在七十以上的文盲老人,虽然县城就在我们三盘村的脚底下,步行一天都可以走两个来回,可他们一辈子却只去过两三次,他们进行农业生产完全凭的是经验,到现在都还没有甩掉穷根子。我们三盘为什么还这样穷,大家吃的都是没有文化技术的亏,现在还有一些家庭不重视子女读,但我和老伴穷怕了,所以我和老伴商量,再穷再苦,也要让儿子读书。老大不争气,但老二总算考上了大学,完成了我们心愿。” “老杨,以后发展生产上有哪些想法没有?比如种植蔬菜、稻田养鱼,或者养些牛羊、鸡鸭?”我照样用今天问了几十户的同一个问题问道。 杨老三思考一会,说道:“在我们三盘,稻田少而且小块,不适合养鱼,耕地也少,也不适合种植蔬菜,但是草坡多,挺适合养牛羊,也可以发展草地养鸡。”杨老三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这可以算是农村扶贫工作中,因地制宜发展产业经济的标准答案了。可以看得出来,杨老三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农村人平常种地只是为了种地而种地,而杨老三在埋头干活的同时,还结合自身实际进行了思考。 在返程的路上,我静静地思考着。思考着三盘的人、思考着三盘的事,思考着三盘的今生、思考着三盘的来世。三盘灯火,是不是上天特意为三盘安排下的某种预示?如果是的话,那杨胜松同学就一定是在三盘“七星连珠”中实现了人生穿越的第一人。想着想着,我的思绪万缕千丝,下定决心用自己的微薄之力,为三盘做点什么。其实通过这次三盘之行,在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几颗梦想与现实的种子,它们是:什么是扶贫?扶贫什么人?怎么样扶贫?扶贫规划?……只有把这几颗种子种在一起,环环相扣,产生七星连珠的光环,才能让我们贫困的父老乡亲在扶贫的路上实现梦想的“穿越”,我想这就是今后我们需要践行的使命吧。 当这篇文章顺利封笔的时候,我的心如释重负,好像自己真的借着三盘的“七星连珠”,完成了一次灵魂的“穿越”归来,其旅程已经达到了够我回忆一生的长度。每天下班即将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都要站在窗前朝着三盘的方向回望,仿佛在那隐约的青山之上,三盘的地方,已经蕴藏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心想,每当夜幕开启之际,三盘的灯火依旧在与我窗口的相望之处,如连珠的七星,用尽它的光亮,温暖着与之有缘人的来世与今生,不离不弃。 写于2015年8月18日 【作者简介】欧君武,贵州榕江人。榕江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喜爱文学,学习工作之余,写些散文随笔。1996年开始发表散文、诗歌、报告文学、音乐歌词等。作品分别发表在《散文百家》、《当代贵州》、《城市档案》、《山峡文学》、《江河文学》、《杭州日报》、《贵州日报》、《贵州民族报》、《黔东南日报》及各类网站。文章入选《黔东南文学60年(散文卷)》。Q Q:13704619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