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蓦然回首 于 2016-3-9 08:48 编辑
瞿牛娃改名字了,把从娘胎里带来的“娃”字,一脚从人事档案中踢走,让名字滞后过久的土味道真正成熟长大。瞿牛蹲在碌碡上吸烟时反复琢磨自己的名字,觉得父亲给自己取的名字俗气过重,像一个犁地的老农民,“掺杂着一亩土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精神追逐,“牛”字成了生活胜利的标杆。父亲瞿有贵把自己那一点趋向富贵的愿望完全浸泡在一种小农意识的腔调里。父亲现在的作派就是炫耀,把自己带回来的好烟别在耳朵上,自己却靠在槐树上吸着旱烟,逢人便打招呼,还要给人发一颗烟,期待别人一番夸奖,希望顺着别人的夸奖做一番街巷的宣传。 瞿有贵的脊背经过文革,改革开放,头和脚被一张无形的弓彻底拉满,脸上紧绷的凶狠肌肉现在有些软化,却把弯倒的身体可劲挺直,背着手,仰着头在院子里指挥着大姐瞿丫把自己带回来的礼物收好,甭让自己的外孙的指头乱扣,他总是说有机会办事的时候,用的上这些礼物。瞿牛想不通,处在古来稀年龄段的父亲还有什么事情要办?! 瞿牛蹲在碌碡上的习惯是在上大学后养成的,在物质贫乏的时代,挣工分可以说是一个农村家庭的大事,有几个人能从家里抠出一分一毛积攒出一个大学生,那简直就是浪费,是胡扯。可是瞿有贵在教育孩子这一点上,远非别人所能理解。他不但要求孩子念书,而且还很严厉,瞿牛也是因为瞿有贵的强硬态势,才倍加努力。不象村里有些孩子,背着书包,躲避生产劳动,在村子里瞎转悠。瞿牛每天都背着书包,对待爬树头,偷玉米的伙伴,他置若罔闻的脚步总是规律性的朝学校移动,瞅一眼上在树稍上蹿下跳的门户的兄弟,脸上有时带着优越的知识分子嘲笑,有时清着嗓子,沉默的挪着哀其不幸的目光。当被迫的接受精神和教育的灌输,那些显得格格不入的粗俗便慢慢的从他身上,从同类的人群当中,退化掉了。
闻惯了字正腔圆的文化,自然对于那些不加收拾的被子上的汗味,充满尿骚味的屋子,院子里的牲畜味,宰羊的膻味,都让他嗤之以鼻。瞿有贵不在乎,在瞿有贵看来,瞿牛的做法只能说明他当初坚持的东西是对的。可是村子里的人不这么看,觉得瞿牛的做法是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作派。于是,瞿牛在碌碡上吸烟的时候总是加快速度,他想感受那种优越的精神面貌,同时又缩短别人对他在道德层面上的责备。人的嗅觉其实都是挑剔的,只是在有些时候他的洞见还未开明,一旦呼吸上精致的味道,原生态的,哪怕是温情的也被他的心肺系统强烈的排斥。 瞿牛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就像一只稀有的凤凰蛋在这个稀有的乡村中稀有的梧桐树上孵化的一只凤凰。高考的捷报,使村子里的人们注意到村子里凤毛麟角的毛,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对于同年龄的姊妹兄弟,那眼神里充满了惊诧和犹疑,那些品头论足,充满矛盾,却又极具推崇。瞿有贵象截获了一个巨大的财富,按耐着内心激动的心情,招呼着街上看热闹的人们。嘴里却不停的说托了毛主席的福,赶上了好年月。 但是有一个人蹲在瞿有贵的家门口只管抽烟,神情里带着一点看不惯的笑。这种笑容很有调侃性,瞿牛的敏感很快就发现了门户里三叔的儿子瞿奔,瞿奔没有说话,他把自己的烟把狠狠的掐灭,有点不甘心的背身走去。瞿奔其实比他学习好,只是因为年龄比他大,家庭成分的缘故,没有推荐资格才被迫早早加入了生产队的行列。瞿牛虽然表面上还是高兴的,但他知道这不是父亲的功劳,也不是因为他的刻苦,是体制,是体制改变的结果。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深彻的感悟,那感悟里有对自己幸运的祈祷,也有对瞿奔命运早夭的惋惜。 临去学校前,瞿有的贵脸上并没有招待乡党的热情,他的神情陷入一片思索当中。本来这是一个体面的事情,可是瞿有贵觉得瞿牛的体面当中有所不足。应该给孩子扯一件新衣裳,在城里上学,应该让城里的高眼窝把娃能拾进去。识文断字的人面子薄,经不起人家的践踏。这种贫困的苦恼在这攀援富贵的过程中竟是那么心酸。瞿牛看穿了父亲的心思,其实他在自家破烂的立身镜前审视自己时,他早就把自己撇出了破烂之外,可是除了一张年轻厚实的脸,他的身上穿着由父亲上衣改过的中山装,扣子都是各式花样拼凑的,裤脚上已经磨烂了,最重要的是那只不合色彩的红色补丁,把他的形象折损放大,让他的自尊有一丝疼痛的呻吟。一想到自己没去过,只是听父亲一直激励自己努力上进,才会说出的车水马龙的城市,他感觉自己身着期间,会是怎么样一种窘迫的心情。那种紧张感,就像是挨饿时却不能大声喊,得挺过去,等待下一顿的感觉。 瞿牛侧着身子打量自己,他能感到自己身上正在因为这样的悲观脱变,虽然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干什么。但有一点,就是,绝对不会有瞿奔那样的心情,但他会有瞿奔那样的嫉妒,这个屋子里的一切贫瘠,却孕育着他这样一个不想待下去的人。奇怪吧?!荒诞吧?!甚至有点狗眼看人低,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人的某种狂妄与卑下,在命运的某个节点上总会按出令自己惊讶的声音,那里面饱含道德的谴责,同时暗藏着一个生命捍卫自尊的欲望。姐姐瞿丫从房门前路过时,瞿牛从镜子里有一点颤抖的收敛,他怕自己的这种心思和举动遭到蔑视。随即用手指把自己头上的短发撩了撩,遮挡住了那种尴尬的触碰。
瞿牛临走时,姐姐瞿丫给瞿牛扯了一身心新衣裳,拿了一双新鞋。一切都像是新的,阳光,空气,还有土路上的露水。瞿有贵装了一袋烟,将自己身上的腰带缠的紧紧的,三个人坐在机动三轮车上,对着麦苗,太阳,还有氤氲的村雾,颠簸着朝那个未知的世界找寻希望。大队的喇叭上带着村长浓重的地方口音,说着秋收的计划。也许是因为喇叭,瞿牛想起了自己母亲,在什么事情中都喜欢占便宜的母亲,老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对于路过的人总要聊上几句,问候一声吃了没。母亲死的早,因为什么死的,他一直有一个疑问。就是当年批斗村上地主时,母亲抢麦克风争抢发言,突然瘫倒在会场上。这一切都像是一场闹剧,太滑稽了。弹劾别人的心情太过激动,天才把她给收了。这是村子里嚼舌根的妇女一致的说法,瞿牛觉得这简直是混账说法。前天去给母亲上坟说上大学的事,他跪在坟前脑子里一直想象着母亲当时为什么会猝死。父亲对此一直避而不谈,只是说死了好,死了就睡踏实了。
喇叭就像一个冥冥中的弥音,拨弄着瞿牛心坎上的一个谜。这是一个他发誓都要弄清的谜底,也是怎么也逃脱不了的一个心结。瞿牛有一个想法,他想亲自感受一下拿着麦克风说话的感觉,他不相信一个人会是因为紧张死掉的。他不喜欢村长的村话,说的流里流气,更一个坏透了的二流子一样。其实在瞿牛的心里,他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当一个体面的能说话的人,能让大多数人都知晓的人。就像收音机里的那种话,标准的北平语,听着舒服,让人觉的很有文化。他的手指头不自觉的在自己帆布包上按了按,那是一个用旧的半导体收音机,是父亲从村里人手中拿二斗麦子淘换来的,他本想打开听一听,可是喇叭里的混沌与粗俗,把他的想法塞了回去。 瞿丫把自己头上的绿头巾拽了拽,似乎一旦听见喇叭,她的耳膜就随时会被一种刺痛感戳穿,瞿丫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身上有母亲的影子。但是对于母亲的死,她同样有着强烈的敏感性。瞿有贵的喉哝发出一阵恶劣的准备吐痰的声音,瞿牛的脸侧了侧,有些不屑的神色。瞿有贵狠狠的把那一滩秽物吐在路上的尘土中,嘴里发愤的骂着:“不就是收个破玉米,喊叫他妈的X!”喇叭的声音显然也刺激到了瞿有贵。瞿丫有点不耐烦的劝道:“生那气干啥!咱今是送牛娃上学,让人听见笑话!”瞿有贵很不平的反问:“笑话啥!提个喇叭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瞿丫回到:“咱这喜事他八百年都遇不上,连喇叭都不用全村都知道,让他眼馋去!”瞿牛的脸上浮出一丝幽怨的神色,他也想骂一句,骂一句就痛快了,可是他收住了,把那句恶俗的句子咽进了胃里。
一路坐上车,瞿牛的身体直冒汗,搭上班车,他把窗子开了半扇,身上的汗湿漉漉的凉。一路上虽然只有过那么一段小的吵闹,瞿牛的心里明白,姐姐和父亲都为自己感到脸上有光彩,就像在全村人面前宣告自家出了个有出息的人。他们很想用儿子和弟弟的出息,告诫村里嚼舌头的人,你们都知道个屁!可能他们认为文化上的优越感,会大大削落那种不堪的往事。他们之所以不断的传播母亲的事情,不就是因为他们闲得慌,见不得人好。可是,偏偏有一件事情象现场直播一样摆在你们的面前,让你们眼红。而这些不过是现场直播的前奏,真正的现场直播就在进入大学的那一刻,瞿牛的自我实现欲望便愈加强烈。
报名的时候,瞿有贵和瞿牛有些怯怯的。就好像一个草根式的人物登上了一个无比辉煌,令人神往的舞台,突然间有些措手不及,还有些恍惚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尤其是在人并不多,但实际上又显的很多的环境里,这种情感上的缩水状态就更为鲜明。不知道为什么,立在庄严的灰色教学楼前,对着那些阶梯,他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瞅着他,瞿牛第一个想到的是母亲,那真的会是母亲吗?在教务处接待新生处,他听见了那只喇叭,还有被人群围住说话的麦克风。他的毛孔中有一丝颤栗,就跟身上的汗渍蒸发抖机灵的感觉一模一样。瞿有贵背着瞿牛的行囊,因为怕蹭脏别人的衣物,自己装了一袋烟,提着行囊蹲在校园的花坛旁埋头抽着。轮到瞿牛填写入学申请表时,他的目光不自觉的瞅了一眼包着红布的麦克风,他觉得那麦克风里钻了什么,有一种诡谲的印象,很魔障。他紧张的吸了一口气,老师微笑着扶了扶眼镜说:“别着急!慢慢写!”
也许因为老师的笑,使得他的心情平复了好多。他急于忘记方才的情境,让麦克风里的声音尽快从自己那块阴郁的地方走开。安顿好瞿牛,瞿有贵和瞿牛难得的去市里吃了一碗羊肉泡馍,便回家了。瞿牛的心情同他的步子一样,慢吞吞的往宿舍里走,听着喇叭上迎接新生的祝词,他撇开了那些不如意,现场直播的人生之途也终于开启。他不再惧怕喇叭的声音,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是接纳,是认可,是喜悦的注脚,是前途光明的筹码,他攥紧手牢牢的握着自己的命运。他开始喜欢上这样的声音,无论是在上课前,还是在晚饭后,这种声音的情愫都不再掺杂,怀疑,侮辱,诽谤,打压,攻击--------而是对他未来美好生活的提示。
瞿牛上大学后第一次回家时,口音就变成了标准的普通话,这是参加学校的文化社团必备的条件,更是便于同学之间沟通的良好桥梁,在他自己看来这是有文化人的精神素养。可是在父亲瞿有贵看来,这是拿腔拿调耍矫情,在老子面前装大个,在邻里人的眼中,这是有意识区分高低贵贱,在同龄的门户兄弟耳朵里,听出了一股扎人的显摆。以至于邻家的女人说瞿牛叫自己“阿姨!”折煞了自己,狗日的念了几天书,认不清自己的根了。要是放在运动年代,像这种走资派的爪牙都打到了。 瞿牛恨父亲为什么要自己去借人家的东西,听这些泼妇的牢骚。这些话都罢了,只是听到了他们对母亲的诋毁,心中那片阴影地带又强烈的凸现出来。瞿牛心里暗自骂道:“你们自己没本事,儿子都是务农的,我妈生我比你们强一百倍,你们就是心里不平衡才这样说的。”可是当他听到,母亲和革委会主任有染,他的脑袋一下子就坍塌了。
瞿牛本想折回去问个清楚,瞿有贵一声粗吼:“往回走!都是乡党,说几句耍笑话,那有啥?!”瞿牛真不明白,父亲不算是一个窝囊的男人,在村上也不是一个软弱的男人,在家也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父亲。可是今天为什么反差会这么大,会把听见的当没听见,难道这里面真的有什么猫腻,难道邻家的女人说的话是真的?!这一连串的疑问号,就像秤钩一样锁住了瞿牛的脑袋。瞿牛看见了父亲进门时那个眼神,隐藏,不甘,轻声抹过的意思,他知道了父亲就是怕人知道这件丑事,父亲不怕权贵,不怕地痞流氓,更加不怕村长耍手腕。他害怕自尊的脱落会殃及门风。瞿牛又一次明白了,人活着,对于舆论的恐惧远胜于物质上的贫乏。
瞿丫在院子里晒衣裳,看见闷闷不乐的瞿牛走进来,她的眼神中有一丝怜惜,那里面饱含伤酌透顶的母性,是一种自然保护感的流露,正是因为这样的情感,瞿牛无辜的失落的神色激了一下,瞿丫情感之中的阀门再也关不住了。她手叉在腰上,跳着朝邻家骂了起来:“知道你妈的X!一天闲的嚼舌头,有你妈的X染------”瞿丫的愤怒是被逼的,瞿牛听了比邻家的人还要心疼。瞿有贵大吼着:“滚进去!甭在这丢人现眼了,为一句闲话闹腾,值当不!”瞿丫仍是不依不饶,“我就是让他狗日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瞿有贵见人都围了上来,他厉声骂着邻家的女人,那女人害怕瞿有贵,瞿有贵不是好惹得,弄不好被打一顿,那就吃大亏了。随后蔫怵怵的退进屋里,满脸幽怨的绯红色被门缝关闭了。瞿有贵推推搡搡的将瞿丫拉进屋里,瞿丫不服气的拉高音调“我们就说普通话,你想说,还要等你家祖坟上冒青烟了!”瞿牛觉得自己的内心里有一个大窟窿,窟窿里象藏着一个磁悬浮的黑洞,那里面没什么东西能填充,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得见,就像一次尴尬的现场直播,那里面满含喜剧爱好者的笑声。
瞿牛本来是学校广播站的,因为母亲的事情,他不再喜欢麦克风式的演说,只是配合着写一些广播稿。但凡有人问起这件事情,他就说自己不喜欢这样的现场直播,更加厌烦广播的声调。也许从一开始,他的那种跳脱土地的优越感,只是一个幌子,幌子里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教训。他就这样迷上了文字,无论是动笔,还是去图书馆看书,他都拒绝这种开放性的声音,半导体收音机那种声音不再是他的伴侣,他的伴侣是安静,如夜深一般的安静,让人沉醉,在那里有一面平静的湖泊,上面光影流连,抚柔着他身体里的伤痛。他喜欢上了钟的声音,一截一截的,很脆,干净利落,没有繁杂的东西夹杂其中,能让他有一种在沉睡中描摹清醒的触动,好比自己心跳的频率,呼吸的节奏,让他感受到自己活着,并且拼命绕开那个黑洞。
瞿牛变的不喜欢回家,有什么事情就写信,他不使用书面语言,而是尽量让自己在文字当中融入乡音。那是一种害怕的自然心理,其实不是村子里的人不喜欢这种质变的说话方式,他知道父亲和姐姐也不喜欢。在学校里他也是尽量少说话,但是学会了见人就笑,听懂了就简单的回答,听不懂就微笑。笑的标志让他的那种暗藏的情绪得到了缓冲,可以说是情殇的虚心涵泳。他的精神气质变得稳重,行为举止练就的非常得体。只是有些清冷的味道,让人极为不解,他在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那些闹剧会时不时的蹦出来,被他的脑袋摔在其他事情上。
也是在这一段时间,他认识了自己的另一半。她叫韩开,用瞿牛自己的说法,他有着一种质朴的简单,却透着秀丽的眉光,眼睛里盛放着让人能够融化的温柔。韩开也是因为这封情书里的这几句话,才芳心初绽。瞿牛因为长期经营文字,他的内心有着墨如扉页的细腻,这对韩开来说是体贴的,让人总有一种被放在心上,受到呵护的感觉。文字对于他们的含蓄恋爱起了非常大的推动作用,几乎浸润着他们在一起的所有美好时光。这种关系发展的很快,快的令瞿牛想象不到,以至于在毕业前夕,都开始了谈婚论嫁。韩开的父母都是区里的干部,瞿牛在知晓这些情况的时候,他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自卑,生怕这一段感情早早的夭折。但这又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他多想借助这种力量攀援而上。
令瞿牛没有想到的是,韩开的父母并非他想的那样,对他这个农村来的孩子低看一眼。反而对他这样淳朴的孩子非常喜欢,并且鼓励瞿牛不要在意家庭出身。瞿牛的心里敞亮了好多,以前听惯了父亲的腔调,总觉的金花配银花,西兰花配黄瓜是选择终身伴侣不变的道理。现在看来,凡事都会出现例外。但是有一样,他自己拿不准,就是他这个上门女婿和家里独子的身份,虽然韩开的父母表示这件事情是可以商榷的,可他知道其实没什么好商量,他自己不能什么都得到。在这个问题上,他摸不准父亲的脉,父亲有时候开明,有时候却毫不退让。他必须提前做父亲的工作,否则,留在城里的希望便会很困难。
这些情况都在瞿牛的意料之中,唯独韩开的条件,让他始料不及。韩开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她要求瞿牛必须在广播上为自己朗诵一首情诗,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强人所难,这简直就是点了他的致命大穴。关于母亲,他在韩开的面前很少提及,有时候是轻描淡写,有时候含糊其辞。他并没有让韩开发现他僵笑的脸庞中那僵硬的心结。又是面子,又是可恨的虚荣心,可人们就是喜欢,尤其她是决定你命运的人,还是一个女人,一个极有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瞿牛深切的明白讨好韩开比说通父亲重要,韩开身上没有大小姐的盛势凌人,但她却有着享受内心憧憬的条件,对爱情幻想的美好,她会利用这样的条件将它变成现实。瞿牛本想说几句话哄哄韩开,让她放弃这件事情的坚持。但是韩开的态度却很明确,她就是在毕业前要一个礼物,作为一个女孩子非常在乎的礼物。而且还说,既然是真的爱她,就不怕别人听见他的告白,什么爱情是伟大的,爱情是需要勇气的-----诸如此类的语言持续的逼近瞿牛的耳膜,瞿牛心里有一丝冷笑,他的命运居然需要肉麻的现场直播,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也是一个爱面子,喜欢面子,创造面子,想挥霍面子的人,和别人没什么分别。
对于韩开的意愿,瞿牛无法违抗,他扛着自己的脚步朝广播站爬,布鞋里藏着一块石子,垫的脚心膈应。可是他就想那么垫着,似乎垫着才不至于让他的身体失重,仿佛面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一路上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裸露在豁亮的空地上,他的呼吸紧蹙的压制着那种酸楚的味觉,他感觉到自己的影子都快要发霉了。喇叭象半截灰漏斗,流失着时光的沙石,细密的拨弄着他曾经显耀人前的愿望,却又在那美好的愿景中掺了一块大石头,堵住了那个口子。那个口子里不再是沙石,是盐,很苍白的从一边倒向另一边。而现在,它就向二斗麦子,把他那块黑洞的腹地结结实实的盖住了,至少是漂亮的掩人耳目。
瞿牛进广播站后,其余人听见瞿牛要念诗的想法,大家都有些怔。这种怔的神情里有佩服,有不屑,有吃惊,有疑惑-------但是没有人知道这是亲自上演痛苦回忆的自嘲。他反复清理自己的嗓音,多么期待在这个时间段韩开能理解他,她的态度会因此而产生一点变故,然后将喇叭里的声音变成空空如也的玩笑,而他念出去的诗也是空的,这一切要是像梦一样该多好!可他知道这不是,这是一种委曲求全的表演,把深恶痛绝的心里沼泽通过催眠自己,让自己以为这就是一块腹地,一块会孕育出无数美好的沃土。这种硬着头皮抛开同学谴责的现场表演,与母亲的丑事严重背离,却与贪婪的觅食欲望非常契合。
瞿牛带着韩开回家见父母,从韩开的那种幸福的笑容中能看出,瞿牛的做法很合韩开的心意。瞿有贵得知自己结了这门亲,心里一下子提气不少,天不亮就操着扫帚在门前将尘土升起,逢人就打招呼,通过自己单方面想象中的儿媳妇,讲述韩开的出身门第,以及瞿牛在这门亲事中的主导地位。这是瞿牛母亲死后会离自己关系最近的女人,她和瞿丫不一样,瞿丫是一盆泼出去的水,他现在终于把泼出去的水换成了一罐子油,而且还是一罐子香油,就是放在那不吃,闻着也是香的。 瞿丫极力反对倒插门,在瞿丫的心里这种做法是羞先人,是陈世美。但瞿丫的态度没有影响到韩开,韩开听她说话只是微微一笑,瞿丫的嘴也就不再嘟哝。瞿有贵装了一袋烟沉默良久,看看自己的屋子还有院子,再看看韩开这个俊秀的城里的姑娘,的确不协调,很不协调。他心里的那罐子香油似乎只是一个说法,但并不存放在这里,像一个有名无实的人。瞿有贵磕了磕烟锅示意瞿丫招呼韩开,自己要和瞿牛说几句话。瞿有贵答应了韩开的条件,但是他也有一个条件,要先见一见韩开的父母,如果人家真的实心待咱,倒插门也无所谓。而且还提到自己死了之后全有瞿牛料理,不要让瞿丫破费。而且还要帮助瞿丫那个并不景气的家庭,除此之外他长叹了一声,背着手去准备迎接儿媳的晌午饭了-----
韩开先上了车,瞿有贵在屋里叮咛瞿丫照顾家里的羊。瞿牛想把碌碡上的一袋棒子面抬上车,本想自己动手,可是看见了正蹲在房台上的瞿奔,他点了一支烟示意瞿奔帮一下忙。瞿奔的嘴里填满了馍,腮帮子鼓鼓的,看见瞿牛这一副作派,执拗的甩甩头:“我不弄!”瞿牛解嘲的笑了,他并没有想到瞿奔会拒绝自己,他把自己的身份高估了。瞿奔低声嘟囔着:“啥货嘛!你是卖身换名声!在我面前摆谱!”瞿奔的话又一次戳中了瞿牛,瞿牛狠狠的踩灭了烟把,用脚来回在地上蹭。瞿奔又骂道:“迟早跟你那嫖客娘一样,偷鸡不成反丢米!”瞿牛忍不住了,他把脚步提到瞿奔身后,满脸不悦的急切的问道:“你说,我妈怎么是嫖客!”“你妈本来就是,村上谁不知道,当年你娘为了揭发隔壁的男人,结果那个男人知道你娘和革委会主任搞破鞋,当着全村人的面现场直播,你娘没脸了,气死了!”瞿牛的口腔里布满了针,“现场直播”四个字把他血液里的能量都蒸腾热烈了,瞿牛的脸上通红,被瞿奔的一番话挤得无处藏身。
瞿奔见自己的话说的多了,闪身进了自家大门,瞿牛象被一个霹雳击中,手在头发上乱抓。他恼恨的把那一袋子棒子面蹬倒在地,韩开立马闪身出来,她的眼神显然是沉思过的,目光之中饱含歉意,立在车门前一动不动。瞿奔象是被人剥光了衣服,一丝不挂被晾在这个静悄悄的乡村当中,阳光刺着他缭乱的头发,正如他缭乱的心情一样,眼睛里斑斑点点,那些斑点里竟是方才话语的现实画面,如一把刻刀,稳准狠的雕刻着事情原委的清晰度,生动,活波,却让人难以接受。瞿有贵夺出门,韩开拉了拉瞿牛的衣袖,又唤司机把棒子面塞上车。瞿牛把方才的泪轻轻掩过,径自上了前座。
瞿牛的内心陷入一片死寂,良久无话。韩开为了不让瞿有贵搅扰瞿牛,不停的和瞿有贵谈论一些无聊的农村生活,瞿有贵并没有发现瞿牛的不对头,他和韩开聊的热火朝天。瞿奔领着瞿牛忘记带走的枣花馍一直在车后追,大声喊着。但是车始终没有停,瞿丫见自己的馍没有送出去,骂着:“早知道,就给你狗日的不做了!”瞿奔本想对瞿丫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瞿牛基本上是闭着眼坐在车上的,他害怕瞅到司机的眼,那种囧的无处可逃的心情在车轮吃路的过程中吞噬着瞿牛的脑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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