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餐桌

显示全部楼层 · 2014-10-9 18:37:09

本帖最后由穆丽德尔于 2014-10-9 18:39 编辑

我与禾呈新租来的房子里，什么都好，唯独餐厅拐角的餐桌，实在惨不忍睹。那绿玻璃的桌面，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重击，碎裂的纹路像一只八脚蜘蛛，且这蜘蛛的八条腿，条条张牙舞爪伸向桌面的最边沿。想来这房间的主人定是个节俭之人，那大蜘蛛被黄色的胶条一道道粘上，眼神模糊一点的人会以为那胶条本来就是绿玻璃上的花雕。可惜了，我跟禾呈的眼神太好了，我们一眼就看得出那赤裸裸的掩耳盗铃。
　　我与禾呈资金紧张，一年的房租与杂碎已经要清空我们的口袋，完全没有条件再去置备额外的家具。可是我们又十分看得上这一套房子，首先是供暖很好，在青格里找房子，供暖是首要关键，要不那漫长的六七个月的冬天可就遭罪了；其次是我们不约而同看上了大阳台与一排格子壁柜，这样花也有了去处，几箱子的书也不用犯难。唯独这受了伤的餐桌让我与禾呈犹疑起来。看房子那天，房主觉察出我们本来对房子十分入眼，转了个弯就犯难在餐桌上了，她马上乘机而上：“你们看好，我这房子样样都好呀，既然看上了就不要因小失大啊，一张餐桌而已啊，这胶条结实的很，我们用了很多年，稳稳地。”说完，啪啪啪拍了几下桌面，果然如她所说稳稳地。一想人家都用了好多年没有再坏，是经历过时间的验证的，不会倒霉催地折在我与禾呈手上的。就这样房子被租下来了。
　　我们搬了新住处，好多朋友来帮忙，一切收拾妥当之后，留了大家吃晚饭。我跟禾呈在厨房忙的不亦乐乎，恨不得把所有的好菜好饭都拿出来慰劳大家。盘子碗盆罐都摆上了，朋友们围过来，禾呈开了一瓶红酒，庆祝我们正式告别单位宿舍。老话说得好呀，坏事不能多想，我们刚端起酒杯接受大家祝福，一阵喀拉拉的怪声传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那声音出处，等我忽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菜呀汤呀随着裂开的桌子歪洒到处。谁说我们不是倒霉催的呢，看来这玻璃桌俨然成精了，在它主人面前几年不误事儿，却来作怪我们这个后娘。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只好学习远古的哈萨克人，铺块餐布席地而坐啦。
　　餐桌摆在那里不用太不像话了，我们不能每次待客都让人家坐在地板上吃，况且我与禾呈每日三餐也十分不方便。每周父母与我们通电话，句句盯住要好好吃饭。想我们两人跑离家乡万里之遥，只能从饮食上感受一点家的味道了。
　　餐桌还是要用的，不能因为一次下马威我们就打退堂鼓，日子还得过下去呢。房主人不是能用胶条吗？我也会呀，她粘了几道，我加倍就是。一整个下午，我披头散发，龇牙咧嘴扯着胶条粘那大蜘蛛，等我觉得差不多了，再不会出什么差错，远远一打量，好家伙，大蜘蛛已经被我五花大绑成了一坨大疙瘩，看你还怎么作威作福。我心里惬然，等着禾呈回来好邀邀功劳。
　　结果禾呈看了我的杰作之后，吃惊地长大嘴巴：“穆丽德尔，我可不想每日里吃饭时要看这么个丑东西。”
　　我只好再一条一条把绑住大蜘蛛的绷带解下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不过禾呈比我有办法，既然桌面要见人，那就从桌下入手吧。他找来家里的废报纸易拉罐，在裂纹下面搭起了支柱。我用手拍一拍，的确稳固多了。我们这张餐桌啊，真是越来越别有洞天。
　　我们再一次回归到餐桌上吃饭，却又有了新的问题出现。这个问题可是要比大蜘蛛难对付，就是我与禾呈饮食态度的问题。我是东北人，禾呈是信阳人，从前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可是随着日日三餐在一起，问题凸显出来。东北人喜欢吃米饭、炖菜，味道要重，油水要多，不拘小节，大块里去大块里来；信阳人喜欢吃面食，炒菜，味道清淡，菜样精致。我们对饮食的偏好完全是一组反义词。
　　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后天的再造化能改变出身、改变生活习惯、甚至改变容貌谈吐，可是就是改变不了对饮食的偏好。我与禾呈都是喜欢东奔西走的人，多年来从外表已经很难看出各自的地域特点，到了饮食上原形毕露了。除了对菜的做法上不同，我们连对食材选择都不一样。假如是我去买菜，拎回来的一定是土豆、豆角、茄子、白菜这些。而禾呈去买菜回来，大都是空心菜、丝瓜、竹笋、时鲜青菜一类。我一直引以为傲自己的炖菜很得我姥姥真传，禾呈却十分不给面子，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碎碎念：“这么一大锅菜，损失了，损失了，土豆不像土豆，茄子不像茄子，一点不营养。”我十分气愤，辛辛苦苦忙乎半天，他就给这么一句评价，况且这炖菜怎么不营养了，我吃了二十来年也没见我面黄肌瘦缺锌缺钙的呀。开始几日我还能忍受，禾呈抱怨地次数多了，我火气噌地一下窜出来，好嘛，你有想法，那你自己去做好了。
　　禾呈果然自己去做了，可是他做饭的功夫太细碎，在我看来太磨人。他买来的那些菜，要细细的摘细细的挑，还要用不同的刀切成不同的形状。禾呈有两样拿手菜青椒肉丝与鸡蛋饺。我吃了那么多年的青椒炒肉丝，竟然从不知道那青椒可以细成烟火棍，肉丝可以细成毛线丝！他在厨房“嚓嚓嚓”切的不亦乐乎，我这边急得火急火燎。这青椒肉丝还算好一点的，最出奇属做那鸡蛋水饺。曾经在我们没有厨房做饭的日子，禾呈三五天就要给我念叨一回这鸡蛋水饺的美妙，满满都是他对家的回忆，看着他那垂涎欲滴的样子，我迫切地想见一见这美妙的鸡蛋水饺。
　　现在我们条件成熟，传说中的鸡蛋水饺终于要登场了。禾呈系着围裙，把蛋液煲成圆片，撒上韭菜馅，又用生蛋液耐心地给这饺子封了口，再颠着锅子翻来覆去。结果，这鸡蛋水饺第一次露面，我就差点泪奔！我等了足足三个小时才吃上人生里的第一个鸡蛋水饺，可惜太小了，我一口吞进去，到像在饥饿的大海里丢下一粒石子，连浪花都没有翻起来，就石沉海底了。
　　他辛苦了几个小时，我也十分不领情，这一盘小小的东西，费时费力又不果腹，我吃不饱脾气十分不好，龇鼻子瞪眼睛：“禾呈，你这一派简直是矫揉造作！”
　　“穆丽德尔，吃饭是一门艺术，就你们东北人粗鲁，从饮食中就能判断的出。”
　　我“嚯”地一下站起来，推了禾呈一把：“我生平最恨人拿地域说事，我们东北人粗鲁，你大可以找那温柔的去，可是你自己不请自来的！”
　　禾呈也气，坐在椅子上不理会我，餐桌摆在我们中间，大蜘蛛在上面耀武扬威，爬啊爬好像爬到了我与禾呈的心里面，终于我们之间也有裂缝了。
　　自我与禾呈相处以来，从来没有什么大的分歧，正是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人生态度与生活追求才在一起，不想大事情上没毛病，却败在了日子叠着日子的饮食上面。我们连着好几日冷战起来，当初兴冲冲买回来的锅碗瓢盆如今看来倒成了讽刺的摆设。在后来的几天里我与禾呈各自吃在食堂。
　　我与禾呈的冷战人人看得出，却谁也不多嘴，朋友们都装聋作哑，只有直肠子的古丽藏不住话，在我去食堂的路上拦住我：“穆丽德尔，你是不是要同禾呈分手了呀！”
　　她这话让我吓了一大跳：“开什么玩笑，谁说我们要分手了呀！”
　　“大家都议论呢，你们现在走路吃饭都不在一起，也不叫我们去家里吃饭了，肯定是要分手了嘛！”古丽十分自信自己的推测。
　　“去，再说这样的话我们就绝交，我与禾呈不是分手是磨合你懂吗？磨合嘛，就是拔河比赛一样，谁把对方拉到自己的战营谁就胜利！我就不信东北的大锅炖赢不了他那蛐蛐一样的鸡蛋水饺！”
　　古丽听着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把我当作疯子看，幸好她还算淡定：“穆丽德尔，我妈妈叫你去我们家吃饭呢，可是你们汉族的饺子呀！”
　　我当然十分乐意前往，能蹭饭的事情我可从来不拂人好意呢。我与古丽进了她家门之后，发现禾呈竟然也在，他挽着袖子正在卖力地帮古丽的妈妈揉面。一边揉一边讲解，我真是十分怀疑，古丽的妈妈没有受过汉语教育，这两人是怎么沟通的。古丽的爸爸举着刀乒乒乓乓剁着肉馅，呵，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连渴了只要张张嘴就有人递水来的古丽爸都动手了呢！
　　
　　古丽爸爸一边剁肉一边说：“我们这饺子呀，还是跟你们汉族人学的呢！嘿嘿，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你们汉族人吃抓饭吃馕饼，我们哈萨克族吃饺子炒青菜啊！”
　　“要不咋说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呢！好的东西大家一起吃，还谁分谁呀？”古丽调皮地去吻父亲的脸庞。
　　我因对禾呈的气没有平复，从包饺子到下锅都默不作声。我们这一大锅的饺子真是五花八门啊，我包的东北饺子像耳朵；古丽在西安上学，完全受当地影响，她的饺子在我看来实在像混沌；古丽妈妈的饺子软趴趴，怎么也站不起来；古丽爸爸没办法丢掉大男子主义的包袱，在我们包饺子的时候他只坐在一旁喝奶茶；最后说一说禾呈的饺子吧，我实在理解不了那圆圆的车轮一样的东西是谁有权利把它叫做饺子的呢？越看越讨厌，同禾呈一样讨厌。
　　吃饭的时候，我故意跳过禾呈的饺子。禾呈偏偏多事，夹了一个自己的饺子丢在我碗里，我趁大家不注意立刻怒视而上。古丽瞧见了，故意捏着细细的嗓子说：“禾呈，我觉得你的饺子最好吃，你看我夹的都是你包的呢？圆乎乎的太可爱啦！”
　　禾呈笑意盈盈全盘接受。古丽的妈妈看着禾呈一个劲的笑，示意禾呈多吃！
　　我到成了多余的人！
　　从古丽家回来的时候，古丽妈妈又给我们把剩下的饺子装了一大碗。禾呈还在跟古丽一家依依不舍地告别，真是夸张，一天见十几次的邻居也用得着这么告个别。我抱着饺子碗甩开禾呈回了家！
　　我把饺子碗重重摔在餐桌上，正好压到那大蜘蛛，我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禾呈气喘吁吁地追来兴高采烈地说：“穆丽德尔大姐，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嫉妒，我的手艺可是很受欢迎呢！”
　　“既然你那么受欢迎，你大可留在那家做人家的女婿哟，我看古丽妈很中意你呀。”我没好气地说。
　　禾呈把脸凑过来，上下左右把我的脸打量一遍：“我可以怀疑你是在吃醋吗？”
　　“少来，你小瞧我！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的手艺终于有人赏识了，以后也不用受罪吃我们东北菜了，天天跟着古丽去吃牛羊肉最好！”
　　“我怎么会呢，就算她们天天给我吃山珍海味我也不会去的啦！我爱吃东北菜呢，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东北菜最好吃啦，我以吃东北菜为荣，就是不知道这位大姐还能不能给个机会咧？”
　　禾呈一示弱，我的气也散了，连不同民族之间都能接受彼此的饮食，我与禾呈还矫情什么劲头呢？粗枝大叶也好，豪放不羁也好，细腻秀雅也好，罗哩罗嗦也好，都该互相包容不是？
　　我正要去说什么，就听见呼啦一声，大蜘蛛四分五裂，禾呈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盛饺子的碗，可是桌面却来不及了，大蜘蛛憋了好久，终于爆发，我们那餐桌的玻璃桌面碎成好几半，其中的一块掉在地上，噼里啪啦成了渣滓。
　　我与禾呈面面相觑，发怔了好一会同时笑出声。从此大蜘蛛没有了，我们再也不用费尽心思想着怎么对付它。我与禾呈之间的裂痕也没有了。其实要想让裂痕消失，唯一的方法就是彻底打碎裂痕，再不要那沟沟壑壑，南辕北辙的束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