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逝,许多事淡忘了,一些事已从记忆里退去。但也有一些事,虽说过去了几十年,我却依然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一辈子忘不了。 那最忘不了的,就是曾经的饥饿记忆。 1953年,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农民生产的粮食国家统一收购,全社会所需要的粮食都由国家供应。但供应的量少,很多人家不够吃,尤其多子女家庭。我家兄弟三个,米不够吃,靠瓜菜代,代得最多的是番薯。可是,番薯吃多了,烧心、胀气、吐酸水,胃不舒服,不懂事的我们就嚷嚷着“不要吃番薯”。小弟弟更是成天哭闹着“要吃米饭”,后来又得了病,本来身体就孱弱的他,更加骨瘦如柴,可怜三岁多就死了。记得妈妈把断气的小弟弟紧搂在怀里,哭着说“三崽,你不是说要吃米饭吗,妈妈给你蒸了一大碗饭,还没吃呢,你怎么就走了呀!” 与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荒比,这只是发生在我家的一次粮食困难。 这次粮食困难, 对我母亲来说,是参加了一次应对饥饿的预演。但在预演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三崽”,是个痛苦的失败者。因为失败,她对粮食紧缺、一家人没有饭吃的日子感到十分的恐惧;因为失败,她更加拼死拼活地辛勤劳作,总想多收成点番薯、豆子,以备荒时;因为失败,她更加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以避免或应对家中可能发生的缺粮危机。“常把有时当无时”,是我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别说荒年,就是年景不错,收成好的时候,她也是节俭度日。她说“不能今早有酒今朝醉,明日无来明日忧”, “丰年要想到歉年,要细水长流,不能家无隔夜粮。”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经历过那段没饭吃的可怕日子后,我母亲几乎总是不忘为家里备粮备荒。 1959——1961年,饥荒席卷中华大地,人们都笼罩在饥饿的恐怖气氛里,那些年,时有某地又饿死人和某地方人相食的传闻。我虽未曾亲见路边饿殍,却的确看到不少由于营养不良而全身浮肿的人,也常常看到来自安徽、湖南出来乞讨的饥民。因为我老家赣西与湖南湘东的茶陵、攸县交界,所以从湖南那边过来的饥民更多些。1960年底前,我老家的饥饿情况还不很严重,比湖南要好些,那边来的饥民还能在我们村子里要到一些吃食,进入一九六一年三月后也不太行了。村子里各家的存粮越来越少,一些人家已经没有饭吃了,大家开始感到饥饿的威胁,自身都不保了,便无以施舍。外来路过村里讨不到吃食的饥民饿得没办法时,看到谁家的菜园里有可吃的蔬菜,就偷偷地溜进去采摘。 一次,有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小男孩正在我家菜园里采菜,我便喊来了妈妈,可妈妈一看,不但没有喊停她们,反倒转身进屋装了一大碗半干不稀的烂巴饭出来,递到那个女的手上,说“你们都吃一点吧”,那个女的当即“扑通”一声在我母亲面前跪下,眼泪夺眶而出,说“大姐,救命恩人啦!”,后来我问妈妈,为什么这样做,她说“那孩子饿慌了,你没看见他吃生菜叶,恐怕两天没吃饭了,太可怜啦!”说着,妈妈竞伤心地抹起了眼泪。我母亲是个苦命人,她对穷苦人特有同情心。 1961年5月后,这是最困难的时期,不少人家的存粮都吃得差不多,快顶不住了,怀孕快要生产的龙田姑姑家,情况怎么样?那天我和爸爸拉车路过龙田,爸爸带着我去姑姑家看看,只见煮好的稀粥里没有几粒米,爸爸回家就对妈妈讲了这事。第二天,妈妈就叫我和弟弟背二十斤米送去姑姑家,同时反反复复叮嘱我们:“到姑姑家放下米就转身回来,千万不要在姑姑家吃饭。”二十斤米值不了几文钱,但在饥饿和死亡的威胁面前,这可是救命的粮啊! 为了应对持续饥饿带来的死亡威胁,我妈妈是早有思量、安排的。当邻居家还在吃香喷喷的大米干饭时,我妈妈就开始用大米拌合着杂豆或番薯在一起煮烂巴饭了;当人家的孩子还在放开肚皮任吃饱的时候,妈妈早就让我们只吃“七分饱”了。妈妈这样做的良好效果,一年多以后就显现出来了。当邻居家的孩子端出来的是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时,我们家却还能吃上能称之为烂巴饭的饭。再后来,村里头一些人家,已陆续出现了断粮的情况,不得不挖蕨根回家磨粉当粮、甚至上山挖野菜回来充饥。我们家每个孩子,一餐还能吃上一碗还算浓稠的稀饭,每隔三、两天,妈妈还会煮一餐大米和杂豆混合在一起的干饭吃。但是,一餐一碗稀饭,对于我们几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哪里够啊,我们还是成天饥肠辘辘,有时候头晕眼花,饿得发慌,那饥饿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父亲拉板车,干的是重体力活,一碗稀饭怎么能顶得住,想来他更是饿得慌啊!对于我父亲,饥饿的滋味,不仅是胃里的不适感觉,更有心理和感情上的隐痛。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地干,孩子们连饭都吃不饱,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婆孩子,有点心灰意冷,我曾听他对母亲说:“天天挨饿,万事休矣。”不过,父亲说归说,实际上,为了孩子为了家,他忍着难耐的饥饿和心中的隐痛,自己就像一匹可怜的老马,天天早出晚归,默默地拉着车、“驮”着货。 妈妈当然知道,孩子们一碗稀饭不够,丈夫一碗稀饭更不够。家里虽然还有点粮食,煮个把月的大米干饭,让孩子们和丈夫天天吃个饱也没有问题,但吃完这个把月又怎么办呢,谁知道这可怕的饥荒还要拖多长时间呢,我妈妈的想法是“只要能吊住这口气”,就要尽量省着吃,才能多对付几天,只有熬过饥荒,全家人才有活路。 为了在饥荒中能多熬些日子,母亲只能不舍地让我们在死不了的饥饿中“吊住这口气”艰难度日。在长久的饥饿中,有时候做梦饱餐了一顿,也觉得挺过瘾的。那时,是多么渴望能好好吃上一餐饱饭啊,觉得能如此那就很幸福了。我们公社有个敬老院在山上,里面有二、三十位年龄在六十岁以上的孤寡老人,他们都是无子女的军烈属和五保户。每个月,我父亲要上山几次,给老人们运送油盐柴米和一些生活用品。那两年,我最爱跟父亲推车去敬老院。原因无它,就因为中午能在那里饱饱地吃一餐大米饭。为了让我和弟弟能去那里吃上一餐饱饭,父亲就让我和弟弟去那里送货。敬老院的老人,对我们很好。每次去,饭菜给得足足的,好像就怕我们吃不饱似的。而我和弟弟当然也不客气,不吃到打饱嗝、肚子撑,是不会放下碗筷的。其实,当时也没有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记得几次去,都是辣椒炒豆腐,一个青菜,或是一个南瓜什么的(这些菜都是敬老院的老人在山上种的,豆腐也是自己做的),但我们吃得很香。正如一位作家所说的“食物最香的原因,不是出自多好的厨子之手,不是多么优良的食材,而是——只有在饥饿时,你才会觉得,食物会让人感恩,也会让人流泪,更会让人铭记。” 那场梦魇般的饥荒终于过去了。那个时候,我家兄妹四人,都在长身体,妈妈常用“宰条牛都吃得下去”来形容我们的能吃。在那场大饥荒中,我们都能安然地活下来,多亏了我母亲的思量和安排。因了她的睿智和努力,才使我们战胜了饥饿,能够熬到政府开仓放粮的那一天,迎来了改革开放、92年取消全国粮食统购统销和今天真正的幸福时光。那场持续三年的饥饿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但它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也是我们这代人的集体饥饿记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饥饿并没有离去,还有近10亿人没有摆脱饥饿。如今的中国市场上,虽然农产品琳琅满目、供应充足,但是天灾与人祸,都可能造成饥荒。现在,酒醉饭饱后的人们,到底有多少人还记得住那种饥饿的感觉呢?如果忘记了饥饿,不把它当回事,我们稍有不慎,应对不当,都可能铸成大错,至饥荒重来,饥饿再现,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啊! 唤醒饥饿的记忆吧,因为饥饿离我们并不遥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