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王拴娃跑回来,却找不见狼剩饭了。太阳有些偏西了,是午饭的时候了,母亲去做饭,王拴娃去了沟边,希望能见到猪圈的影,约莫半小时的光景,猪圈出现在王拴娃的眼帘,和他一起的竟然是父亲。王拴娃又惊呆了,父亲还有那劲头,到深沟去,无疑是骇人的神奇了,父亲和猪圈有说有笑的,不像是病了半年多的病人。猪圈望见王栓娃了,远远地喊他,王拴娃沉浸在父亲的事情里,没有听到谁喊他的名字,等他看见马桩手里的野兔时,才回转过神来。他们已经走上沟沿,他跑去接马桩,猪圈拦住他,说:你大是了不起的英雄了,一口气生吃三条活蛇。马桩跟着说:是真的,我也看见了。他定睛望去父亲,狼剩饭精力充沛地背着手哼着秦腔正进家门。马桩又说:是真的,我真的亲眼看到的。猪圈已跑到村街口一堆人那里讲述了。“连吃三条”人们眼睛睁得如核桃。马桩也过去了,有人问:是真的?马桩说:真的。马桩的话人们是信的。不久,几乎是这条街的大小人目睹了一场狼剩饭追吃长虫的景象。两小孩在街上玩,一条长虫一拐一拐地过街,两小娃吓哭了,喊:长虫!没等家人出来,狼剩饭电闪般冲上街道,满脸闪映鳞鳞的光,长虫企图拐向沟去,狼剩饭快速地追过去,一把抓住长虫,狼吞虎咽起来。两眼亮晶晶的,吃完长虫,狼剩饭拍拍双手,见人们惊恐地看着,笑了笑。杜四爷半天说:狗日的不像是人了。狼剩饭扛锄上地了,故意似的走进杜四爷,说:吃一锅烟。过去这是常事,今日,杜四爷胆怯了,望见狼剩饭的嘴不由得想起长虫,正犹豫,狼剩饭急说:不给我就咬你。杜四爷连忙将烟锅给了狼剩饭。狼剩饭取出烟袋,给烟锅装满烟,然后点着,滋滋地吸起来,吸一锅烟,狼剩饭嚎起秦腔,走向山坡的土地。 人们开始留意狼剩饭了,他和以前没有两样,主要是爱吃长虫,没有长虫吃了,整个人没神似的,没精打采的,连睡觉都不实在,吃了长虫,换了人那样,精神抖擞,两眼放光。几天没见他,人们怀疑是不是见他沟底山坡寻找长虫了。若有嚎天的秦腔传来,人们知道他指定刚吃了长虫了。人们的记忆里,长虫很多的,走着走着,一条长虫一拐一拐地从眼前过。可日下,人们很少见到长虫了。看见了,就叫狼剩饭,狼剩饭听到了电闪般疾来,长虫见了他,瘫了似的,僵在那里,他一把抓起,大口大口地吃完。晚上拿把手电,顺塹寻找蝎子。杜四爷都不敢接近狼剩饭了,猪圈却爱到狼剩饭跟前去,杜四爷狠狠地骂他,他不管,晚上有空,与狼剩饭一起去捉蝎子,狼剩饭生吃,猪圈逮回来铁勺炸了吃。杜志谦听说这事了,不信,特意在地里打死条蛇,用塑料袋提着,找狼剩饭来了。狼剩饭在杏树下耷拉脑袋昏昏欲睡,他每每几天没有吃到蛇就这样,杜志谦拉杜四爷一起去,杜四爷坚决不去,他怕狼剩饭要他的烟锅吸,他不知换了多少回烟嘴了。杜志谦一笑,说:怕死了!径直向杏树走去,狼剩饭突然扬起了头,满脸的鳞片闪闪地发光,眼睛闪起了电光,他嗅到了蛇的味道。当他把目标确定在杜志谦塑料袋上时,杜志谦距他仅四五步的样子,他蹦跳起来,扑过去,夺下塑料袋,迫不及待地两手撕裂塑料袋,蛇掉出来,一只手在空中逮住,大口吃起来,两眼煜煜地闪亮起绿莹莹的光。杜志谦魂飞魄散,跌绊一路跑回家,上了土炕,到第二天下午才稍有些清醒,清醒后第一件事是让老婆把大女婿叫来,怀抱一只老公鸡,领本村会念经的四位婆娘去山后请他的魂魄回来,他的魂灵丢失在那棵杏树下了。来回的山路四位婆娘走不下来,她们走在山顶,围坐一圈念经,大女婿抱着公鸡去那杏树下转了一圈返回。山上夜半风有些沁骨的,天明结束时,四个婆娘全感冒了,清鼻唰唰地流。杜志谦坐在坑角有了精神,有说有笑的,忘记了那一幕似的。有时,他忽地想起了,一身冷汗,想:有一天狼剩饭如吃人了咋办呀! 狼剩饭近十天没吃蛇和蝎子了,他躺在炕上,大病一般呻吟,拴娃母找到杜四爷,请杜四爷想想良策,杜四爷装一锅旱烟,说:这里的蛇恐怕被他吃得差不多了,再说,蛇是神虫,有的活都跑到山前去了。点着烟,吸一口又说:我想不通,狗日的咋得下这种怪病?拴娃母说:吃了蛇,好人一样,比好人还精神。杜四婆插嘴:到山前给打些蛇。杜四爷吐口烟,说:屁话,谁能打那么多蛇,他把蛇当饭吃呢。拴娃母悻悻回到家,黑夜里,一个人默默祈祷,她相信一种力量,什么东西也抗争不过这种力量,就是寻求内心的安宁。狼剩饭彻夜地嚎叫,她实在忍不住了,拍打起狼剩饭,怒吼道:山下村有的是蛇,你去呀!狼剩饭双目一闪,问:是吗?拴娃母没好气地说:你让人好好睡一觉啊!狼剩饭没有听后边的话,他脑海里闪映的是山下村,立即爬起,穿好衣服,在屋里环视一周,谁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其实,他什么也不想找,习惯性地留意这里的一切,去厨房抓一把盐用纸包住,装在口袋里,蛇肉上撒些盐,他认为这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 狼剩饭踏上山路,步履匆匆,根本没有留意身后自己的老婆和儿子,王拴娃这一刻记住了父亲的背影,他认为人生最悲伤的莫过于自己的背影,多年后,他出门时,从不把背影留给孩子们。 狼剩饭翻过山,天已接近暮色,他加快了步伐,赶在夜晚来临前到达山前的村庄,天色全黑下来时,他到达杜志谦门前,推门进去,想住宿一夜,杜志谦正爬在炕桌上吃搅团,是煎搅团,太烧,筷子夹不住,他爬在碗边往口里刨,吃一口,不知是辣还是烧,要唏哈一阵,他很享受,每一唏哈一阵,心里就舒畅一阵,尽管满头的汗珠。狼剩饭立在窑洞口,他根本没有留意到,继续他的唏哈,狼剩饭转身走了,杜志谦吃饭的香劲勾起了他强烈的食欲,他饥肠无限地咕咕叫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好好美餐一顿。 夜完全黑了,天空连一颗星星都没有,狼剩饭两眼闪着蓝莹莹的亮光,他满山坡找寻蛇,跑一阵,爬地上嗅一阵,他不知道疲惫,似一件上了发条的闹钟,不停地滴答答地响动,树枝刮得身上道道地血痕满腿絮絮落落。东方亮出白色时,狼剩饭嗅着爬行着,他的嗅觉不想放过每一寸土地,生怕漏走蛇的行踪,一个村庄出现他眼前了,他精神百倍起来,他嗅到了蛇的味道。 山下村南有一大池塘,下雨了,村里的水流到这里,妇女们围一圈新衣服,娃们在里面游泳。开始时,池塘的水还清澈。慢慢地,池塘就散发臭味了。有水时,水面飘满脏物,夏季蚊虫嗡嗡,奇臭蔓延,居住于附近的人们坚决要求填埋池塘,村里人们坚决反对,雨天了村里的水无处流,会出大事的,尤其地基低的人拼了命也不允填满池塘不说,而是组织人力将池塘内的杂物淤泥清理出运走。村干部出面,人们达成共识,池塘不能填埋,但一定要定期维护,保持干净。还要一退休教师用毛笔写了不准倒垃圾杂物入内,违者不要脸是猪的木牌立在池塘边。人们不再为池塘存活问题嚷吵了,目光却移到池塘南二十米的宝鸡峡支渠上,过去人干什么都扎实,支渠修得结实耐用,几十年了,没漏过一滴水,更不要说塌瘫了,渠里流水了,有人买台泵,扎在渠里,灌溉渠两边的田地,他和宝鸡峡站如何谈的群众不知,群众关心的是化多钱把自己的地能浇了。起初一两寸的水泵,慢慢地四五寸的水泵了,听说生意很不错的,他不断在里面总结经验,每次渠里来水了,他先把池塘注满水,渠水停了,有群众还有地要浇,他将水泵放入池塘,抽水灌溉。池塘有水了,无事的人喜欢集在池塘边,谈天说地,就是缺少捶洗衣服的声音,如在过去这时已围满了洗衣服的妇女。逝去的一些东西在心底的一角发酵,滋生痒痒的野草,枯了荣了,荣了枯了,茂盛的时候,是池塘水满满的时候。早上,经过一夜的沉淀,水尤显得清澈,有人忍不住过去,撩一撩水,水注撒开去,落于水面上,点点的涟漪。站着看的人也过去嘻嘻地撩起水来。池塘边渐渐聚集好多人了,村内的人加快步伐往池塘赶。突然,池塘边的人四散开了,个个脸上没有了血色,几个摔倒于地,跑去的人挡住一个问究竟,那个惊慌失色地说:蟒蛇!人们远远地望着池塘水面,不一时,一条碗口粗地蛇跃出水面,游动一圈,一甩尾巴,两米多长的身子跃出来了,溅起水面一片浪花,又沉入池塘底了,有人跑去找到水泵主人,要他停止抽水,池塘水干了,蟒蛇会爬上岸的。水泵主人拉断了电源,池塘边死一般地静谧了。看见蛇的那些人无不毛骨悚然的,这么大的蟒蛇水见过呢?山下村个个人心往口外跳了,有人建议,围着池塘砌两米高的砖墙,蟒蛇爬不出来,慢慢会死去。有人建议向镇政府反映,请来武警将蟒蛇弄走。有人讲到狼剩饭,不然请他来捉蟒蛇。有人插话说:什么狼剩饭,吃小蛇可以,蟒蛇,他敢吗?你一句我一言争论到傍晚,没有统一思路。晚上,山下村一片灯火辉煌,人人怕蟒蛇窜到他家。小娃睡觉,大人分工,盯着院墙和门口,防止蟒蛇来了。几个胆大的去池塘边,听蟒蛇拍打水面的响声,有响动证明蟒蛇在,人心反而踏实了。 狼剩饭激动得浑身战抖不已,蛇味愈来愈浓厚了,他在山下村口稳定住情绪,闭目吸一口长气,等无穷的力量回到血液里,迈出矫健有力的大步,朝蛇味浓稠的地方疾步而去。 尽管人们一夜未合眼,但每人没有丝毫的睡意,池塘里的蟒蛇似压在每人心头的巨石,迫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池塘边。东方冒出太阳的前额了,红色的光箭四处飞舞。有人惊叫一声:狼剩饭!人们回过头,狼剩饭飞驰而来,满脸的鳞片闪闪发亮,似无数霞光在闪映。人们立即让出一条路出来,狼剩饭飞似的站在池塘边,蟒蛇正跃出水面,狼剩饭没顾得脱衣纵身跃进水中,蟒蛇惊恐的向池塘边逃窜,几次欲跃上池塘,因塘沿高些还是落回水中。狼剩饭扑过去,抱住蟒蛇的头,狠命地撕咬,蟒蛇将水面拍打得震天地响,池塘里一片水花。慢慢地水面平静了,人们缓一口气上来,狼剩饭爬上池塘,双手将死蟒蛇拖上来,蟒蛇的头没有了,狼剩饭说:我吃了。人们又让出一条路出来。狼剩饭站着没动说:给碗凉水。近处的人用老碗盛满水给狼剩饭,狼剩饭咕咚咚喝完了问:谁的?没有人应,狼剩饭一扬手,老碗扔在池塘去了。狼剩饭将蟒蛇扛上肩,可蟒蛇太长,地上还有一半多,他向前走了两步,很吃力,把蟒蛇放在地,大声问:架子车用用。一位老者出来,叫了两三个人的姓名说:用我的架子车,把蟒蛇给送回去。 街上所有人围在杏树下,狼剩饭满脸闪鳞鳞的亮光哼着秦腔杀着蟒蛇,面前是盛面用的大瓷盆,他将蛇皮剥下,蛇肉放进瓷盆,蛇才杀去一半,瓷盆已盛满了。他进家去,将小锅提出来,小锅是圆底,地上不好放,他四下找来几块烂砖,把小锅支撑平稳,哼着秦腔把剩余的蛇肉放进小锅里去。然后,把蛇皮用力割成手片大的小片,晾晒于窑洞前的塑料上。蛇肉放入窑洞最里边,这里地窖似的气温,蛇肉可以长久存放。拴娃母在坡地扯声哭了一天,杜四婆劝回了她,两个女人向杜四爷要主意,杜四爷蹲在炕边,一口一口地吸旱烟,杜四婆没好气地说:放个屁呀!杜四爷吹出一股股烟雾,两女人被呛得直咳嗽,两女人出了窑洞,空中飘荡来狼剩饭的秦腔,两女人知道狼剩饭刚吃过蛇肉了,每次吃了蛇肉他都要兴奋地高唱几段秦腔的。两女人来到街上,狼剩饭昂头挺胸,满脸闪着鳞鳞的光,迈着大步穿过街道,踏上去坡地的小路。杜四婆望着狼剩饭的背影,说:这么勤快的。拴娃母说:蛇肉的劲,没有蛇肉可咋办呀?拴娃母愁苦不已。 猪圈出门来,他是被狼剩饭的秦腔召唤着,见了母亲怕遭阻挡,风搬穿过,转眼上了坡地,找狼剩饭去了。一街人对狼剩饭心存敬畏,望见他一股冷气从背梁杆直冲脑门,之后,全身冰麻冰麻的。可猪圈偏偏喜欢狼剩饭,常跟在狼剩饭屁股后,连土枪都被遗忘于墙角了。蛇皮晒干了,狼剩饭装满衣服口袋,像小娃吃锅巴似的,食用地津津有味。猪圈吃了一小块,眨巴眼睛,没有感觉出味儿,接连吃了两三片。晚上,爬在炕沿吐了半夜,马桩去王拴娃的炕上睡了,他受不了那味,蛇肉入窑洞后,王拴娃和母亲住进厨房窑洞,炕大,再睡两个马桩都不成问题,马桩还没入睡,杜四婆跑过来喊叫他们过去,杜四爷拿切面刀要杀猪圈,因他听说猪圈也吃起蛇肉。猪圈说:吃蛇肉又不是干坏事。杜四爷说:现在吃蛇肉,明日就能吃人肉。马桩和王拴娃跑过去,杜四爷在窑洞前大口地喘息,切面刀在院内扔着。他俩找猪圈,却怎么也找不着,过去扶杜四爷回窑里的炕头了,杜四爷睡下时说:拴娃,你先人迟早是个害呀!但他心里害怕的是猪圈,于是爬起来,对马桩说:你和拴娃晚上一定要找回猪圈。马桩和拴娃来到街上,两人犯了愁,这地方找人是个笑话。当年康目然带领保安队过去过来搜土匪,最终连土匪毛都见不到。马桩对王拴蛙说:可能和你大在一起。王拴娃也有些信了。但马桩看见狼剩饭的窑洞浑身冰冷的,不敢去。王拴娃一人去了,门口就听见猪圈的笑声。王拴娃站在窑洞脚底,猪圈和狼剩饭一人叼根大喇叭旱烟卷,狼剩饭吃蛇皮,递一片给猪圈,猪圈的嘴很大,张开犹如一口山洞。猪圈扔一片蛇皮于空中,用嘴接住。王拴娃说:不是吐吗?猪圈说:现在不吐了。拿片给王拴娃说:很香呢!王拴娃没接,说:“四爷叫你回去!猪圈声高了些说:给他说去,我和狼叔睡。 王拴娃和马桩去给杜四爷说了,杜四爷唉了一声,半天没有了话,最后挥一下手说:睡觉吧!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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