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厦屋 于 2016-4-12 20:59 编辑
终南郭家绸布店里今天请了四个女人,准备给郭桃缝被子。原来打算放在院里,因雪的原因只能在铺子里进行了。请来的四个女人,是郭桃的母亲专门挑选而来的。首先,要命大之人。有夫有儿女,家庭和睦。能给女儿带上富贵和福份。第二,手要巧。第三,要有些地位的人面前的人。为此,郭桃的母亲受了不少难肠和折腾,要不是她家店铺的声誉,凭她一个外地之人,达到这些目的和想法是不可能的。 棉花已在镇子西边的弹花店里弹成了卷,几张满间的大炕席铺在了一块儿,罝于地上,四个女人抬住四角,把已缝接好的白洋布的里子放在炕席上边,放平放直,左拉右拽的,等无了一丝皱纹及褶子才行。被里子被放平后,再将弹好的雪白的棉花卷子铺绽开,小心地铺在了白洋布的上面,位置要放中间,还要叠放几层,以保证被子的厚度,这样,三九天都暖和些。棉花铺平展后,再将各色的绸缎被面子轻轻放在上面,第一个红色被面上绣了个金黄色的较大的龙凤呈祥图样,是郭掌柜让人从杭州专门捎回来的,含其它的一共六个。两红一绿一蓝一紫一青,是夫人亲自吩咐的,花的银元是不敢提的。 四个女人在缝之前,见了八条被面,早已啧啧咋舌,欢喜不已,夸赞连连,把个郭掌柜两口子高兴得脸上放光。四个女人则连称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质地绸缎,县上大人家嫁女也没达到这样,真是稀罕。 被面子放置好后,先将被子当里面的多出的四边轻轻折了起来,和被面叠放一处,再用穿了红丝线的大针缝好了边角,四个人一人一边,先将针尖在头上沾磨一下,以使蹭上发际间的油腻,这样以来,大针穿过被面和厚厚地棉花层时,就利了顺溜了省劲儿了。 “我听街上一个过路的说,大清国完了?”年青的一个女人说。 “把汪知县都逮了,听说要砍头呢,”年纪稍长的女人说。 李先生来了,放低了声音:“听说县上的店铺全关了门?人去楼空。” “啊?”年长的女人说。 “哪改朝换代了没?”年青的女人问。 “成民国了,”李先生说道。 四个边缝好了,两个女人顺着被面引开了线,在一个红线上涂了些白灰,再按住两端,轻轻在线中心一提,一放后,被面上就有了浅白色的线痕,缝的人就以此为中心,捉针走线,又穿又提又拉,把线走得端端正正,针角之间疏密有致。 关于大清及民国的亊情还在说着议着,线在走着,针在穿着,郭桃母女的午饭也快做好了。 其实,这给出嫁的女子缝被子是一件最重要的事。另外,织床单,绣门帘、绣花鞋、枕头、给丈夫做鞋、给公公婆婆做鞋做袜子,在银匠处打簪子手镯耳坠等也是件件不可缺少和遗漏的事。郭家是富户人家,不但样样不能少,而且更要做最好的。这是郭记绸布店的荣耀,更是一种对女儿的爱心。所以,郭桃的母亲很重视的。 等吃了晚饭,郭桃的母亲就在灶膛的深而大的铁锅里,熬煮用玉米颗粒磨去了皮很粗大的叫腊八豆的东西,还有黑豆黃豆花芸豆花生米时,郭桃在自己的小房间内用洋火已点亮了清油灯,她嫌灯焰不高,就拔下头顶上的发簪,在高脚细细地灯盏小碗腔里,挑高了做灯芯用的细棉线。火焰就猛地呼啦一下长了亮了,借着灯光,她见八个被子齐齐地摆在炕上的靠墙处的大板柜上,红黃绿紫青蓝青各色相间芬呈,厚度一样。 被子缝了,她心里最大的事就结束了。坐在炕沿,她想,天明后就腊月初八了,下个月的这时候,她已成了厦家的人了。离开了父母弟弟及郭记绸布店了,慢慢地,终南镇会逐渐远了,陌生了。而那个叫西湾的小村子则就渐渐近了熟悉了,她和他要在那里生活一辈子,生儿育女,缝缝补补,辛劳耕织,做饭洗衣。那里有一条四季流淌的黑河,有大片的水田,吃不完的大米,夏季听不完的蛙声…… “桃,来烧烧锅,妈给咱炒菜,”母亲在后院的灶房喊道。 桃这才愣过神来,赶紧吹灭了清油灯,到了后院。 炒做腊八粥用的菜,是要先炒好肉臊子及豆腐臊子,然后炒有菠菜、白菜、芫荽、红萝卜、白萝卜、蒜苗儿、大葱等似烩一起用大火炒熟。最后和肉臊子豆腐臊子一起烩入大锅中,再小许文火熬会儿即好。 大铁锅里的东西快熬好了,桃烧小了灶膛的火,风箱拉得很慢很悠很长。母亲在另一个小灶膛上炒着菜,烧的是硬柴,风自然吸燃炉火的炉子,火很大很强,锅里的菜咝丝做响,她自己不停地用小锅铲翻动着。 初七的月亮很弯很细,等腊八粥做好的时候,就沉没进西山里,只留下呼呼地西北风和繁星一片了。 在雄鸡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中,腊月初八到了,而粘香的腊八粥则熟了,还在大铁锅了,还带着余温。天刚朦朦亮,郭桃的母亲就起来了。她洗了脸手,从屋里拿出香和腊烛,给家里供俸的灶王爷财神爷土地爷及一尊观音像前都上了香火,燃了蜡烛,又嗑了头,许了愿,好保佑郭家事事平安顺意。接着,她掀起大铁锅的锅盖,用细瓷小白碗盛了四碗腊八粥,分别放在四个供俸的爷像面前,给灶王爷放两双筷子,土地爷|观音和财神爷各放一双筷子。 等这些供俸的仪式做完后,他又端了一碗腊八粥,用双筷子给自家后院子的大核桃树、柿子树及一棵石榴树的躯干上涂抹,祈求来年这些果树挂更多的果子。另外,天大亮后,街上有人走动的时候,她还要给东西的邻居们送碗腊八,以表示一下热心与问候。同时,也将接受邻居们回赠的腊八粥。 而在周水县城北门外的莲花池边,梁先生和路先生也早早地醒了,天亮后,他俩要给汪知县送腊八粥去,这是汪知县一生中能吃的最后一顿腊八粥也是最一顿饭了。 在或近亦远的鸡啼声中,大火球似地太阳升高了。西北风小了些,可阵阵寒气仍伴着风占据着地面上的一切空间。喜鹊喳喳几声就不言语了,小麻雀儿躲在房檐或草棚上的窝里不愿意出来。 汪知县早早就醒了,从昨晚丰盛的酒菜中和从戏台上飘进来的锣鼓家伙(什)声,他知道,今天是他的最后一天了,还好,能遇上腊八节了,这也算是一种福气,更何况还有王县长叫来的一台大戏呢。他想,应感谢人家王县长,就是自己老死的时候,自己的儿女也不一定能给自己叫一台大戏来。这样一想,他心足矣。他这几天已想明白了,大清王朝都倒了,不知道多少人头落地,他一个小小的知县算个什么,万岁爷不也让人赶出了京城。尽管他姓汪的没干过什么损阴德的事,但他是清朝的管,朝庭都完了,他就不能不完,王县长要杀了他,也在情理之中,而不连带家人就已是最好的结局了。话又说回来,人迟早都有一死,我都有孙子了,也该知足了…… 铁门的响动打乱了他的思绪,他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是梁先生和另外一个陌生的男人来了,那个人提着竹笼。 “梁先生,太麻烦你们了,”汪知县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是我的学生,要一块儿见见你。” “汪知县,你快吃,刚出锅的腊八,还热着。”路先生说完,取出细瓷碗,就从饭罐倒出了粥,取出筷子端起,双手递了过去。 “谢谢,谢谢了。”汪知县双手接过碗,闻着熟悉的香气,他的泪掉进了碗里,他怕梁先生发现,赶紧喝起了粥。 梁先生的心里很沉重,他知道,再过不到两个多时辰,他们就将阴阳两隔了。但不言语,显得越发孤寂悲凄,所以,他对汪知县说:“冷不?外面都滴水成冰了。” “今天正好是三九三了,又刚下了雪,太冷了,”路先生补充了一句。 梁知县放下碗,“谢谢梁先生了,九泉之下,为兄定会报答你的。”说着,他拱揖起双手,行了三拜。梁先生一下子就慌了,连忙挡住了:“不可,不可,小弟是报答一下,仅几碗羮汤,应当的。”说着,又取出壶盏,三个小盅均斟满了酒,“来,今天腊八节,难得一聚,干了。”说完,一仰脖,干了。 三个人均干了三盅,临走时,梁先生和汪知县又握了握手,梁先生的眼眶湿了,怕汪知县看见,猛地转过身走了。汪知县的两行泪噗簌簌地落在了地上,可他的心已很暖很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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