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溪小说】画像

显示全部楼层 · 2016-4-20 22:45:49

　　郭老师，有个事，家伙的……请你帮忙，就是……那个，家伙的。富泰显吞吞吐吐，苍白的脸，两只小眼睛骨碌乱转。
　　看你，客气上了。我说，递烟给他，他不接。有事招呼一声就是了，恁么忙还亲自过来？
　　老父亲，这，家伙的，没遗像，想麻烦你给画一个。
　　行，没问题，明天吧，白天光线好，你把照片给我。
　　没，没照片，家伙的。富泰显很不好意思，肉乎乎的脸不再是白的了，仿佛有些涨红。
　　没照片？我很吃惊，很有些不敢相信。
　　前年放暑假，富泰显从四川老家接来生病的父亲，母亲也一同来了，至今应该有两年多了。他父亲时常坐在院里晒太阳，母亲时常到油区的另一个职工驻地——姐姐家去帮忙带孩子。
　　最后一次见到富泰显的父亲，是在一周前的下午下班之后。我急惶惶推开富泰显家的院门，边走边喊“富老师”，但是没人应声。我又喊“会老师”，还是没人应声。会老师是富泰显的老婆，教小学语文，当班主任。班主任事多，学习园地、主题班会、家长会、联谊会……少不得要对黑板进行美化——写大字、画飘带和花朵。我一个美术老师，除去上课，剩余时间全部搭上，也无法满足三十几个班级层出不穷地频繁“攻击”，每在我分身无术的时候，我就借给他们一本《黑板报图案》或是《美术字大全》。有人为了自己方便，借了不还，学校要，说在家里，家里要，说在学校。到富泰显的家去过几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要啥子哦，学校的书，唠（哪）个不是用晒！会老师很不高兴，没有好脸色。我不觉也生气了：学校的书你去图书室签字转到你名下，我自己的那本你现在给我！可是她说她转借给了别人。
　　富泰显的父亲斜倚在墙角的阳光处，一身蓝粗布棉衣（石油工人的劳保服），胸口印有“为人民服务”几个白字，头上是一顶辨不出颜色的护耳帽。他挣扎着试图坐起来或者站起来。脚边围着几只鸡，是颇有美誉的骆驼黄，但它们的羽毛并不黄，脏兮兮的，精神头也不足，萎靡不振，见人走近，咕咕地耸耸翅膀，往一起挤了挤。我冲屋里又喊了两声“富老师”“会老师”，再看富泰显的父亲时，他朝我缓慢地翻了一下眼皮，旋即复又闭上，油黑的领口和帽檐衬着一张青灰的脸。都没回来啊？我自嘲地与他打一声招呼，几乎是倒退着走出那个十多平米的小院。一两分钟之前，秋阳还在墙头亮着，这时却已踪迹皆无了。我有一种恐惧，逃一般奔回家里，途中还不由自主地向后面张望了几次。但是吃过晚饭，我又不得不又去了一次富泰显的家里。
　　学校的温老师要用画报纸做一个珠帘式的门帘子，请我给她画一幅熊猫青竹图，我答应一段时间了，可是一直未能兑现。下班时碰见温老师，她说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了。我很不好意思，当即表示：就今晚，一定画好！富泰显家里我实在不想去了，但那本书我不能不去拿，我要有所参考，然后给温老师设计一个她喜欢的图案。
　　夜色懵冥，巷道雾白，沙枣树一团团黑蹲在路边，怪物似地让人疑秫。
　　富泰显家里亮着灯。我说，我下班来了你们不在，富泰显说，甜甜生日，家伙的，正好和马老师的女儿同一天，马老师说到她家给两个孩子一起过，热闹一哈子，家伙的，刚进门。我看表，八点四十。他父亲想必是在后屋，想必一定还没吃饭，但是灯黑着，门上的花布帘子在微微晃动。我拿了书匆匆离开，我要赶回去先画个小样让温老师过目，然后再定稿完成。今晚的任务不会轻松。

　　我是想，请你，家伙的，就你能帮我……画、画一张！富泰显还是吞吞吐吐。明、明天要用。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也突然想到了他父亲的那双眼睛。
　　那就快去，痴楞啥！妻子催我。巴西《女奴》正在播出字幕，每天演两集，她一集不落地看，她对这个电视剧有些着迷。
　　这，富老师，没这样画过……再说……这样折腾去世的人，也、也不好……画像不比照相，时间长，要一直盯着看，没个一小时两小时的，恐怕、恐怕……遗像不能速写，要素描才成，要是健在的时候……
　　这下，该我吞吞吐吐了，我即是对他也是对我，虽然说得不很流畅，但我想他应该听明白了。
　　没遗像不行，家伙的，画一个吧，郭老师，你画得那么好，像就行了。富泰显看住我的脸，不容置疑地重复着。我都想了，家伙的，没别的办法了。
　　我没有回答。我实在难以面对一个死人，而且又是夜晚——去画像。如果我能够达到看一眼对象就能默写的程度，那可就不是一般的绘画造诣了，我估计，这样的水平我一生都难以企及。学校里我曾给许多学生画过像，当然也有老师，也有校外的朋友，素描速写都画过，甚至还给几个女老师画过水彩像。但是给死人画像，这在我有限的见闻里还是第一次。
　　走吧郭老师，我听你的，家伙的，你说咋弄就咋弄。富泰显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扫刚才进门时的忐忑，语气里充满了坚定、殷切和果断，迫不及待地等我出门。
　　我沉吟；踌躇不决。我不是不想去，是想着怎样才能做好这件事，以不让富泰显失望。

　　富泰显家里阴冷晦暗，地上满是柴草、荞皮、纸灰、垃圾……他的父亲依旧躺在后屋里，不同的是现在躺在一张单人床板上，一匹白布从头苫到脚底。一只昏黄的电灯泡吊在屋子中央，会老师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几个穿青裹白的人走过来，茫然无语，目光在尸体和我身上打量。富泰显将尸体抱起来，后面即有人迅疾地垫上几床红绿的被子、包袱之类的东西。我与尸体相对而坐。狭小的空间弥漫在清冷的朦胧里，富泰显父亲的脸一片灰白，仔细看还是一片灰白，看不清五官眉眼。我凑近到只有一米远的距离，仍然是模糊一片。
　　太暗了。我说。
　　换灯泡，家伙的。富泰显到另一间屋子找来灯泡，一步跨上一只凳子，双臂举过头顶，矮胖的身体努力向上拉长，以至露出巴掌宽的一条肚皮。换灯泡时，屋里一黑，潮水一样的雾瘴瞬间挤压过来，似乎感到有一张冰冷的脸也同时贴到了我的脸上，打一个寒噤睁开眼睛，屋子亮了，对面那张脸却依然灰白模糊。富泰显又一次更努力地向上拉长身体，解开绾住的灯线，并且手执电线将灯泡移近他父亲的脸。这时，那张脸完全是一张白纸了，瓜壳帽，青布衣，看去像一幅拙劣的拼图画片。
　　富泰显活跃起来，也许是他认为他的愿望就要接近实现了。
　　我极快地挥动碳素笔，开始在画纸上定位打轮廓。富泰显守在他父亲身边。他在我上下闪动眼皮的间隙，用拇指掰一下他父亲的上眼皮，然后又掰另一只，两只眼睛就这样被他掰来掰去，一只张开，另一只合上。我看到的样子，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掰开时，空洞无神，但当似合未合时，那窄小的眼缝间就有一丝幽暗的光芒透出来，且一次比一次强烈。我由不住浑身打个冷战。手里的碳素笔几次游离滑脱，一股股寒气直袭背脊。
　　不行。我说。我去找余军。我把画板放在椅子上。
　　余军是厂机关的宣传干事，去年元旦搞先进模范事迹展览，我被抽调到厂里去帮忙，曾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找到余军，余军也正在兴致盎然地看《女奴》，我向他说明来意，他不怪我唐突，竟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余军拍一张摇一次头，连拍几张，头都摇成波浪鼓了。富泰显的父亲很不配合，一直坚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干脆都闭眼，留那么一线细细的缝隙，仿佛觊觎，又仿佛窥视，幽幽地让人胆怵。没办法，只得又将尸体放倒，头下衬上一块浅蓝的床单布，富泰显先是用两只手的食指同时扒开上眼皮，但镜像效果不够好，接着他又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同时将上下眼皮用力一分，并快捷地拿开手，站在凳子上做好准备的余军，随即“咔嚓”一下，如此反复数次，余军说，可以了。
　　与余军冲印照片至凌晨两点，一张八寸的“遗照”完成了。我给配了镜框，原本草绿的漆面，被我用黑的油画颜料覆盖了。我说谢谢你余干事，余军说，谢啥，你还不一样是帮忙啊，就当是为自己的老人尽一份孝心吧。

　　事过不久，富泰显家里买了电视机，长虹彩色十八寸。又不久，富泰显买了照相机，长镜头，大焦距。校园、厂区……时常可以看到他端着相机拍照的身影。老师的工作照，学生的集体毕业照，班会照，校运会的比赛照，学校的大小会议照……涉及的范围越来越广。当然他不是无偿服务。当然他也是有选择、有对象、有针对性的。富泰显不是个粗心的人。
　　这期间，富泰显的母亲也去世了。老人家不是在家里，而是在百里之遥的火车站候车室，悄然故去的。她身上还装着一张前往四川广元的火车票。富泰显说，自他父亲去世后，他母亲一直嚷嚷着要回老家。可以想见，她是不想再重蹈丈夫的覆辙了。可她没能料到，丈夫至少是死在儿子家里，而她竟是在火车站，家门都没进，就直接去了火葬场。
　　那以后，我离开了学校，但走在路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还是能够碰见富泰显。每见，他肉乎乎的脸总是笑得灿烂，身体也明显得发福了，只是脱发比较严重，头顶上只有鸡蛋大的一坨毛发，且还东倒西歪，像一片荒草寥落的小岛。这时，我就不禁想起那个给他父亲画像的惊心凄凉的夜晚。
　　有一次，是在机关办公室的走廊里碰见富泰显的，他胸前吊着一条骨折的胳膊，说是要到安全科办理什么车祸登记手续。原来，他又新买了一辆摩托车，下午的课外时间，载着一个女老师外出办事（抑或是短游），不知怎么就一头栽进了马路旁边的泥沟里。
　　小心！我说，我也笑着开他的玩笑。最早骑摩托的全部阵亡了，跟着骑的有一半活着，再后来骑的，不断腿就断胳膊！
　　家伙的，那也得骑，你郭科长车接车送的，咱不敢比，咱就弄弄这个，家伙的，还闹逑个事出来了。富泰显说着话，和蔼谦恭地笑，我一下想起了正月庙会里看到的泥塑的护法小弥勒，不同的是，他的小眼睛湿漉漉的，极富光泽。
　　说到他的儿子甜甜，他说，上了大学就没回来过，三年了，家伙的，来电话就是要钱，要钱不要父母，老婆老是哭，家伙的，现在这年轻人，不知道啥叫孝顺，家伙的……富泰显幸好不是语文老师，不然嘴上那个“家伙的”口头弹，时不时跳出来插科打诨，学生的国语恐怕就要跑到爪哇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