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合阳晓林 于 2014-10-11 14:45 编辑
“ 奔荒郊我只把老天埋怨,
却为何我弟兄生的可怜。
入世来未啼哭先瞎了双眼
黑咚咚末见过我娘的容颜 ……。”
几句纯正的线腔,被那破锣般的嗓子在金水沟空旷的沟壑间回荡着,风寒,只觉得声腔惨泣,然而仔细听,却见韵味浓烈,应该是一位老者的声音,要没有几十年的功底,他唱不出那动人的调调。
沟畔畔的小路上,风吹低了干枯的蒿草,一高一矮的两个人若隐若现。领头者个高,衣服虽破旧却算得上得体,一顶老式的棉军帽,他佝偻着身躯,肩上背一把破旧的线猴戏的胡琴,手持一截棍子摸索着路面,在艰难地行走着。矮个子随后,衣服褴褛,而且满脸的污垢,他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再用一破旧的女式头巾包着耳朵和那脏兮兮的脖子,一只臂膀搭在个高人的肩上,腰间同样也斜跨着一把不知已经拉了多少年的破旧线戏胡琴,琴弓的马尾巴毛只剩下细细的一小撮撮,听得出,那几嗓子线猴戏是他挣破头皮的扯了几嗓子。
“你就别吱嚎咧!看你那狼哭一般的嗓音儿,要是真把野狼引出来,咱两个瞎子,走在这沟边边上,不被狼吃了,也会掉到金水沟里摔死。”高个者,脸转后来了,可那鼻梁梁明显是冲着天在喊着,他是个瞎子。
“好我哥呢,就是叫狼吃了都比咱这样活着好,一对瞎子老汉,早死早托生,你说这世上黑洞洞地咱活啥意思呢。”他,也是个瞎子。
“去球!你活够咧,我还没活够呢,我侄子就不让我出门,要不是为你,我才不数九寒天的去要饭去。”
“好哥呢,你比我强,你就叫我就在这没人处唱唱我的恓惶吧……!
见人家生儿育女搂老婆,
我弟兄还没摸过女娇娥。 ……”
“对咧!对咧!你再别寡妇梦那啥---净想些好事,省力着,省力着,你当你十八还是二十呢,人说“少年的戏子,老年的医”等一会人家起丧,可把你那脖子挣得能拧成蒜薹咧。”
矮个被他镇住了,也不再大声的喊叫,可是嘴里依然惨戚戚地哼着这句乱弹的过门调调:“哩咕咕,哩咕咕,咕咕咕咕,哩咕咕……。”那声音嘶哑,却地地道道,风沙中一对乞讨的老艺人,苍凉而愁壮的边走边唱,他们赶着去沟畔边的另一个村子,今天,那个村子里有一场要安葬老人的丧事……。 二. 仗着一根烂棍子点点戳戳,俩瞎子如同排雷般的摸摸索索,终于进村,巷道里早已被吹鼓手的喇叭吹的热火朝天,村里的根虎也好戏,所以也熟悉他俩,见二人进巷便迎了上去。
“呀!这大冷天,你俩来啦”
“来咧,来咧。再不来,就是都死啦……,对咧!咱村把谁又不在咧?”
“是进喜老汉”
“咋,把他走咧,上月我来他还给我俩加了几个肉馍呢。”
“昂!其实老汉一直身体好,那晚上睡到炕上,就再没得醒来。”
“看恓惶呀,唉,走了也好,咽气只要不受难过,就是好回收,那是行善人积下的德。也好呀,走咧,才算是把福享咧,活着,才真正的受罪哩。”
“来,把这一沓烧纸钱给礼房写上去”高个儿瞎子边说便从口袋里摸出一沓老烧纸,薄薄的叠得整齐。
“哎呀!看你俩都是可怜人,还给他送纸钱,真是有心人呀”
“这村子常来,也都是熟人么,要饭的没有十块二十的份子钱,这一半块钱的烧纸钱我还送得起,也指望进喜老汉在那边还能记得我两个孽过重的烂瞎子,早早地在阎王爷那边给我两占个位位儿。”
根虎接过了瞎子递过的一沓纸钱。
“打点个摊子,让我弟兄来两嗓子”
“行,就在这门洞里,避风,还有个辘础你两坐着。”
于是两个瞎子开始操持起他们的胡琴。线猴戏的胡琴用粗、细两根牛皮筋做的琴弦,演奏者的左手必须戴三个铁质的手帽儿,按弦才有力度。大冷的天,铁帽儿也几分的冷,只见他俩从口袋摸出一个,握在手心,冲着圆筒中吹一口热气,然后戴在左手的食指尖,再摸一个,吹一口,戴在中指,最后一个,吹一口,戴在了无名指上,再于右手的手心磕一磕、捏几捏,确认牢实才扶起胡琴的杆儿。“哩咕,哩咕,哩哩咕”先拉几弓子,然后两人再一起和弦,“唻唻唻,嗦嗦嗦”,两瞎子低头侧耳品析着自己手里胡琴调儿,扭几扭紧弦的手把儿,和了外弦“唻、唻、唻”,再和里弦“嗦、嗦、嗦”,停当,于是大个子开了腔:
“今儿个,进喜老汉不在咧,我俩烂瞎子又来咧,在这就给他老来一段《铡赵王》中的宋仁宗《祭灵》。”
只见他抖擞精神,“呸!”右手掌心吹一口唾沫星,便拉起了笨拙竹板子做的胡琴弓子,一阵线猴腔的慢苦音“二八板”抑扬顿挫地开了腔:
“罢了,王的爱卿!
宋仁宗忙下了龙车凤辇
抬头看奉府门悬挂纸帆……
罢了,王难见的包爱卿呀!哎……嗨嗨……
宋仁宗在灵前哭声不断
哭了声包爱卿不得团圆
自那年陈州地……。”
伴着悲壮低沉的胡琴,大个子唱得动情,却见他把牙齿咬的咯嘣咯嘣,如泣般的诉说。尽管瞎子那已经变形的五官显得几分的丑陋,他依然仰着脸一会扭东,一会又面西,把一字字一句句的戏词儿清晰地抛给周围的观众,情浓处,那浑浊的双目也是满眶的热泪,唱姿确实难看,但那戏味竟是那样的浓烈。更令人吃惊的是两把胡琴配合的相当默契,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同一师门,他俩演奏的按指法和运弓法完全一模一样,该推时一起推,该拉时一道儿拉。大个子唱的流泪,小个子拉的悲戚。
稍时,巷道里的看客把他俩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三
高个子瞎子唱完了一曲《祭灵》戏,根虎也从礼房写礼回来了,此时他的手里捏了几个夹着肉辣子的白蒸馍,两个瞎子也知道自己不方便,说什么也从不去人家的席前去吃几筷子,几个蒸馍就算是把他两个给打发了。
“来来来,让老汉们先吃了再唱,先吃了再唱”他把馍馍每人手里塞了两个。
两个人把手里的胡琴抱在怀里,接过馍馍,一双手合合掬着低下头摸摸索索地啃着,那种笨拙而又机械的动作,真让人看着心怜。
“嘻!瞎子老汉吃馍真好看”也不知是哪个小孩子说的,话刚落就听到家长的谩骂声。
“胡说!谁家这挨刀子的娃,不看老汉们恓惶,你还说好看,不会说话你那嘴扑了个紧。”小娃娃不吱声了,瞎子倒安慰起来了:
“娃娃没见过瞎子呀,嚷娃干啥呀,也只怪咱老瞎子孽过重,只要把娃不敢吓着了。”
“就是,别嚷娃,老咧,我俩也再来不了几回了,也是快死的人咧”这是低个子说的,似乎他总有些厌世的感觉。
其实两个瞎子村里人都熟悉,他们来自不同的两个村子,平常都呆在自己家里,要是邻村有个丧事,两人便相互捎话约上一起去讨饭。
最可怜的应该是低个的瞎子,有人说他叫尚君,旧社会他原本出生在一个有钱人的家里,父亲是方圆几十里的保长,虽不是家豪富大的财东家,但有体面的院落,几十亩的良田,娘生他时就是瞎子,为此,他父亲可谓煞费苦心,为了长远记忆,便亲自于苏杭购置线猴戏的箱衣一幅,并专门请著名的线戏艺人为他传艺,瞎子虽然看不到,但学艺聪颖,加上父亲的名望,和这一套体面的箱衣道具行头,所以当时他还算是小有名气了。随着新中国解放,父亲因为当过伪保长被革命了,母亲气死,祖上的良田也被均分,就连戏班子的箱衣也没能保住,被人连偷再抢尽都失散,唯独就留下的就是他怀里这一杆胡琴,从那破烂的程度,也不难体会他生活的艰辛。
高个子瞎子穿衣得体些,他叫金师,在过去也只是尚君家戏班子的拉铉的,由于自己也是个瞎子,所以这么多年两人在黑暗世界里共同相依为命,就这样一直在摸摸索索地相互陪伴着彼此,但金师老汉家里的堂侄们把他也伺候比较好,见他年岁也大,也就不让他出门,但矮个子尚君可怜,于是为了受苦的难兄弟,他也就只能陪着讨饭了,两个瞎子,共同地唱着线腔,再共同地就是他俩都没碰过女人身子,没能成过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