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美国作家杰罗姆·大卫·塞林格写的一部小说《麦田的守望者》,我对作品的内容没记住多少,这个题目却让我感到阵阵温暖,我的眼前闪现出一幅油画:一个老农民,头上戴着白毛巾,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粗糙的布满老皮的大手端着一个盛满水的大老碗,他穿着白色的粗布汗衫,双眼蹙在一起,努力望着远方,眼光深邃地透着岁月的辛酸。我想:这幅油画一定是画于正在收割的麦田边,这一定是位农忙间歇喝水休息的老大爷,我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在碧蓝的天空下,在酷热的阳光中,一滴一滴的汗水渗出额头,漫过双眼,“吧嗒吧嗒”地滴入泥土,他的身后是被他割倒并捆成捆有序的排列的麦子,他像一个指挥有素的将军,在他自己的战场上驰骋。他的面前一定是一望无际黄灿灿的麦子,他在欣赏自己的杰作,这是他的成绩,是他的骄傲,画家一定是被这个场面感染,随即用笔定格下这一画面。 这其实是我小时候的记忆,我的周围,我的父老乡亲,经过一个火热的麦收季节,个个皮肤黝黑发亮,那时谁要是细皮嫩肉的,一定是懒于干农活,会被人瞧不起。那时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尤其是刚分地的那一年,当满囤的粮食摆在他们面前,有许多人哭了,终于能吃饱饭了,他们在茶余饭后最爱说的是“大跃进”“食堂化”时期,“低标准”年代瓜菜代的日子,他们说那时村里的野菜、榆树牙子,甚或玉米棒的芯子都变成充饥的食物,一年四季,男人们要为了一家人的肚子熬煎,但在没经历过饥荒的我听来,他们的语气已经不是怨,而是一种感激。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在耕作时的那种谨慎态度。选种时,他坚持用小偃4号、6号,说广播说这种种子长出的麦子矮杆,抗旱,抗倒伏,穗方粗壮,多花多粒。每年最重要的事是留种,他总是把熟到最后的,颗粒最饱满的麦子留作种子。对于土地耕作,父亲一直不喜欢机械作业,他认为那会把土轧实了,不利于麦子成长,别人用拖拉机几个小时就翻完的土地,他总是自己用铁锨,一锨一锨楞是劳动十几天、甚至二十几天,但是他翻得均匀,整齐,待到晒过一个夏天(塬上干旱,为了保障小麦产量,基本是只种一料麦子),再把土块耙细整平,等到种地的时候,我家的地保墒最成功。八九月种地时,父亲会把种子先用湿毛巾打湿,然后用塑料袋装好,放置一夜,第二天种的时候再拿出。这一切决不允许别人染手,他像呵护孩子样呵护着他的土地、他的种子。从小我就骄傲:我的父亲很聪明,善于动脑子,吃苦耐劳,庄稼一把好手,耕作出的庄稼总是让人羡慕不已。 我忘不了父亲站在春日的地头,看着绿油油的麦田时的那种喜悦、满足的表情,我不知他能不能从麦苗中嗅出馒头的香味,但我知道他在检阅自己的作品。锄草时,父亲是不让我们进地的,他怕我们踩了他的麦子,他更不接受给庄稼洒农药,他认为庄稼要好肥当家,精耕细作是诀窍。有人笑话父亲的固执,但父亲就这样一天天地守护着他的土地。 我忘不了三夏大忙,龙口夺食的紧张、激烈。每年三月二十八、四月八忙农会上,别人上会是为看热闹,父亲会不厌其烦地挑选收麦子所用的农具。不等麦子熟,早几天就磨好刀子,收麦子的时候,父亲说:麦子不等人,收早了,面气不饱;收晚了,一场风就会扬到地里。他天天去地里侦查,选好合适的日子,全家总动员,可以说迎着晨曦出发,顶着烈日劳作,跟着明月收工。我们知道,只要他拿上镰刀就是吹响了冲锋号,没人敢退后的。他分配好任务,爷爷、母亲、姑姑和我跟他割麦,大点的哥哥拉麦,小的妹妹拾麦。在我们出发时,妈妈就要准备好吃的喝的,中间是不要回家的。一到地里,黄的像金子一样的麦田,沉甸甸的麦穗随风掀起的麦浪让我不由得多看几眼,但父亲一到地里就弯下腰左手拢住麦子,右手握住镰刀,顺着根部,只听“唰”的一声,麦子应声落地。一家人谁也不敢懈怠,只听“唰唰”的割麦声,不同的节奏,此起彼伏,很快一大片麦子就被整整齐齐的捆好排列在我们的身后,我常常想伸懒腰休息时,看到父亲背上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看到他不时从脸上甩下的汗珠,看到因太阳暴晒而蜕皮的臂膊,我无法安心偷懒。 我忘不了夕阳西下,满天的红云,收割后空阔的麦田上,父亲和爷爷抽着旱烟时,嘴角那掩饰不住的微笑…… 我一直无法理解:父亲固守着土地,固守着人工劳作,换来一头汗、一身土、一脸黝黑的皮肤,图个什么?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另一个人,才理解了父亲。 那是一次出去玩,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在夹在松树间的一块狭窄的麦地里锄草,他行动有点不便,每弯腰一次,都能看到他抽搐的嘴角,他不时地抬头眺望,看到他的脸上似曾相识的表情,我就走近和他攀谈起来,我问:“大爷,你这把年纪应该享福了,怎么还在地里劳动,不怕别人笑话你儿子?” 他皱了皱眉,叹口气说:“唉!你看这地都不种粮食了,种树、盖房子,将来没地了可咋办?” “大爷,你放心,你儿子打工能养活你!”我说。 他摇摇头,叹口气:“土地是农民的根,没根了就是空中飘?” 听了大爷的话,我蓦然泛起一阵愧疚:曾经因怕别人说我是农村的孩子拼命不让自己晒黑,曾看到农村孩子不辨菽麦却身着时尚羡慕不已,曾用田中耕耘辛苦鼓励学生逃离。 我明白了:那个《麦田的守望者》中的主人翁在守望一群快乐的孩子,守望一种对未来的盼望。那么,如我父辈的老人在麦田中守望什么呢?他不是在守望一种蓝田、白云、绿地、清风的生存环境吗?他不是在守望那种自足、和谐、互助的生活方式?他不是在守望一种永不向命运低头的执著与刚毅的精神吗?他不是在守望渐行渐远的乡村文明吗? 想着、想着,我的思绪飘飞,继而屏息、凝神,刹那间,我感觉双脚扎根,双臂舒展,自己也化作一株麦子,根须牢牢地扎在这养育我的麦田里。 蓝田县城关中学语文教师:南小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