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词,中国人特别熟悉。 庄子最早使用了江湖这个词,“泉涸,鱼双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说泉水干涸了,一对鱼儿困在陆地上相互依偎,这是需要的只是互相大口出气来取得一点湿气,以唾沫相互润湿,将过去江湖里的生活不如彻底忘记。 曲波《林海雪原》里的江湖是“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的江湖,一句江湖黑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吴祖光《闯江湖》里的江湖是过着血泪斑斑悲惨生活的江湖,江湖人甚至靠卖血、典妻才能维持起码的生活。 但人们最喜欢的,却是古龙笔下的江湖,什么是江湖?人即是江湖。什么是江湖?恩怨即是江湖。杀手燕十三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成为当今的惊世之言。 我认为把江湖当做表示某种在官方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之外的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是最恰当的。在范仲淹笔下《岳阳楼记》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可知江湖是与庙堂相对而言的。 现在还有江湖吗?有,当然有。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我们一般百姓见过江湖吗?见过,当然见过。不但我见过,你也见过。 只是我们所见的,未必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侠客的江湖。 最简单的,我们在城市的街头,在村屯的巷口,见到那些乞讨者,以相似的理由、相似的打扮、相似的口音,未必因贫困而进行乞讨的,他们就是江湖人,有披街、沐猴、磨街党、丢圈党等方式。 我们在城市的十字街头,见到三轮车夫,或其他为人出力干活谋生者,他们也是江湖人,现在虽有“照会”,却已不穿“行褂子”了。 最近红火火的东北二人转,在洗浴中心、在中小剧场无处不见其踪影,他们也是江湖人,最有名气的本山大哥,他的名字“本山”就是一个江湖切口,指在街上摆摊测字坐的地方。 贴野广告,在火车站、汽车站附近租房,给人看花柳病开“祖传秘方”卖药的,他们也是江湖人,叫“软帐”。 至于批八字、摇六爻、看手相面相、抽贴测姓名的,当然也是江湖人,更是江湖四大行当“金皮李瓜”之首的“金行”。 我研究《周易》时,各种江湖门道懂得不少,很多外来开码头的江湖友慕名上门,来“盘道”,认为我如此“浑”的造诣一定是当相者。实际我不是,我既没有在国家正规高等学府进修过,也没有江湖门里拜过师,一切皆为自学,属于少数的能识破行中之事的“元梁”。 一位报名“严楠”的算命人,手敲竹板,鸣湾抄命,算起卦来口中的“条子”特别溜儿,一套套的,又会掐指,又会画符,本可以镇唬住许多人的,可惜他不懂“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在我们这里碰了壁。这里很多人更相信正规的《周易》是学术,因为我们在当地举办过几期《周易》讲座,对《周易》蕴涵的朴素哲学含义进行了启蒙。而这些“严楠”从江湖上并没有学到,他只按传统“湾金”的师傅教授的办法,遇年幼者施以赞术,云其命大必得富贵寿考,以悦其父母;遇中年之客施以攀术,如去年流年不佳,则云今年必佳,如今年又不佳,则云明年必大佳,使之总怀幸运期望;遇年老问命客施以叹术,叹其年老而前运不佳,却忽然在这里“冈砂”失灵了。后来找同行“通相”后才知就里,也找到研究会想学习真正的《周易》知识。他找我谈过话,他说干这行之前是中学代课教师,觉得收入不高才行走江湖,我相信他做过教师,却不相信他走江湖的理由。后来有他家乡人到这里找个叫别的名字的人,他闻听却惊慌失措,说有急事要去外地而离开。听他家乡来人说,他的确是中学代课教师,头脑也灵活,后来开了公司,欠他们十多万元钱后就改名换姓没影了、失踪了,我这才恍然大悟,他叫“严楠”,倒过来就是“难言”,他有难言之事,才遁迹江湖的。 我与几个江湖朋友喝酒,喝到酒酣开心处,他们向我吐露了真言,这些离开家乡而不归的人,也确有实在因生活困难在当地混不下去的,但大多数都另有隐情,多多少少犯了事的,欠人家债,坏人家事,害人家命或被别人害命,勾引人家媳妇或媳妇被别人勾引,轻者是声名狼籍或无脸见人,重者就是应该受刑律处罚了,否则故土难离,即使生存条件稍差一点,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啊。他们都不愿意招摇,尽量找一个江湖行当安身。 我有一个同学,没考上学校,又没有本钱做什么生意,只有蹬三轮车靠出卖体力谋生。他跟我讲过这些三轮车夫的故事。蹬三轮车的绝大多数是外地人,而且以某某县为一帮。看似他们随意待在某一个街头等活,是被城市边缘化的一个群落,但他们的组织是非常严密的。如果没人介绍,新人加入这一行,没有得到允许,是要被惩罚的,甚至刀尖见红。平时顾客去找人干活,他们自己内部也是有顺序的,听领头人的,客人点熟悉的人干活倒也罢了,若没有点名,哪一个人不按次序贸然出头,收工后也要按江湖规矩受罚的。我问同学,是如何进入这一行的,也按江湖规矩吗?他说没有,当地人从事重体力劳动的没有几人,所以这一行当才被外地人占据。当地人数量少,也不会妨碍他们的,而且即使落魄到这一地步,他们也不敢招惹当地人,当地人谁还没几个亲戚朋友,打仗肯定不会怕他们,如果到了官场,更是只有当地人的道理。他们只是欺负其他外地人,对当地人是不能按江湖规矩办事的。江湖是有界限的,必须在官方意识形态之外,不愿介入管辖的地方才生效。当地人容易受到当地官方的偏袒,也容易在冲突中获取当地百姓的同情和支持,开码头的江湖人是尽量避免与“守土”的当地人为敌的。 在古龙书中,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两柄不朽的剑,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两大江湖使剑高手的颠峰对决,是江湖人最渴望见到而又最难以见到的好戏,我不使剑,也没有生长在那个时代,即使生在那个时代,也未必能见到“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经典江湖争斗。 现在,哪怕见到几个江湖人,同行间相互以行话问答“开曲本”,也是一般人难以遇见的,我有幸见到一次。 那是两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在我们这里都闯出一定的名气,又属于同姓之人,五百年前是一家。 一个是“拔阳地”(租房)从事“圆头”(摇卦)的。一个是“念疏”(盲人)从事“挤丙子”(看八字推流年)的。 他们相见时,不盲的明眼人正给一位顾客摇卦,他对所有因疑难来问事的人都是先“逼响冈”,“你家供东西了?”顾客如果说没供,他就说“你再仔细想想?”“父母家和公婆家算么?”“当然算了!”“也没有供过佛像什么的,就以前贴过一张主席像。”“那当然就是了。” 有了你初步相信的前提,他也就有了“小翻”“大翻”的基础。你喜欢听好话,就用“降冈”,你害怕祸患,就用“苦冈”,一定“逼囊”把你的钱骗到手。 盲人问同行:“半苍?”(是否三十岁岁左右) 明眼人告诉他:“海条通,(属龙)力田第二天(芒种后一日),西营(酉时出生)。” 盲人仰脸数着手指念叨:“甲辰壬辰念二丑,送女留香九月走。”不用翻万年历,立即就排出了那个人的八字。 他们两个就在顾客面前算计着如何把“狗子”(顾客)的钱掏出来,并且设下连环套,第一次不给你“破”,让以后再拿钱来才能“破”,也需要几次才可以“破”掉,这是“抛风”,顾客在他们眼中,就是待宰的羔羊,他们毫无顾忌地在顾客面前用江湖行话说着如何宰杀顾客,顾客茫然没有察觉。他们似乎也没有在意我的存在,因为说起了江湖行话,他们有恃无恐,就好象我是《红灯记》中的鸠山,拿不到密电码,无法破译他们的秘密,他们宛然已经成了“隐身人”,其实我虽然不是“相夫”,但也读过几本《江湖切要》,他们用行话交流,在我眼中,也不过是是穿着“皇帝的新衣”,掩耳盗铃而已。他们本该打招呼给能识破他们作弊的人,这在黑话中叫“漂梁”,他们做得却不漂亮,不过我没有点破。 我不是真正的江湖人,只是游荡于江湖边缘,所以我从来不吃江湖饭。“身如不系之舟,一任流行坎止;心似既灰之木,何妨刀割香涂。”不敢在此玩物丧志,只是借境调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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