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发帖《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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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962 | 回复2 | 2016-5-23 17:54: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身世

 

  那一天的怪异的气氛,就这样印在我的脑子里了,多少年了,挥之不去。

  那天家里突然来了许多人,大约好几个吧。我们家一向十分清静的,单家独院的一栋木楼,父亲说,它是我的祖父留下的。顺着小院里高高的木栅栏,种着一圈洋姜和向日葵;当中一株参天古树,冠盖如云,冬天发暖气,夏天散冷气,父亲说,它叫“冷暖树”;父亲的斋号便也叫“冷暖阁”,父亲说,那是取冷暖自知的意思。木楼地处城市僻静的一隅,绿色的院墙又隔离了外人的窥视。我家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我才觉得怪,觉得是许多人,觉得惧怕。父亲默默不语,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照那些陌生人的意思走来走去。陌生人很客气,只是不断地问这问那,脸上露一丝难以察觉的傲慢而阴冷的笑。就这笑,令我紧张,害怕;令我紧张害怕的,还有父亲的默然的走来走去,还有父亲走来走去抱出来的一摞一摞的同样的一部书。

  其实,我只记得几句话,当时我太小,只能听懂的几句。

  陌生人问,印了好多?父亲说,壹百部。多少?壹百部。就壹百部么?就是就是。……怎么差十部?……卖、卖掉了……十部。钱呢?……在这里,都在这里……

  于是,父亲又走来走去,把书搬出来,把钱拿出来。陌生人只说,嗯,好的,嗯嗯;让我汗毛倒竖,背上冷嗖嗖的。

  陌生人把钱和书弄走了。父亲后来有事情做了。父亲有事情做好像和陌生人的造访有某种联系。每月总有那么一回,关饷回家,父亲把钱塞到母亲手里,不看那钱,也不看母亲,木木的,默默的,转身便去爬那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小阁楼是从不让我上去的。我趁父母不在时,曾偷偷上楼看过,“冷暖阁”的竹匾不翼而飞,全是书,旧书旧刊,线装书也不少。临窗一桌一椅。一盏荷叶边的白炽灯罩,蒙着好几层硬纸片。窗子拿木板钉死了,糊有厚厚的旧报纸,好像是《申报》,红红绿绿的漫画,我在更小的时候看过的,现在不知怎么看不到了。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我的父母神色大变,比那回来了陌生人更叫我紧张。青年说,我来看看弟弟。弟弟两个字,他似乎要咽了回去,但我肯定他说的是“弟弟”。父亲望着母亲,默默的。母亲牵过我,说,这是你……表哥。表哥走近我,想拿手摸我的头发,我不想让他摸,往后退,撞到母亲身上,弹回去,反而让他逮住了。我的心扑腾乱跳,浑身不自在。就在这时候,我有一个惊心动魄的发现。

  表哥一走,我几乎喊叫道,他、他、他是特务,有手枪!父亲大吼:不许乱讲!从没见父亲对我发火,我吓坏了。我再不敢提这事,噩梦却经常光顾我的童年。我渐渐变得乖戾,多疑,变得不听话了。经常莫名其妙的对母亲发火。夜里醒来,听见父亲母亲讨论我的变化,很忧虑似的,我暗暗得意,感觉一天天长大,于父母眼里不再无足轻重。

  不久——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后,一天,那青年已经变成了中年,头都有些秃了,肚子腆了出来,他来了,还是那句话,我来看看弟弟。我和他差不多高,我不再怕他。我沉着地走向他,眼睛一直盯着他右手腰间……脑子里重复着重复了无数遍的假想动作……

  我自己也感到震惊,我居然成功的从表哥腰间拔出了那把手枪!

  我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疯狂叫道,你是谁?为什么叫我“弟弟”?还有那部书,那些陌生人,还有楼上……,爸爸做的事情……,你们必须告诉我,不准撒谎!不然,我不活了!

  父母亲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秃头的表哥倒是十分镇静,他对父母亲说,别担心,没有子弹。我正疑惑地打量他那把手枪,他突然窜过来,缴了我的枪。

  母亲搂着我,恸哭了老半天。我有些后悔了,我伤了父母的心。越来越长大以后,我才懂得,真正活得不容易的,是我的父母亲。

  父亲照例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母亲接送我上学,也风雨无阻。父亲做的事情,就是不断修改那部书。书出版过几次,第一版,第二版,第三版……,父亲把稿费交给母亲,木木的,默默的,便又去爬那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嘎吱嘎吱的……母亲拿父亲挣回的钱买米买菜,扎灶门……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子平淡得像一瓢井水,连表哥也断了往来……

  后来,我们家被大字报封了门,父亲站在三张八仙桌摞起的高台上,接受批判。一个大雪漫天的夜里,父亲从家里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母亲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我那时正在大学里闹“造反”。静坐绝食到第三天,我因虚脱晕倒了,高烧中乱说胡话。同学说,我不断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我问是谁,吞吞吐吐的回说,没、没听清。家乡的老同学后来告诉我,那天正是我父亲出走的日子;有一个人还肯定地说,这绝对不是巧合,是心灵感应云云;大家一时骇异不已,半天没敢出声。后来我问母亲,父亲留下了什么话么?母亲只是摇头。我下意识望望小楼,那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已经不复存在了,嘎吱嘎吱的响声,依然沉重而清晰……

  母亲去世那年,在外颠沛流离多年的我,带着妻子儿女,回故乡奔丧。母亲晚年一直靠表哥关照。这次就是他给我发的短信。表哥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他是从公安部门退休的。难怪他当年腰间总别有手枪。我原以为他有话要告诉我的,他似乎不愿意旧事重提。我也失去了再询问什么的兴趣。

  父母的遗物以及房产总算处理完了。我把妻儿安顿在宾馆,决定单独在儿时的故居过最后一夜。下半夜,迷迷糊糊中,我听见阁楼上有响动,屏息细细听来,是父母亲在楼上走动,接着,听见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看这世道乱的,不说给孩子听,怕只怕天有不测啊,母亲说;我是怕来不及,给孩子留了一封信,父亲说;怎么不告诉我呢?母亲问;你不晓得的好,你看,我把楼梯都拆了……我急忙大喊,爸爸妈妈……猛然惊醒,睁开眼,却是漆黑一片,竖耳静听,夜籁俱寂,不觉凉冰冰沁出一身虚汗。

  开了灯,急忙去杂物中翻检。窄窄的木楼梯居然还在。爬到小阁楼上,我翻出一个布包袱打开,却见是“冷暖阁”竹刻匾额,看题款,此地一位名士的作品,依稀记得父亲曾带我去拜会过这位老先生。在书桌的小柜里我发现一只上锁的铁匣子,是八位数的密码锁。我想,父亲是不会为难我的,这密码应该是我们三人都晓得且记得住的……就在此时,灵光乍现,我拨了我的生辰八字,匣子果然应声弹开。里面是一摞书,同样的书名,不同的版本。其中有一个版本,最早的,应该是那些陌生人问及的壹百部中的一部。我当心地打开它,扉页里真的夹有一封信,是父亲留给我的: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一部历史著作。他本人就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人。我和你父亲都是他的学生。我和你母亲没有孩子。你父亲有远见,卖掉了田产,将你祖父的著作印了壹百部。他要走,你哥哥不想走,你又带不走,书和文物字画也带不走,都交给我了。我捐出文物字画,因此得到了事情做。我必须按人家的意见来做。每改一稿,离史实就更远。我已无颜见你的父亲和我的老师……不要怨你哥哥,他总想来看你,是我不让的。这些年,他总在尽力照顾我。你的生母是在你出生不久去世的,你父亲出走未成,据传说客死他乡。你现在的母亲和你生母曾是闺中密友,她像你的亲生母亲一样疼你……


  父亲的文笔朴实简洁极了,就像他的为人那样。我头一次认真读父亲的文字,竟读得老泪纵横。再看正文,泪眼迷蒙中,字迹模糊不辨,横看竖看,分明满本字缝里都密密麻麻的藏着“真相”二字……

  我把父母的遗物,包括楼上的书稿统统打包,寄往北京,只把祖父的遗著和父亲的遗书随身携带。我站在没有了洋姜和向日葵的早已荒芜的小院,向我的小木楼深深一揖;那株“冷暖树”多年前被人砍去,树的老根还在,宛若大地暴凸的筋脉;粗壮的树桩上,披满苍苔,百年年轮,陆离斑驳,倒还依稀可辨;哪年哪月才能吐出新的枝芽,很难说的了。

  我去“表哥”家道别。两兄弟的手,头一回紧紧相握。但却彼此无言。一切似已多余,一切又似乎尽在不言中。表哥的小孙子和外孙女,满屋子咿咿呀呀的追逐嬉戏,对两个老人默然的作别,偶尔投来诧异的一瞥。

  

  黄大荣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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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木 | 2016-5-24 13: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佳作,问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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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 | 2016-5-24 16:57:53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问作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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