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贤富小说】父亲

显示全部楼层 · 2016-6-13 08:28:56

七十岁的郭国泰与九十五岁的父亲郭忠义，紧紧相拥在一起。七十年来，在郭国泰记忆里，父亲抽象得只剩下两封家书，和一张黑白照片。七十年不懈的追求，郭国泰终于找到了父亲，找到了久违的父爱，还找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一九四七年春，郭忠义对腆着大肚皮的妻子说：“孩子他娘，生个看秧田水的就取名郭国泰，生个看甑脚水的就取名郭民安。”
　　说完，郭忠义便戴上大红花，随解放军骑兵大队走了。父亲刚走出村口不远，郭国泰就呱呱坠地了。
　　郭忠义这一走就如石沉大海。
　　郭国泰弟兄弟姊妹七人，他是老七，上面三个姐姐、三个哥哥都半途夭折了。
　　举行开国大典那一年，父亲曾给家里捎来一封信。寄信的地址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于阗县，中国人民解放军骑兵先遣连。次年八月，父亲又捎来一封信，信中还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以后就杳无音讯了。两封信和一张照片，母子二人像传家宝那样珍藏着。每当妻子思念丈夫、儿子思念父亲时，他们就偷偷拿出来，含泪看上几眼——郭忠义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大刀，虽然脸有些瘦削，但看上去挺精神，挺威武，活像个将军的样子。
　　爷爷千方百计打听父亲的消息，但一无所获。有人说，父亲牺牲了；有人说，父亲当将军了，讨了个年轻大学生，过他的小日子去了。爷爷思念成疾，眼睛也哭瞎了，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从此以后，家里仅剩下郭国泰母子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父亲对他的影响却无处不在。刚满四岁那一年，郭国泰和一小伙伴来到村口玩耍，见树上结满密刷刷的杏子，他俩站在树下馋诞欲滴，然而无计可施。小伙伴的父亲恰巧路过这里，他纵身跃上树冠，给儿子摘了满满一衣兜，然后高高兴兴地，边吃边朝家里走去。
　　郭国泰哭着跑回家：“妈妈，别的孩子都有爸爸，我的爸爸呢？”
　　“你的爸爸当兵去了，只要你听话，耐心等待，他一定会回来的。“
　　郭国泰抹掉满脸泪珠，赶快不哭了。一双脏手，在脸上抹下的污迹，与泪痕纵横交错，小小的他，脸花得像个偷吃鸡子的野猫。
　　此时，关于父亲在外已娶妻成家的风言风语，更是闹得尽人皆知。可是母亲一点也不相信，但她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她想出门去寻找，又因不识字，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不知从何找起。她决心让儿子多读点书，长大了替自己去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为了交学费，母亲爬到九米多高的杨树上，砍下树枝，再挑到集上换钱。
　　郭国泰所在的村子，山大坡陡，十年九旱，打下的粮食还填不饱肚子。可是每年小麦收割以后，母亲都要把家里唯一的这点细粮，全交了公粮。
　　有一次，母亲收了麦子，又要去交公粮，已经上了初中的郭国泰，生气地质问母亲：“我们都不够吃，您为什么还要交公粮啊？“
　　“你爸在外打仗要吃呢！“说着，小脚母亲蹭蹭歪歪地踱进卧室，拿出父亲横刀跃马的黑白照片，欣慰地笑了。
　　“全国都解放好多年了，哪里还在打仗啊？”
　　母亲陷入了沉思。
　　以后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交着公粮。
　　郭国泰年满十五岁了。一天，他放学回家，意外发现母亲躲在卧室里，在偷看父亲那封发黄的家信。母亲一字不识，不知那些脚脚叉叉一样的符号表示什么意思，她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把信贴在胸口，在用心抚摸那封信。她一面抚摸，一面轻声念叨：“忠义，你在哪里啊？你如果还活着，就回来看看我和儿子吧！儿子已经跟我一般高了，学习成绩也很优秀！你如果牺牲了，今晚就给我投个梦，告诉我详细地址吧，我来为你收尸……”
　　当念念有词的母亲，忽然发现儿子站在身后，就赶快擦擦眼睛，把信藏了起来。
　　看到这情景，郭国泰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回父亲。当他听同学说，邻村某人当兵去了，下落不明，家人给国防部写去一封信，便查找到了。郭国泰也想依样画葫芦，可是没有信纸，没有邮票。他就把衣柜上那个铜拉环悄悄拆下来，拿到供销社卖了一毛钱。信寄出去了！以后每逢赶场天，他都要去邮局查看。有一天，他在信架上看到了一封写给他的信。终于等到父亲的消息了，他高兴得直想跳。可是，静下心一想，他又缩手缩脚地不敢拆开那封日思夜盼的信。他想，把信拆了，假若信里说父亲牺牲了，不光自己心里难受，还不敢告诉母亲。他把信揣在衣兜里，行走在回家路上。走几步，摸出来瞧几眼，又走几步，又摸出来瞧几眼。走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时，他终于忍不住了，他撕开了信封。一看，父亲在进藏过程中为国捐躯了。父亲所在的骑兵先遣连，共一百三十六名官兵，其中牺牲了六十三位。但父亲的遗骨葬在何处，信上没有说明。看到这个结果，他非常纠结！这个母亲翘首期盼了十多年的消息，告诉她吧，又怕正在重病的母亲，禁不住感情和精神的双重打击，追随父亲而去。不告诉吧，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最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将信深藏在旧课本里。两个多月后，母亲大病初愈了，他找来一名乡村医生，带上急救药，而后才开口说话：“母亲，我想告诉您一个重大消息！”
　　郭国泰故意卖了个关子，他想先看看母亲的反应。
　　“国泰，是不是找到父亲了，快说吧！”母亲急促地催问。
　　“我把国防部这封回信念给您听吧。“
　　郭国泰边念边瞟母亲的脸色，他以为母亲一听，立马会哭得一塌糊涂，要死要活的。出乎意料的是，母亲不仅一滴眼泪也没掉，而且听得很认真，表情也很严肃，心情也很平静。
　　听完以后，母亲问："念完了？"
　　“念完了！”
　　“你父亲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革命烈士！“
　　“好人就好，好人就好！“
　　接着，母亲亲自操办了父亲的祭奠礼。在这个仪式上，母亲请人写了一篇很长的祭文，让郭国泰代为朗读。祭文里边，写了她一定要把儿子抚养成人，以及自己和家人对丈夫的思念。听完祭文，母亲这回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
　　郭国泰知道，母亲用这个仪式，一是寄托哀思，二是给父亲一个圆满的交代。做完这些，母亲彻底解脱了。此后，她一心一意侍弄庄稼，一心一意培养儿子。
　　可是不久，邻村一个在西藏阿里当兵的人，回村探亲时，亲口对郭国泰母子说，他在西藏阿里，亲眼看见了父亲，他还去拜望过父亲。村里人也谣传，部队向国防部谎报了信息，说郭忠义牺牲了，实际却藏在阿里享清福。
　　郭国泰母子听了，本已经平静的心湖里，顿时卷起圈圈涟漪。
　　在人们指指戳戳中，母亲含恨离开了人世，弥留之际，母亲留下遗愿：“儿子，你就是讨米要饭，也要找回父亲。“
　　掩埋了母亲，郭国泰急忙去了新华书店，买回几张中国地图，他要去寻找父亲。不过，他从那些地图上，没有看到阿里的影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郭国泰在最新出版的地图上，看到到阿里的确切位置。他按图索骥，来到乌鲁木齐。好心人告诉他，阿里已大雪封山，进不了，也出不了啦。他只好面对阿里方向，跟父亲说明原委，然后回了老家。
　　此次新疆之行，虽未达目的，但他亲耳聆听了，父亲所在的骑兵先遣连，许多动人的故事：一九五零年，郭忠义和一百三十五名共七个民族的战友，在没有向导、没有地图、高原缺氧、风雪交加的恶劣环境下，从新疆于阗出发，横跨昆仑山、冈底斯山，以钢铁般的意志，跋山涉水，徒步两千多公里，终于到达阿里。
　　先遣连进驻阿里后，大雪封山，物资供应断绝，很快陷入绝境。新疆军区组织人力物力，前赴后继，历时一百多天，在一九五一年春节前夕，用四万多头牦牛和骆驼，还有十几位年轻的生命作为代价，也只运进去一公斤半食盐，和七个新疆馕。在无雪的季节，从空中俯瞰，四万多牦牛和骆驼的尸骨，再加上十多位青年的尸骨，共同组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白路，这条路一直延伸到了昆仑山深处。
　　阿里解放了，先遣连被授予“进藏英雄连”称号，每个官兵，分别记一等功一次。
　　后续部队进驻阿里以后，派了三名战士和一头骆驼，准备将那份最原始的牺牲人员名册，报送给新疆军区。在去军区的途中，大雪融化形成的洪水，把三位战士，连同那份最原始、记载着烈士们家住何方的名册，也一并卷走了。那六十三位烈士，从此与家属断了联系，成了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
　　今年五月，一切条件都成熟了，郭国泰昼夜兼程，又来到乌鲁木齐。在新疆军区帮助下，又经两天一夜，来到了阿里。
　　首长说：“老郭，今天时间不早了，你也累了，先休息一晚，明天我带你去拜望父亲，咋样？“
　　郭国泰着急地说：“我的心早已飞到父亲身边了！七十年的等待，就为这一刻。我哪有心思继续等待？“
　　首长同意了郭国泰的请求，傍晚时分，他们陪着他来到这个全世界海拔最高的烈士陵园。当他一看见父亲的墓碑，便激动得大声喊道：“父亲，我来晚了！父亲，我要感谢那位乡邻，是他提供了您的准确位置！”
　　郭国泰飞身来到父亲碑前，先把母亲的遗像安放在碑座上，紧接着又撮了一抔父亲坟上的黄土。他要把这抔黄土带回老家，亲手撒在母亲坟上，让母亲的在天之灵知道，自己完成了她的遗愿。同时，这抔黄土也表示，父亲已魂归故里，让他与母亲在九泉下相聚。事毕，郭国泰摸出祭文，却泣不成声。他只好烧了祭文，哽咽着向父亲禀报，母亲培养自己的种种艰辛，爷爷的含恨辞世，以及数十年来，自己和母亲对他的深深思念。最后，郭国泰还告诉父亲，他国泰民安的愿望终成现实，愿长眠于异乡的父亲安息！
　　哭诉完这一切，郭国泰又给陵园里其他六十二位烈士献了花，然后伸开双臂，向父亲的墓碑拥抱过去。他觉得这不是一块冰冷的石碑，而是父亲温暖的胸膛。他觉得这不是自己拥向墓碑，而是父亲一把将他揽进怀里，紧紧相拥，他在哭，父亲也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