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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 文◎项南 几天前，三妹从河北回来，跟我讲了在海上遭遇台风的事。 连续几天，姐夫出潮归来，都是半槽货，姐问，咋这么少呢，而且你加油的次数越来越多。姐夫摇头说，走的海里数越来越远，捕到的货不见多，并且越来越小，再这样下去，要勒紧裤腰带了。姐叹口气，低头继续补网。姐夫看一眼天空说，近来天气也特别找茬，总是掉小脸子，难揣摩，而且马上就到休渔期，真不知道今年会咋样，我在想等天气脾气顺当了，给咱个好脸色，让老三帮我出趟潮，姐夫嘟囔着扯起渔网的另一角，拿起大针，席地坐下。姐剜了一眼姐夫说，别老拿三妹当爷们。 三妹其实长得一点不像爷们，跟我一样典型的浓缩人物。但三妹胆子像个爷们，说话干脆利索，做事手脚麻利。 这一天，难得老天有个好心情，海上几乎没有雾气，天空与海水抱在一起，透着水晶一样的光，一漾一漾地拍打着海岸。海鸟飞翔着，叫声衔着明快，与海浪同声起伏，姐夫看好这天气，求三妹一起出潮，想趁着老天好脸色，赌一下运气，捞一趟。 姐夫加好油，仔细检查一下用具，喊上三妹，跟着朋友的大船起航，不知不觉驶向里海。据三妹说一路上经常有超大海蜇，云彩一样，贴着船帮，贼溜溜地飞过，让人猝不及防。偶尔也有大海蟹，梭子鱼，楞吧鱼，闪电一样，窜过来，没等你看明白，这些家伙又一个猛子扎下去消失了，即便是捕捞速度最快的渔夫，也只能看着飘远的云朵或闪电苦笑，摇着头发泄着被捉弄的感慨。比起浅海那些呆头呆脑的小精灵，这些成熟的家伙更难对付。即便这样，因为三妹手脚麻利，眼睛特贼，别人还没看清猎物，她的网已经扣出去，一只满脸懊丧的螃蟹，被罩在网里乱抓乱挠着，却无可奈何。几个小时之后，姐夫的槽子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鱼和碗口大的螃蟹，也许，好久没这样丰收了，姐夫赤铜的脸上，露出很久不见的阳光。三妹看着槽子都满了，眉梢高挑，甚至忘记拧一下已经湿透的衣服，虽然三妹跟着大船经常出海，但像今天这样的好收成，并不多见，她说，至少有万八千的货。对于一条小船来说，这是一次令人狂喜的收成。 该返航了，大船向姐夫发出信号，姐夫与三妹开始利落地收拾器具，加固槽子里的货。这时，大海突然动荡起来，天空涌动着黑色漩涡，三妹说，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的惊慌失措，也是第一次听到人在绝望时发出的声音很恐怖。姐夫加快马达。大船上隐约传来呼喊与谩骂，我操它八辈子祖宗，这不是要命嘛，天气预报没说有台风啊，他娘的真邪乎，说来就来了，小船上的祖宗们赶紧他娘的跟上…… 大船给足马力，却冲不起来，船头似乎有千军万马在阻挠，马力已经控制不了速度。黑色漩涡越来越猛，甚至越来越近。闪电不再固守天空那个舞台，直接落到海上，船上，人身上。豆大雨点砸下来，又冷又有力。被恐怖包围的人与船，颠簸在几米高的大浪上，此时像突然中毒的苍蝇，失去意识，拼死地东一头西一头地乱冲乱撞。 风中，雨中，巨浪中，船，比落叶都轻。尖叫与嘶喊，此时，除了扩张自己的惊恐，似乎传不出死亡的魔域。三妹，眼看着前面大船被黑风吞没，没看清巨浪，只看到一道白光，顶天立地的扣过来，没等扣稳，下一道白光又扑过来，此时，所有的人，都失去思维的能力，只有本能地抓牢能抓住的一切，喊声与尖叫声是发自灵魂对恐怖的自然反应。 三妹与姐夫的小船离大船很近，像一条梭子鱼，拼命地往海浪外面钻，但却一直在大浪里打着旋。三妹说那船应该是立起来的，因为装着海蟹的桶被网罩得很严实，轻易都不会倒，可是桶里的海水已经被倒光，碗口大的海蟹涌出桶外，本来还在网里横冲直撞，随着小船上蹿下跳，左冲右突，一会儿工夫，就慢慢变得安静妥帖，最后睡着了。 三妹说，那一刻眼睛是多余的，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涛声与风暴声，但直觉告诉她，到底有多少海蟹睡着了，因为她感觉到海蟹的安静，此时她已经欲哭无泪，只有趴在船上，拼命地抓着舢板，极尽所能地用身体压着网，不让网被海水撕破，卷走。她对着姐夫声嘶力竭地喊，我们在多少海里处，姐夫疲惫的声音极其费劲地传过来，在十四海里处。十四海里处，这样的暴雨，这样的狂风，这样的巨浪……三妹妹喃喃着，分不清泪水还是海水，一股脑地灌进嘴里，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她已经疲惫到极致，感觉就算半个世纪也没有当前的一分钟那么漫长。那一刻，她感觉到上帝在冷笑，那种冷让血液刹那间凝固。她闭上眼睛，差点就要松开死死抓住舢板的手，这时，依稀中传来儿子小胖的呼喊声，妈妈——她一激灵，再次睁开眼睛，她看到前面的大船，在黑风墙中冲出来…… 是的，大船真的冲破铺天盖地的黑风墙，跃在浪尖上，三妹听到大船上传来瘆人的嚎叫声。那是惊恐到极致地哀嚎，比群狼拜月时嚎得还惨。三妹心底涌上一股绝望，她感觉灵魂已经脱离肉体，她挣扎着，眼睛拼命向船头延伸，想在姐夫身上找到一缕光，力量的光。此时，哪怕有一只鸟飞过或一声鸣叫，只要能代表生命存在，活着的声音存在，只要不是哀嚎。 姐夫的背影与能被巨浪吞没的大船相比，只是一滴凝固的水，大浪一个接一个，埋过来，退下去，再埋上来，姐夫像钉在船头一样，任凭船身被扔起来再落下，他身体随着船身使劲地打着摆子，但位置始终没挪一下。此时，他像一颗定海明珠，牢牢定住三妹求生的意念。三妹咬紧咯咯响的牙齿，闭上眼睛，将全身的力气运到掌心，一股热量从心底往上冲……三妹说，那一刻，她看到热气腾腾的饭桌上，摆好碗筷，儿子小胖，女儿诺诺还有老妈在等她，老公在另一条船上，握着拳头给她加油，她笑了，泡在海水里的身体充满了热量，她挺挺身子，刚想睁开眼睛，一片疯狂的尖叫声，呼喊声，甚至嚎啕大哭的声音，从大船传过来。三妹从声音中，听到劫难之后光芒的呼啸，已经在熨帖发怒的大海，竟管有些声音，夹杂着不堪入耳的粗俗，疯狂，亢奋。虽然比狼嚎的声音都难听，但毕竟人声已经高出风暴与巨浪的声音，此时只要有人声存在，胜过一切惊喜。三妹瘫软在船上，仅仅四小时，让她耗尽半生的精气，没有任何时候，能比现在更渴望见到炊烟，见到村庄。 大海似乎也折腾得疲惫了，喘息着慢慢平稳情绪。 大船继续在前面开路，小船依然远远地跟着，海燕与海鸥又飞起来，围着船，冲来冲去，有时甚至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些散发着浓浓腥味的海货，那是遭遇风暴之后，满船留下的狼藉。对于这些海鸟来说，这些海产品也是它们拼命的根本，就像人一样。如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随着大船小船一番近乎绝望地挣扎，最终逃出恐怖，那种抗衡性的彪悍与顽强，让发怒的海有时都无法征服。此时，家的定义是涅槃之凤永生的巢，是灵魂与肉身最迫切皈依的象牙塔，充满了神圣与牵念。为了家，为了日子抵达梦想的高度，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渔船又在路上，大海发怒的日历，只是画了一条黑杠。 三妹遭遇这次台风突袭后，一直如男人一样坚韧的意志，打上惊恐的烙印，但却变得更勇敢。看着三妹说起时，那种心有余悸却又饱含藐视的眼神，有液体在我眼底往上冲，有点咸涩，入口，淹心。想起三妹与姐夫苦苦挣扎的几小时，心就颤栗不止。面对如自己一样弱小的三妹，在风口浪尖上如海鸟一样扑食，命运系在幸运上，岁岁年年，由衷的感到担忧，更由衷的体会到当地渔民那句“宁在陆地赚一斗米，不在海上赚一斗金”的深刻含义。第一次感觉到，那些赞美大海的文字，是一种极致的空洞，充满罪孽与虚伪，大海在渔民眼里其实是一首嗜血的诗，是一只喜怒无常的怪兽，亦或是一本挤满艰辛，堆积很重的阳黄历。好在，人在为梦想奋斗，为生存拼搏，绝地重生似乎能更深地体会到生命的价值。 三妹说，若非亲身体验，无论如何你也体会不到与死神交汇的瞬间是怎样地渴望生命。大海在发怒时，吞噬生命的欲望是疯狂的，甚至残酷得让人绝望。而在那绝望瞬间，活着是唯一的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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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下次咱发一个交流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