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贤富小说】镇宅之宝

显示全部楼层 · 2016-6-22 09:09:17

一
“宝贝儿，你帮我看看宝物还在啵?当心我们睡死了，有人入室盗窃哟！”老头子每天清早，乍一睁开惺忪的睡眼，就这样吩咐妻子。
　　“老头子，你那张废纸就是送也无人要，还用得着偷吗？”老太太一骨碌爬起来，并未去看宝物，而是跑到卫生间里放满一盆热水，再支好解手的坐凳。
　　“谁说的？那宝物可是我们全家的护身符，就是有人出价十万我也不会卖。那一年政府的人亲手把它交给我时，嘱咐我要当作镇宅之宝世代保存！要是没有那宝物，我也得不到你这个宝贝儿，儿女们也吃不上皇粮！”
　　老头子说话时声音沙哑，喉咙里好象卡着脓痰。他九十出头，头发胡子眉毛全白了，眼睛大大的，眉毛长长的。老太太比老头子小一个小伙子的年龄，头发黑白相间，面容清瘦，戴一副老花镜，很贤惠的样子。
　　老头子趿着棉拖鞋，一路哼哼唧唧地踱进卫生间，随便抹了一帕子脸，又踱到电视机前，揿下开关，而后双手紧握摇控板，使劲儿按来按去。用力不是重了就是轻了，总是选不准频道，他阴着脸气呼呼地大声嚷道：“宝贝儿？”
　　平时三分钟不见老太太，老头子也是这么喊叫。老太太明白他此时有何诉求，正在擦洗面盆的她，听到喊声快步赶来，轻声说道：“老头子，我来按。”
　　老太太拿过电视遥控板，轻轻摆弄摆弄，天气预报便开始了：“云阳，阴转晴……”
　　老头子看到天气预报，脸上的表情也由阴转晴：“宝贝儿，快去占位置，晚了就泡汤了。”
　　老太太拿着坐垫到树林里去了，老头子说完，轻声哼唱着自作的打油诗又回到卫生间：

　　一天不打牌，心里闲得慌。

　　白天不得黑，晚上不得亮。

　　牌儿打得好，心中无烦恼。

　　白天易得混，晚上醒得少。

　　……

　　小区所属的公园里有一片树林，在林下安置有好几十张石桌，以方便老人们打点小牌。如果天气晴好，去那里“斗地主”的特别多（一种纸牌游戏），行动不便的老古董们，去晚了就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儿。因此只有趁早去占位置。
　　老太太占了坐位回来，见老头子还在卫生间里，电视依然开着。她关了电视。开关啪一声响，电视屏幕闪了一下接着就黑了，然后走进厨房煮早点。
　　“宝贝儿，莫关噻！”老头子蹲在卫生间里喊。
　　“老头子，你人在卫生间，电视却在一边叽哩哇啦的，未必不烧电哪？”
　　“我在听新闻呢！”
　　“哦，你在听新闻哟！对不起，我马上开！”
　　老头子没再答话。早点煮熟了，便秘的老头子还未解出大便来。老太太便拿出针线活，坐在沙发上，边补破袿子边等候。老头子蹲在卫生间里，两眼望着窗外，远处的天空灰濛濛的，好象要下雨。正这样想时，飘来几颗雨点把窗玻璃打得叮叮作响。老头子一听到雨声便来了气：“啥子天气预报啊，刚才还报的‘阴转晴’！”
　　老头子一生气便想离开卫生间。一直未拉出大便的他总觉得不对劲，撕张纸揩了揩。揩完拿起来一看，卫生纸上满是鲜血：“糟了，宝贝儿，我屙血！”
　　“老头子，你刚才还在唱歌哩啦的，看到天下雨打不成牌了，就又屙起血来了！”老太太说。
　　“糟了，真的，马上把我推到县医院去检查，看是不是内脏烂了。你晓得，我年轻时患过胃溃疡！”
　　“好嘛！”听老头子带着哭腔说话，老太太也慌了神。
　　初冬的天气寒意逼人，老太太给老头子加了件风衣，围上厚厚的围巾，用轮椅推着出了门。
　　临出门时，老头子一再提醒门要反锁，钱蚀了还可以挣回来，镇宅之宝丢了，子子孙孙的福祉也都丢了。老头子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怕那件宝物无意间被当成废纸弃掉，他用一个精美的首饰盒子盛着，只要家中来了小偷，肯定就被顺手牵羊了。
　　雨越下越大，老头子的脸色也由晴转雨，一点都不中看。他坐在轮椅上撑着伞，老太太在地上吃力地推着。
　　到了医院，大夫问了问情况，便开了一大堆化验单。缴清各种费用之后，老太太又把老头子推向化验区。到了胃镜室门口，老太太说：“你进去检查，这一阵累得喉咙里直冒烟，我喝口开水再来！”
　　老太太喝完水回来，在胃镜室门口久等不见老头子出来，就敲门询问。医生说，老头子早走了。
　　老太太在医院里转了一圈，不见人影，走到门厅里，见屋外大雨骤停，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她明白老头子去哪儿了，便推起轮椅朝家里赶。从医院到家的公路上，车水马龙的。老太太巧妙地周旋在汽车之间，斜阳把老太太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老太太时而追着自己的身影向前走，时而又把长长的身影甩在身后。
　　打开门，老头子不在。未必在路上错过了啊？她又推着轮椅原路返回，路上不见，医院里还是没找着。她觉得天旋地转起来！老头子自从翻过九十岁这个坎儿以后，脑子就有些犯傻，腿脚也不利索了。老天爷，要是老头子失踪了，我怎么向子女交待啊？她伤心巴意的差点哭出声来！赶快推着轮椅满大街寻找，几条都街都找遍了，踪影全无。她摸出手机，欲给儿女们报个信儿，才想起自己只接得来手机。她又跑回屋子，准备打座机，忽然想起打牌的树林里还没去找过，就推着轮椅跑去。即将到树林时，由于老太太只顾伸长脖子眺望，没留心脚下的减速一绊，便实实在在扑倒在地。轮椅被推出老远，差点与疾驰而来的轿车接了个吻。她哼也未哼一声，连身上的泥土也顾不得拍，就赶忙爬起来，冲上去，抓住还在前行的轮椅。然后推着轮椅，紧走几步，果然看见老头子静静地坐在树下等待牌角儿呢。
　　“老头子，你啷个不打声招呼再走呢?浪费几百块检查费暂且不说，你把我三魂吓掉了二魂！”她边说边脱掉外衣，折几折，“来，坐在衣服上！这石凳子冷冰冰的湿漉漉的，着凉了还不是害我。”
　　“宝贝儿，我不坐你的衣服，你着凉了更麻烦！”
　　“我马上回去加噻！”说完，回家煮午饭去了。
　　
二
　　老太太回到家，见未来得及吃的早点还焖在锅里。她舍不得倒掉，舀起来全吃了，既当早点又当午餐。吃过了，再煮几样老头子喜欢吃的，亲自送到打牌的地方。
　　老头子放下牌吃将起来。吃完又开牌。老太太加了件呢子大衣，往老头子跟前靠了靠，而后端坐在一旁，端庄得像个驻村女干部似的，不多言也不多语。有时给老头子端端茶递递水，有时老头子内急，就颤颤巍巍地扶着去厕所。
　　老太太像陪侍客人一样陪着他打牌，老头子也觉得过意不去，他充满温情地说：“宝贝儿，你回家看电视去吧，这里风大，莫吹感冒了。打完牌我自己回来。人老腿先老，多走走路对我也有益处！”
　　“老头子，你腰锥间盘突出，坐得走不得，打完牌我推你回去吧！”
　　今天，老头子手气超好，傍晚时分回到家里一清点，赢了十多块。为此，老头子高兴了好一阵。老太太在厨房煮晚饭，老头子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陡然觉得尾椎骨有坠痛感，就去到卫生间。早晨蹲了老半天也未解出的大便，这时顺利地落到了便池里。
　　老太太听见老头子进了卫生间，又离开了卫生间，却没听见冲水声，接着又飘来一股臭气，她很不高兴地说道：“老头子，说过多少遍了，解完手要冲！整个屋子臭气熏天的！解完手按一按水箱老死也学不会呀？你再这样下去，我干脆叫大女儿请个保姆得了！恐怕保姆服侍不到三天，也会自动辞职。”
　　老头子听出老太太是佯装生气，便用川剧唱腔回应道：“宝贝儿——实在——对不起！一辈子——习惯了敞口厕所——，硬是使不来——这——抽水马桶——”
　　老太太笑了，老头子也笑得眼泪直流。笑完，老头子走到沙发边，屁股一落座就双眼紧闭，鼾声大作。
　　
三
　　“亲，来电啦，来电啦！”老人手机像个高音喇叭似的，在茶几上叫个不停。
　　被惊醒的老头子拿起手机。电话是大女儿每天傍晚准时打来问安的，她说：“爸爸，母亲这么大年纪了，是不是请个保姆……”
　　老太太听到这儿，一把夺过手机：“大女儿，我说过多少回了，请保姆的事就免了吧，现时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找个生人呆在家里，岔眉岔眼的，碍手碍脚的，一点私密空间也没有……”
　　两位老人正在接电话时，门铃响了，是大儿子前来看望两位老人。
　　“老大，你办退休手续了？”
　　“爸爸，这几天刚办完。”
　　老头子顿时眉飞色舞地说：“我每月刚好四千块退休工资，你有多少？”
　　“我有五千多！”
　　“我父子俩每月白拿政府九千多，这些钱能买多少斤谷子啊？”
　　“现时谷子一块二角一市斤，八千斤吧。”
　　“老大，你再帮我算一算，二十担谷子值多少钱？”
　　“一石多少斤呢？”
　　“五百斤。”
　　“一万二千块钱。”
　　“老大，要换在解放前，我父子俩都是大地主啊！宝贝儿，别煮晚饭了，过会儿我们下馆子去。”以前老头子都是背地里叫老太太“宝贝儿”，今天他当着大儿子的面也叫开了。
　　大儿子明白，老头子说的是解放初的事。
　　解放初，老头子家里被错划成了地主成份，财产全被政府没收。当时正在大学读书的老头子，也被押解回乡，与母亲借住在邻居的牛圈棚里。白天劳动改造，晚上挨批挨斗，招工招干当兵都没老头子的份儿。土改结束时，政府发现老头子家里全年才二十石租子的收入，就将地主成份改成了“小土地出租”。划高的成份更改过来了，老头子也被政府吸纳为中学教师。邻村姑娘那时才十六岁，嫩得像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她羡慕他的才学，自愿嫁给了三十多岁的他。她就是老头子今天口中的“宝贝儿”。结婚以后，邻村女孩不改初衷，几十年如一日，他们相敬如宾，从未红过脸。如今，子女们都在行政事业单位上班，两老口儿和和美美的，白头偕老……
　　“老大，你帮我把那张废纸烧了吧！我现在比旧社会的地主过得还爽，那‘小土地出租’的公文已经过时了！”
　　“您的镇宅之宝我怎么敢随便烧呢？”
　　“你不敢，我来烧！”老头子一边走向卧室，一边扭头跟大儿子说话，“老大，你母亲才是我们家的镇宅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