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很多节日都是属于孩子们的。带着那些对好吃的东西的向往、对大姨大姑家小哥小弟小姐小妹们的期盼、对国宝级大槐树下小商贩们兜售的风车口哨等玩物纳为己有的喜悦、对在小学操场秧歌场子里密集人群中相互追逐嬉戏的激动……庙会那天一大早,沉睡的村庄就被这些欢腾的孩子们叫醒了,接近着醒来并且立即融入节日氛围的,是村中心的大槐树及附近的街巷,是小学校后身的墙外大操场,然后是与它们相连的街巷,与那些相连街巷相连的街巷……;是被它们响亮声音深深感染了的树木柴垛,被那些感染了的树木柴垛感染的树木柴垛…… 村中心的主街,以及由它滋生出去的小巷子,成了一个丰富的集市。主街是贯穿邻村的柏油路,南北走向,路边主要售卖各种水果。香蕉、西瓜、梨、大棚里早熟的葡萄等应有尽有。拜访的客人从这家选个大西瓜,再从那家选盘香蕉,摊主个个笑脸相迎,耐心周到。主街中间及左拐小巷的两侧,主要售卖各种菜蔬及副食品。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熟食被主人精心地摆放在洁净的玻璃方罩下,猪头肉、肝、心、猪耳朵、灌肠、牙签肉、鸡脖等,这些平日里需要从五里地之外的乡镇或是集市上才能买到的东西,如今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村民餐桌上的佳肴。主街南面的鲜鱼卖场那一天生意格外兴隆。主人买新鲜的鱼招待客人,客人买新鲜的鱼拜访主人,一时间,提溜着装鱼的塑料袋的人随处可见,鱼在塑料袋里活蹦乱跳,水花四溅。不时有卖菜的商贩提醒买菜的人小心塑料袋里的鱼跑了,接下来就有忙着逮鱼的脚步和声响。 主街是大人们去的地方,孩子们才不关心这些呢。那时,他们正三五一群地在主街东侧的大槐树周围游逛呢。兜里揣着的大人给的十多块钱让他们有了底气。他们神气活现地游走在各个杂货摊点前,随心所欲地在自己喜欢的东西前逗留、摆弄,甚至将它们买下。冰淇淋吃完了,来个棉花糖;棉花糖没有了,来袋奶油饼干。美食助长了享乐的欲望,不妨狠狠心,从衣兜底摸出一张卷巴着的一元大钞,钻过围堵的人群来套圈处碰碰运气。不想十个套圈瞬间抛出却收获空空,一边不无遗憾地对着喜爱的小毛绒熊悄声叹息,一边忍不住手又到装着卷巴零钱的衣兜里摸索,拿捏。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从拥挤的围拢人群钻出,调转方向,一溜小跑地向小学校操场上的秧歌场子而去。而那几个与他同玩的年龄小些的伙伴,一边瞄准眼光大喘粗气地尾随着他跟跑,一边吐出几句夹杂着个把脏字的方言,以示对他这个突然决定的不满。 而这时,小学校的操场早已人山人海。圆圆的秧歌场子早已围的水泄不通。不断有小孩挤过人群围到场子边上,不断有维持秩序的村干部在场子里清场。围观人群的最里层一般是年长的老人,女性居多。因为年龄大,家里的待客、做饭任务轮不上她们,所以她们尽管安心看秧歌,一大早就带着马扎方凳三五一群地来这里站好地方来了。老了老了,胳膊腿不方便出不了远门看秧歌,好不容易这地道的秧歌扭到了家门口,她们非要从早晨的第一场看到晚上的最末一场不可。一边看一边用手指指点着相互议论,这个妞扭的稳了,那个?扭的活了,哪排穿什么衣服的丑滑稽可笑了。场子秧歌转圈扭,逢上自己喜爱的角扭过来了,就不说话了,眼睛长时间地盯着看,脸上跟着现出或羞或俏的表情,满脸老纹配合着做这样那样的变化。越瞅这妞越美,越瞅那丑越逗,实在稀罕的受不了,索性敞开嗓子喊起来:穿红裙的妞扭的好啊,好!一旁的丑角闻此,马上对着老者瞪目结舌,做生气状,意思是对骚扰了自己心爱女人的不满。哄笑声便以这个老者为中心传开。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不时有老人挤入秧歌场伸胳膊扭腰踩点起舞。 老人外层是站立的观众群。中青年居多。节日当天,几乎所有的家务和待客任务都落在了他们身上,所以这层观众群很不稳定,随时更换。上午忙着炖肉炒菜蒸馍,偶尔借着买菜接客的空档来场子看上两眼,也是不无遗憾地匆匆离开,只有到了下午把客人送走,这精彩的秧歌场子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精力旺盛的他们在麦场锅灶接客待物上是一把好手,在精彩纷呈欢笑不止的秧歌场子上也是一把好手。穿上闺女的红绿大裙,登上一双黑布带鞋,拿起彩扇就从不远处扭捏而来了。也有操持着小木棍抻着舌头耸着肩膀大步流星过来的。一过来就和大红大绿的大姑娘小媳妇戏逗。大姑娘小媳妇以彩扇遮面,不时将扇面移开,以挑逗的目光对他们做招蜂引蝶状。彩头就又来了,逗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下午的人群越来越密集,来晚的人们实在经受不住场子里精彩秧歌的引诱,纷纷从家里搬来高凳子踩上去看。推着自行车的扶着孙孙踩上后座看。利落的小伙子爬上操场的院墙看。操场附近的谁家房顶、猪圈顶、院墙门上的粗柱子顶上全都站满了人。 秧歌越扭越起劲。喇叭越吹越来劲。上了年纪的男性老者不急着占场子看秧歌,原来是急着挤地方听喇叭。听,边看着吹者鼓涨的腮帮边听,边踏着秧歌点儿劲爽的节奏边听,时而闭眼听,时而哼唱着听。一场秧歌将要结束,喇叭声撒欢地疯了,一口气之上,追着,周旋着,挑逗着,就是不沉下来,让你的心旋着,揪着,耳朵却享受着。这时那帮听喇叭的老爷子们就真的忍不住了,起身,大声喝彩着鼓掌,叫好,秧歌角们也跟着节奏猛劲地扭。喧腾了好一阵子,真的是玩疯了,也累了,悬着的喇叭声才嘎然止住。于是,秧歌角儿摊在地上喘粗气,喇叭手拿出烟袋卷旱烟,观众趁机把手里的零食塞入嘴里。 关于老家庙会的渊源我并不是非常清楚,也并不感兴趣,只是自小至今,对庙会这一节日的过程始终比较享受。小时候享受是因为有好吃好玩的,长大了享受却没有一个说的清楚的理由。只是在很早的时候,就翻看着日历表查看日期寻思着庙会请假的事情,想着该为老家的父母亲属买些什么东西,与此同时,老家热闹的街巷、拥挤的秧歌场、合不拢嘴的亲人面孔,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甚至搅得我有些不安生。直至庙会那天清晨,我的双脚实实在在地踏上了那条熟悉的柏油小路,我的双耳实实在在地听到了那些热场的锣鼓镲,我的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仿佛一场大战告捷。 或许遥远的思念,真的是一场痛苦的灾难。那么,这些庙会的印象,就真的成了某种纪念的珍贵藏品,泛着光花儿一样映衬着我走向时光深处的路了。 |